莱尼一回到窝点,就被同伴们团团围住。他们并不关心死去的兄弟,只忙着祝贺恭维莱尼。
“哟呵,小矮子出息了,还是第一次开单吧!”
第一次跑业务就捆了这么值钱的两脚羊,前途无量啊。”
两脚羊,战乱时期被当作储备粮的活人,一种古老且恶意十足的称呼。
莱尼听得额头冒汗,用余光瞥过尚柳,内心摇摆不定:他应该继续配合这个魔头,还是直接向伙伴披露真相?
前狼后虎,不管是演戏还是揭发,他都很难活命。
在他焦灼难耐举棋不定时,同伴用手肘推了推他:“老大都等得不耐烦了,赶紧进去验货。”
“嗯?哦。”
错过了最佳的坦白时机,莱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故作凶恶,把尚柳押进休息室。
尚柳进屋时,老大正瘫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
他是个肥硕的男人,身旁放着枪,手指上套着六七枚戒指,肚子圆得像路边石墩,西装扣子岌岌可危,下一秒就要崩上天。
那把粒子枪还凑合,尚柳多看了两眼。
老大摁灭烟头,两眼通红地望着莱尼:“你还敢带她见我?就为了一只羊,咱们折损了三个兄弟!”
莱尼哆嗦着双腿,开始背诵之前串通好的说辞:“都,都怪东城那帮兔崽子,之前干不过我们就怀恨在心,提前在楼里搞埋伏下毒手。”
老大又点燃一支烟,混浊的双眼紧紧盯着莱尼的脸庞,一语不发。
面前是不怒自威的老大,身后是居心叵测的魔头,莱尼快要尿裤子了。他心一横,正准备和盘托出,老大忽然开口了:
“莱尼,我之前小看了你。能从东城帮手里截人,你将来肯定有出息。”
坦白的话语堵在嘴边,莱尼有点摸不着头脑。
在他疑惑之时,老大话锋一转:“只是,咱们兄弟的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大的意思是?”
弹了弹烟头,老大看向一言不发的尚柳:“这女人太晦气,肯定不能完整卖出去。
莱尼,我就扣掉你三点提成,再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去把她拆了,再多找几个买家。”
太离谱了,太心黑了,只给两点提成。
而且这魔头本来就恐怖,再多拆几个都能大闹天宫。
莱尼哪敢动手,他屁都不敢多放,眼睁睁看着尚柳活拆了整个土匪窝点。
尚柳腰间挂着老大的粒子枪,指头上套着老大的金戒指,兴致勃勃地走进营地厨房。
灶上熬着杂粮粥,热气弥漫,米香四溢。小锅里咕嘟咕嘟煨着红酒牛肉,色泽比宝石还迷人。
她喝粥吃肉饱餐一顿,又翻箱倒柜,掏出一堆罐头酒水零食点心。
食品,财物,器具,枪械……尚柳抱起双臂当督工,看莱尼将战利品逐一抬上车,又命令他开车去杂货店。
路途中,尚柳钻出车窗,用粒子枪解决了三波循着肉味赶来的土匪。
直到把电量耗空,她才收起枪支,重新坐回车里。
她转头看到脸色煞白的莱尼,打趣道:“你胆子这么小,还想着当土匪?”
莱尼十分害臊,磕磕绊绊回应:“没,没办法,不抢别人就要被抢。”
“这样么,”
尚柳收起粒子枪,表情从玩味到平淡,“那你换个星球不就好了?”
“换个星球……”
莱尼拨动驾驶杆,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下车前,尚柳拿走一大半财产,将剩余的物资财宝转让给莱尼,又笑着与莱尼告别。
莱尼瘫在驾驶座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也应该去杂货店,把这些好东西变卖掉换钱,远走高飞,再置办一套安全舒适的房产。
他可以有自己的苗圃,吃健康昂贵的天然食物,再养一只听话的宠物。
又或者——
他完全能够靠这点钱招兵买马,成为新的老大。
狂妄的想法悄然出现,又愈发茁壮。
莱尼心一横,往后倒车,又折返回原路。他捏紧操纵杆,将车速飙到最高。碎石狂风刮擦着底盘,几乎要将破车掀翻。
黄沙漫天,风声贯耳,感官完全被吞没。
莱尼兴奋至极,没有意识到后头一辆改装越野车已经跟了他半路,也没有发现后视镜里的劫匪与枪口。
他的野心膨胀到极致时,恰好一枚子弹敲碎玻璃,袭向后背,又穿胸而过。
……
十分钟过去了,尚柳没有等到莱尼。
她趴在杂货店的玻璃柜上,和老板闲聊:“我本来能给你招揽一笔生意的,结果人现在都没来。”
老板乐呵呵地数着眼前的枪支,闻言抬头:“哎呦,太可惜了,你能给我那人的联系方式吗?”
“不行,大概是死了。”
老板看着那把有些眼熟的粒子枪,立刻想清其中关节:“小姑娘,你也真够坏的。在咱们这种鬼地方,他手里没点本事,就是个活靶子。”
尚柳一脸无趣:“我给过他机会。”
她只是做了点好事,又把选择权交给了莱尼。
只可惜,莱尼根本不想离开这片罪恶之地——他只恨作恶的不是他自己。
尚柳的假证办得很顺利。
她捧着又小又薄的id卡,毫无阻碍地刷过安检,走进航站楼。在她即将跨进等候室时,一台护卫机器人堵在她身前。
机器人通体银白,外表圆润无害,内里却搭载了最便利高效的杀戮系统。除此之外,航站楼天花板上的炮塔无时无刻不在巡逻,谁敢造成恐慌,就把谁轰成灰。
这么恐怖的阵仗,偷袭一下能上新闻头条。尚柳做事低调,已经做好了蹲大牢越狱的准备。
她心如擂鼓,机器人的眼灯闪了两下:“主人想见你,请随我来。”
尚柳老老实实地走进顶楼,空旷又简约的办公室内,长官正在埋头批文件。她穿着灰色公务外套,身形消瘦,面容清秀,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睫羽下方有憔悴的乌青色。
尚柳认得她,她叫乌尔曼,是中学的同班同学。
那时,乌尔曼是纪律委员,是师长意志的坚决执行者。尚柳是桀骜不驯的刺头,她不喜欢被管着,也不喜欢一板一眼的好学生乌尔曼。
每当她带着跟班,前呼后拥地逃课干坏事时,乌尔曼就瞪着绿油油的眼睛,忠实地记录她的名字,下课告老师。
因此,两人向来意见不合,也爆发过几次冲突。
后来,尚柳去了机甲实战系,乌尔曼去了文官学院。
尚柳毕业后参军,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胜仗,混成了首席司令官。在辉煌的从军生涯中,尚柳结识狐朋狗友无数,早就把这位死对头抛在脑后。
所以,乌尔曼为什么要见她?
乌尔曼已经认出她了?
易容做了,口音伪装了,假证也办了,是哪里出现了遗漏?
不过话又说回来,乌尔曼混得可真差。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在这么偏远的星球做督官。
也许是察觉到尚柳的腹诽,乌尔曼忽然抬起头,翠绿的眼眸定定看向门口。
尚柳挤出恐慌又讨好的笑容——她打算继续伪装。
乌尔曼站起身,指指窗边的沙发:“过来,坐。”
真是高高在上。
尚柳压下心中的不满,塌腰缩背地走过去坐下。案几上摆着精致昂贵的茶水点心,要不是在土匪窝里吃过饭,她不一定能把持住自己。
就比如那个脆皮夹心派,外头是千层酥皮,里头是酸甜香软的什锦水果,一口咬下去,必定很美。
尚柳悄悄吞咽了一口唾沫,并不敢拿。这大概率是乌尔曼设下的陷阱,她要是因为几口吃的就露馅,那真是笑掉大牙。
乌尔曼就坐在对面,腰杆挺得笔直,锐利的眼睛在她身上来回逡巡。
尚柳低眉顺眼地望着桌上的糕点,敌不动她不动。
片刻,对面开口了:“中午吃过了吗,吃的什么?”
真是猝不及防的问题,尚柳险些就要破功:在她的印象中,乌尔曼从来没有和别人聊过家常。
她半真半假地回答:“吃过了,吃了点麦粥。”
“嗯。”
办公室又恢复寂静,只有机器人的滚轴骨碌碌地转。
过了好半天,乌尔曼又问:“最近过得如何?”
实话实说,不怎么样。
尚柳曾经有多辉煌,如今就有多狼狈。
她之前根本没有吃过老鼠,也没有体会过街老鼠的滋味。
乌尔曼就坐在对面,一语不发,像那种久别重逢安静倾听的老同学。
尚柳何其要面子,哪怕她和乌尔曼关系很好,也不能让她知道这些破事。更何况,乌尔曼和她根本不对付。
她于是敷衍道:“比以前好一点。”
“哦。”
乌尔曼喝了一口茶水,“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长官,不瞒您说,我没有学历没有本事,在咱们这地方也过不上好日子,所以想去外头闯荡闯荡。”
尚柳越编越顺溜,面不改色心不跳。
“出去以后想做什么?”
“打点零工,学点技术,找个能糊口的工作。”
“是么。”
乌尔曼放下茶杯,忽然语出惊人:“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怎么会呢,我才第一次见到您,”尚柳赔笑着找补,“您的眼睛很美,我最喜欢绿色。”
乌尔曼生性严肃,最不喜欢被别人谈论外表。话一出口,尚柳就后悔了。
她没有料到的是,乌尔曼居然没有翻脸。
乌尔曼缓缓弯起绿眼睛,极其罕见地流露出笑意:“你骗人。
张小丽,你又在骗我。”
张小丽,那是谁?
尚柳迟疑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这是假证上的名字。
她后背渗出冷汗。
乌尔曼冷眼旁观,又状若无事地递出一只手:“今天的用户调研就到这里,女士,感谢你的配合。”
“……什么用户调研?”
“是这样的,航空部近期为提升服务体验,会抽查出入旅客,开展面对面访谈,回收相关意见。”
放屁。
乌尔曼的问题和航空服务根本没关系。
为了顺利逃脱,尚柳心中愤懑,面上惊讶地赔笑:“原来如此,能给航空部帮上忙,是我天大的荣幸。”
乌尔曼哼笑一声,取出一个打包盒,把桌上的糕点一块一块夹进去。
尚柳呆在原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索性转过脑袋,一架一架数飞船。
看到自己搭乘的航班已经划出轨道,她心里有些焦躁。
“给。”
她回过头,乌尔曼将满满一盒糕点怼到她脸上:“耽误了你的时间,给你赔罪。”
尚柳接过糕点,在乌尔曼的目送下,一步一步挪出办公室。
看到宽敞的走廊,她如释重负,正要飞快逃走,又听见乌尔曼叫她:“张小丽。”
尚柳停住脚步:“您还有什么事吗?”
乌尔曼抱起双臂,站在窗前遥望过来:“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