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对的是未来帝王,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魏司承大步上前,本要亲自扶起云栖,在听到她问候时的严谨姿态,以及那标准的万福礼,所有动作都刹了车。
一直知道李云栖的规矩很好,这时候尤为刺眼。
“李家?”收敛手势,眼睫低垂。
云栖马上意识到京城姓李的官宦之家有三户,他们虽有过几面之缘,可三年跨度,隔了千重,云栖很有眼色地解释了一遍来历。
“原来是李昶大人家的千金,李姑娘不必多礼。”魏司承客气疏离,君子端方,单单这样说话丝毫没武将的铁血味,反而像位学识渊博的大儒。
前世就是这般,众人只以为武将都应杀气腾腾,但他却颇有文人风范。
“我们可是见过?”魏司承沉吟,像在回忆。
“云栖曾有幸遇过您。”
“姑娘模样有些变化,本王险些没认出。”
见对方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片刻,云栖心头一跳,也许端王的每一句话她都忍不住揉碎了分析其中含义。
“春光正浓,本王本欲去花庭饮茶,不知姑娘可愿陪同?”
此时正是端王府的漫天桃林盛开时节,花庭那儿还有个湖中庭,到了夏日亭子顶部有流水循环,是天然的纳凉处。
魏司承这邀约像是随口一问,一旁奴仆安静垂眼,谁能想到没多久以前端王还在发怒,哪来的闲情逸致饮茶。
云栖没琢磨透魏司承的目的,轻声道:“是,云栖的荣幸。”
她一个三品官员的女儿,只要没特殊情况就不可能贸然拒绝。对皇室而言,就算是一品大员也同样是他魏家的奴才,只是奴才中的高一等的级别。
好好一出烂漫邀约,倒像是自己强迫来的,饶是魏司承也没再多说什么,笑容淡了一些。
两人一前一后,全程几乎没交流,只是魏司承在走路时考虑到云栖的脚程,刻意放慢了些。他们身边跟着随身伺候的婢女,婢女们还是头一次见到除开杜漪宁以外的贵女进入府内,以为又是对他们主子死缠烂打的,这几日看多了,什么巧遇的法子都能想出来,其中还有地位高的向皇后打探主子婚嫁情况的,热情主动得让人瞠目,扰得主子去营地远远避开。
女子大多矜持,但也要看面对谁,若是万众瞩目的端王,那一妃位便是无数人盯着的。
一路重兵把守,看上去都是守护端王安危的,肃穆感让云栖有些窒息。
直到两人来到湖心亭,云栖才松了一口气。
端王府是几年前工部重点竣工的地方,弘元帝本就宠爱九子,这些年由于将九子送去战场当皇族炮灰,皇帝也许就一直存着愧疚,那份愧意就体现在端王不在府中,修缮了多处,比如其他王府都没有的四季林以及温泉池,其他王爷倒是羡慕,但这些都是魏司承用性命拼来的,他们也没这个脸说。
两人来到桃林,一阵清风吹过,花瓣漫天飞舞,灼灼其华,蔓延到湖边。
云栖忍不住弯了眼,景色迤逦,美不胜收,她不由得放松了些。
发现她微微放松的神情,魏司承唇角微微扬起。
看她像木桩似的充当婢女,完全没有在李嘉玉面前的灵动,魏司承打趣道:“李姑娘请坐,本王不是猛兽,吃不了你。”
云栖依言入座:“是云栖来的突兀,让您拨冗前来,心中有愧。”
魏司承不置可否,目光悠远,望着湖光山色,那从容悠然之态,仿若在他眼中其余人皆是蝼蚁。
婢女为两人泡好茶,又放上了茶点。
云栖攥着茶杯,望着里头旋转的茶叶,说明了来意:“不知王爷可听闻京城流言?”
“关于什么?”魏司承回京后一方面要整合势力,另一方面也要将自己最近出的风头给压一压,没那时间关注其余事。
云栖也知端王公务繁忙,恐怕知道流言时都晚了。
她手心潮湿,一旦紧张就容易发汗:“关于,您与……我。”
魏司承挑眉:“哦?”
似乎有些奇怪,两人没什么交集,能被扯上关系。
云栖垂下头,这样过来,像在往自己脸上贴金,颇有些羞耻味道,脸上曼开红晕。
看了会云栖恨不得将脸埋起来的情态,魏司承喊来了人,以他遍布京城的情报网,没多久就了解了这事。
云栖神态更为紧绷,她甚至能感觉位于上方审视的视线。
“所以李姑娘过来的意思是?”
云栖听不出魏司承喜怒,道:“我担心会给王爷造成困扰,让您的名誉造成损害。”
“困扰倒是次要,你特意前来,本王没会错意的话,李姑娘是不想与本王扯上关系?”
云栖倒吸一口气,这话可太重了,谁敢嫌弃皇家,怕不是嫌命长?
立刻道:“怎会,相信任何能与您有关系的女子都会欣喜若狂。”
说的也是实话,时下端王就是京城最大热门。
她以为听闻此事后,魏司承多半会撇下这里,去寻杜漪宁解释,前世这样的次数很多,她都觉得理所应当。
但魏司承没走,甚至还有雅兴喝茶。
“也包括你吗?”
“……”这话否认了是藐视皇权,承认了不就等于说自己迫不及待,可一旦否认就等于在贬低魏司承的魅力,这恐怕比承认还糟糕。
云栖陷入天人交战,紧张地汗水从鬓边落下。
魏司承唇边含笑,漫不经心地为自己倒茶水,看云栖丝毫未动的模样:“李姑娘可是不喜这茶?雪蝉,为李姑娘重新——”
“没有,我很喜欢,不劳烦了…”云栖端起茶杯,囫囵吞下。
魏司承记得三年前最后一次相见,她也没这般紧张。
现在的魏司承远比三年前沉稳,那举重若轻的姿态不是三年前可比,铺面的气势哪怕没外放也透着威压,云栖觉得自己没当场腿软已经很不错了。
亲自为她斟了茶,也不再为难她:“李姑娘又何须在意这些流言蜚语?要知道流言之所以为流言,就因为它不是真的。若靠着流言生活,本王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云栖当然知道,她不是担心他会以为这是自己放出去的而动怒吗。
“是云栖多虑了。”云栖的心忽上忽下。
魏司承似乎嗤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是多虑了。”
你是有多不想与我有瓜葛?
气氛凝结了一瞬。
云栖几度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完,见魏司承欲再次添茶,云栖先一步握住茶柄,与他的手指擦过,冰凉与火热转瞬即逝,险些将茶壶摔落。
“本王久未回京,不知京城附近可有甚有趣的去处?”任何一个对皇室,特别是极为受宠又立下汗马功劳的九子,女子多半是热情为主,哪里需要魏司承来寻话题。
“近日南街酉时开了坊市,有詹国、胡国的商贾在其中,可买到不少京城看不到的事物,另外杜家六小姐组织了游船会……”云栖一板一眼地说了几个地方,还特意提了魏司承的心上人,不过显然她对面的男人并没有就此换话题。
今日目的已达成,没多久,云栖提出了告辞。
在魏司承眼里,云栖简直像一块顽固不化的坚冰,也许因为紧张,本就白皙的脸孔更没了血色,那疏离有礼的模样,仿佛要将他拒之千里之外。
这座攻不破的堡垒,难道只剩强攻一条出路?
从小在困境中摸爬滚打只能靠自己争取的魏司承,居然生出一丝绝望。
这么想着,本就因加快赶路而没养好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
连带着,胃部的痉挛让他忍不住弯了身,整个胃像是被灼烧一般,痛得他脚下趔趄,他立刻控制好了自己,不想在云栖面前以这般形象。
云栖走了几步没见魏司承,刚回头就看到他一手撑着石桌,手背上浮着青筋,垂下的脸只能看到小半张,神色极差。
有眼疾手快的婢女看到,上前搀扶,还未碰到,就被一个淡漠的眼神逼退,魏司承并未表现出攻击性,却令人不敢造次。
云栖恍然,前世魏司承就有胃心痛,常有痞满、反酸、呕吐的现象,胃气壅塞,脾胃功能紊乱,她也是嫁了他以后很长时间才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幼年在宫中长年累月被惩罚,常年处于饥饿状态,后来去边关胃疾更是雪上加霜,也无人敢违逆他,胃疾不是一时半刻能治疗,需长期调理。
魏司承刚想让婢女带云栖出去,却见云栖走了几步,回头望着他,似没有立刻离开。
魏司承眼眉微颤,试探道:“不知李姑娘可否陪某一会。”
云栖愣了会,道:“民女遵命。”
魏司承似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也许因为疼痛并不出声。
知他在忍耐,往往是这样忍过了疼后,又若无其事,才将原本并不严重的胃疾拖成了重病。
“您是否没用过午膳?”这人忙忘了是常有的。
一旁婢女插嘴:“王爷早膳也没用。”
魏司承看了眼多嘴的雪蝉,雪蝉也是发现这位姑娘的与众不同,忍不住试试。
王爷本就有伤在身,加上连夜赶路回京,伤势加重,太医都请了好几波。回来几乎没休息过,宫中、营地两头跑,偏生胃疾犯了也没什么胃口。不是后厨不做吃食,而是主子在疼痛的时候更不想吃东西,谁劝都没用,以前还有杜小姐,这些年连杜小姐都少有能进府。
“王爷可愿用些白粥?”这时候只有白粥好克化。
她照顾过魏司承起居多年,为他调理过身体,这会儿哪怕出于人道也做不出视而不见的事情。
魏司承怔怔望着石桌倒影着的模糊影像,这姑娘心太软,怎么能这么软呢。
“嗯。”
凉亭内,魏司承用着粥,胃依旧烧着疼,心却暖了许多。
云栖则是望着风景,两人都没说话,但却比之前轻松,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令弟的腿伤如何了?”
“您知道家弟?”想到他与李崇音的关系,了解李星堂的事并不奇怪,“比前些年好许多了,现在已能下地走几步。”
“我这里还有些不错的草药,从胡人处缴获,对他腿伤有些好处,在送来京城路上,晚些我让人送到李家。”
云栖知道这不是推辞的时候,李星堂的确需要,这是别处寻不到的。语气带着感谢,按理说这些缴获的草药因稀有而珍贵,哪怕不上供也应该进王府私库,这还没把流言影响处理,又欠了份人情。
两人之间终于不再剑拔弩张,路上遇到一身怀六甲的美貌女子,那女子打量着云栖,见云栖绝色姿容,比那杜家小姐都好上几分,有些担忧府中进入新姐妹。
但他们王爷并非贪色之人,曾在边关有极为貌美番邦女子试图靠近,王爷一句“不过一具红颜枯骨”将美人计一举破除。
女子轻蔑一闪而过,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妄图攀上他们王爷,她朝着魏司承盈盈拜下:“妾见过王爷。”
此女子到过边境,前些时日被送回王府,用弘元帝的话就是,我儿在边关清苦,妻妾自当相伴。
魏司承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冷意更甚。
呵,孽种。
“妾这几日胃口不佳,也许是小王爷闹腾……”自从王爷回府,府中加强了戒备,姬妾更不能随意走动,让她连邀宠都不能,今日也是靠着这肚子才有机会出来。
美人目中含泪,弱柳扶风,就是云栖看的都心动,魏司承:“既然闹腾,就待在屋里养胎。”
云栖不忍看那美人面若死灰的模样,似乎这人对府中所有美人都这般冷情冷性,也许他只是将一腔柔情全给了杜漪宁,再无分毫分于旁人。
只是毕竟是亲骨肉,是否太过……
见云栖不言不语,魏司承知她误会。
但他又怎……说的出口,这等大辱,便是身死也不可能透露分毫。
“并非你看到的那样。”
“云栖什么都没看到。”
“……”罢了。
两人还未到门口,就见外头熙熙攘攘。
德宝兴匆匆过来:“王爷,外头都是想拜访您的……”
也许是看到云栖顺利入内,就有贵女蠢蠢欲动,她们也并非本人前来,而是让身边婢女送些请帖,所以门外格外热闹。
“只能劳烦李姑娘去后门处。”
云栖也知道这会儿她出去将成为众矢之的,她可丝毫不敢小看这京中世家想将女儿嫁入端王府的热情。
来到后门,李家马车的车轴断裂,需让人来拖走修缮。
云栖左右为难,虽都在西街,若是步行路程相对远。
“若姑娘不嫌弃,不如用王爷的马车?”德宝适时提议。
魏司承有些意外看着那断裂处,裂痕很新,像是被人为弄断的。
德宝将新马车停在云栖面前,魏司承赞赏地看了眼。
很快他发现云栖不是一般闺秀,这般伎俩骗的了别人,骗不了她。
云栖神情一僵,端王该不会以为我故意弄的吧。
这马车恰巧坏了,还断裂的毫无理由,总不能是端王自己弄的,想想上辈子就有贵女用这招数搭讪魏司承,还屡试不爽,在魏司承没出事前,他就是京城女子趋之若鹜的对象。
正要拒绝,却见魏司承像是没看到,道:“本王正好要去城外,顺路送姑娘一程。”
在云栖上马车时,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别多想。”
云栖脚步一顿,人都要烧起来了,立刻像是被追赶似的钻入里头。
魏司承丝毫不提,云栖一边为魏司承气度惊叹,为她保全颜面,一边又莫名羞耻,她躲还来不及,哪可能做这事。
紫鸢发现外头骑马护送小姐回府的是端王爷,她不敢多瞧立刻放下帘子,异彩连连地望着自家小姐,小声道:“姑娘,那真是端王吗,那可是端王啊!!”
云栖将脸埋在双手中,这都什么事?
她今日这样一来,在端王眼中,怕是行为不端,不但污了他名声,还要设计让他亲自护送。
李云栖啊李云栖。
你今日真是将脸面都丢完了。
幸好不日就要与严曜定亲,到时候今日的误会自然也就解了。
这么一想,云栖终于恢复了些。
“大家都说端王是天神般的人物,如今一看……”
“小声一些。”云栖立刻捂住紫鸢的嘴,紫鸢平日老成,但她幼年时,家人被胡人砍杀,才被辗转卖入李家,对魏司承有天然的崇拜之情,更何况前几日魏司承那回城的景象,哪个女子能不倾倒。
那人练武,耳力惊人。
果然听到门帘外,一声低低的笑声。
云栖实在无颜见魏司承,只能安慰今日目的应该算达成了。
马车刚停,就匆匆下马车。
却见不远处一身火红的女子策马而来,她手中杨着鞭子,指着正拾级而上的李崇音怒道:“李崇音,站住!”
李崇音少见的充耳未闻,那女子下马拦住他去路。
“你没听到我在喊你吗!”
李崇音也不说话,只是抬眼,那目光又轻又淡薄,他眉目并不深刻,却干净清隽极了。
“纪姑娘有何事?”
那纪姑娘脸色涨红,磕磕巴巴道:“上、上次你救了我,我父兄请你来府上一聚。”
“音也说过那次是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纪将军与纪校尉言重了。”李崇音说着,看到下马车的云栖,以及她身边的魏司承,语气更淡,“姑娘留步。”
云栖看到纪梓潼,瞳孔微微一缩。
“你怎么了?”魏司承注意到她的异样。
云栖不语,前世那个始终追在李崇音身后的火红身影,她骄纵张扬,泼辣明媚,是京城知名的将门之女。
李崇音甚至不用刻意做什么,他一颦一笑,就轻易让她沦陷,这世上没有他惑不住的人。
纪梓潼背后是位居一品的将军府,李崇音用纪家几代威名整合了京畿地带所有军势力量,排除异己,在他心中,只要可用不分性别,不会因对方是女子心慈手软。
最终纪家家破人亡,父兄枉死,全府抄家问斩,她在临死前已形容枯槁,只想见一次李云栖。
李云栖那时已是端王妃,想到纪梓潼的下场,颇有些兔死狐悲,去见了她。
纪梓潼最终托自己将她的骨灰送入李府,就是死也要做李崇音的鬼。
她寻到他,他在江边钓鱼,边拿着鱼竿,喝着白毫。
他拿到骨灰盒,终于转头看向云栖。
“你倒挺多事,什么时候与她这么好了?”
“她差点成为我长嫂,再说……世间再无纪家,哪怕看在她为你做了这么多的份上,进李家祠堂也——”
剩下的话说不出口了。
李崇音打开盒骨灰,将里面里面的粉末随意洒在湖面。
望了会湖面,道:“连鱼都不吃。”
一块踏脚石,没了用处便碍眼了。
他居然,是嫌弃的。
她当年葬身火海时,他是否也一笑而过?
她站在旁观的角度,看得更清。
她是怎么死心的,大约是这一件件,一桩桩的事,慢慢累积,不致命,却刀刀封喉。
当看到他向她走来时,云栖退后一步,远远看去就像被魏司承庇护着。
若还有谁能遏住此人咽喉,魏司承兴许是其一。
“臣见过端王。”李崇音是当年的童试第一,虽无官职却有功名在身,面对王爷自称为臣。
魏司承注意到云栖的小动作,有些心不在焉。
李崇音笑着:“云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