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光冲天燃起之时,叶孤城的尸身就躺在柴堆之上,逐渐被火焰吞噬。
夏季尸身易腐,两日一过,伴随着阵阵恶臭,在众人的劝慰之中,慕珂含着泪答应了将叶孤城火化。
眼前是缭绕的烟雾,鼻翼里是尸体火化时的难闻气味,慕珂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叶孤城的尸体被火焰蚕食殆尽。
王怜花本以为,想要慕珂接受现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谁料在第三天,她便已经恢复正常。
正常的吃饭,正常的休息,好似叶孤城的死去,并没有对她的生活有半点改变一般。
但她越是这样平静,王怜花反倒觉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越发的坐立不安了起来。
“想哭就哭吧,慕珂。”伸手将人抱进怀里,王怜花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
慕珂靠在他的肩头,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燃烧的火焰处,久久不愿挪开视线。
“那夜,他来寻我的时候,说我长大了。”
慕珂口中的他,指的正是叶孤城。
那一夜她就该察觉,叶孤城开口之际的欣慰与释然。
好似,这世界已无牵挂。
因为她长大了,即便没有他的照料,慕珂一人也可以活的很好,所以他才会走的如此决绝,没有丝毫的犹豫。
时间是一把残忍的刻刀,让原本天真的孩子,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慕珂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直到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她反倒后悔了起来。
“我应当告诉他,我还没有长大……我还没有,我还需要他。”说到最后时,她靠在王怜花的怀里,已经泣不成声。
王怜花没有说话,只这样抱着她,放任慕珂的眼泪,在自己的怀中倾泄。
前来送行叶孤城的,还是他们几个人,西门吹雪站在一颗郁葱的树下,目光落在天边的似火的残霞上,眸底空无一物。
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比之慕珂改变的更彻底的那人,是西门吹雪。
叶孤城用自己的死,成就了一位绝代剑客,直到他死的那一霎那,叶孤城终于不寂寞了。
所以,这样的寂寞,便被他留给了西门吹雪。
没有告别,剑客手握着一柄乌鞘长剑,衣袂轻扬,带着满身的寒凉渐行渐远。
……
当火焰燃烧殆尽的那一霎那,诀别之时终于到来。
这日,千里之外的保定城下了一场大雨,李寻欢携着龙小云坐在长亭里,看着满池的荷花舒展着花叶迎接这场甘霖。
太原城郊外的山上,桃林里有风掠过,合着哗啦作响的绿叶,小小的果子也一同跟着欢欣鼓舞。
逃命至此的黑衣杀手,带着满面的疲倦靠在树下,终于沉沉的睡去。
扬州西湖畔的小楼,后院里的皇竹草已经枯萎,只余下了一地的衰草。
夏季的扬州不会落雪,即便等到冬日落雪,被装在小小瓦罐里的那个人,也永远不会醒来,和慕珂一同来看了。
……
马车慢悠悠的行驶在出京的官道上,姑娘抱着骨灰盒,坐在车厢里,透过窗子遥望向远方。
不远处,金袍的剑客持剑而立,带着必死的信念要为死在慕珂剑下的幽魂报仇。
他的剑是黑红色的,那是凝固的血渍和千万冤魂的纠缠。
即便堕入魔道,即便一去不回,这世界上的蠢人,总要为了什么东西,而奋力一战。
……
当慕珂满身伤痕,浑身几乎被鲜血布满之时,金袍的剑客跌落在地面上,正用他那双死灰色的眸子死死的盯着慕珂。
“即便是为了报仇,你也不该用那么多人的命来试剑。”
姑娘的剑指在他的咽喉处,冷冷的开言道。
荆无命吃力的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到姑娘的脚下。
旋即,他那张死尸一般麻木的脸,忽然咧开一个骇人的笑。
“你可识得此物?”
慕珂敛眸,面容隐藏在垂落的长发之中,让人无法分别神色。
“他人呢。”
“死了,被我一剑割掉了脑袋,躺在郊外无人收尸,任鸟兽啄食。”
话音刚落,他便忽而大笑了起来,凄厉的笑声响彻云霄,可荆无命的神情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人人都道无心神女没有心,现如今你可体会到了心痛的滋味?你说我不该用那千万人来试剑,若我还活着,必定杀尽千万人来给他陪葬!”
他嘴里说着活字,却是挺着自己的脖子,猛地撞到了慕珂的剑上。
血花自喉间绽开,荆无命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一双死灰色的眸子无神的睁着,倒映着白云浮动的天空。
即便已经了无声息,他的眼睛却是于生前一般无二。
是了,自上官金虹死去的那一刻,这世间再也没有了荆无命,余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慕珂颤抖着收回双剑,却在下一刻,眼前一黑,意识也跟着消散了。
“慕珂!”
在王怜花的惊呼声中,她闭着双眼跌落进了泥土中,终于不省人事。
……
*
等再醒来之时,他们已经离开了京都不知道几千里,慕珂睁开双眼,一入目的便是王怜花憔悴的面容。
像是不眠不休的了多日,他的眼中满是血丝,胡子拉碴的很是狼狈。
有心想问问他怎么了,可是甫一张嘴,喉咙里便干渴的可怕。
下一秒,她已经被捞进了对方的怀抱里。
王怜花的双手还在颤抖着,慕珂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上。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他的声音嘶哑的可怕,全然听不出以往的洒脱不羁来。
闭上双眼依偎在他的怀抱之中,慕珂的手也紧紧的回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王怜花低头去吻她,沾着眼泪的唇角,自她的眉眼一路向下蜿蜒。
“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他红着眼眶,哭的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句话。
慕珂与荆无命的那一战,他完全帮不上什么忙,打从一开始就被荆无命重创,差点死在了对方的剑下。
荆无命的武功,在千万人的鲜血中淬炼出来,就连慕珂都不是他的对手。
若不是关键时刻风向转变,他朝着荆无命抛了一包毒药,就连慕珂也很有可能死在对方的剑下。
好在……好在这一战,他们还是赢了。
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慕珂张了张唇,艰难的挤出了几个嘶哑的音节。
“我没事的……”
回应她的,是王怜花突然压下来的双唇,和一个火热又猛烈的吻。
疯了一般的在她的口腔之中掠夺着,直到慕珂吃痛的拧起了眉为止,对方这才堪堪停下。
凑过去亲了亲他还湿漉漉的眼睫,慕珂道了一句:“别怕,已经没事了,我不会离开你的。”
……
*
当他们回到飞仙岛时,已经是一个月后,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叫叶孤鸿的年轻人。
慕珂曾经见过他,那时他总是一席白衣,学着西门吹雪的作派,寡言少语。
再次见面之时,他已经成熟了许多,褪去了朴素的白衣,换上了代表城主的华服。
“你长大了。”
当初叶孤城对着慕珂说出的这句话,终于被慕珂还给了叶孤鸿。
“阿兄不在了,我确实也该长大了。”语罢,年轻的城主,眼角已然有泪花闪烁了起来。
“你要留下吗?”他哽咽着问道。
看着他此般模样,慕珂笑了,可是泪水已然在脸上蜿蜒而下。
“我自当该留下,他把叶这个姓氏送于我了,我现在叫叶慕珂。”顿了顿,她抬眸,湿润的睫毛颤颤巍巍的滴落一滴泪珠。
“我可以唤你一声哥哥吗?”
“慕珂……妹妹。”这般说着,年轻的城主,忽然便泣不成声了,一声又一声的呢喃着“妹妹”二字。
是了,直到此刻慕珂才明白。
她该唤叶孤城的,从来不是师父二字。
而是……
哥哥啊。
看着年轻的城主肖似叶孤城的那张脸,慕珂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恍惚间,她又回想起,初到飞仙岛的那一日,她躺在礁石旁,任凭大雨浇透她的身体。
白衣的剑客闻声停下,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拦腰抱起。
雨水是冷的,他的衣物也是湿的,可是叶孤城的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是如此的有力。
那是慕珂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这就是生命。
也这个教给他何为生命的人,在最后又教给了她什么是死亡。
*
叶孤鸿本打算让慕珂住在城主府里,既然唤了他一声哥哥,那么他便实打实的将慕珂当做了他唯一的亲人。
可慕珂拒绝了。
她与王怜花在飞仙岛中买了一套宅子,在这里安了家。
原本预计的是这月成婚,也被他们推到了三年后。
王怜花在城内盘了家糕点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这个世界上没有复活点,逝去的人们回不来,但会永远活在姑娘的心中。
原来,人生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快马江湖,没有纵情高歌。
长安的花并不是常开不败的,有的时候,即使你快马加鞭也是赶不上。
但是,有一人相伴到老,不离不弃,同去同归,这便已经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