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娘倒在地上之时,一双涣散的眼眸正倒映着夜空上苍凉的月色。
可惜的是,这样的月色,她今后再无机会得见了。
公孙大娘死了,
死不瞑目。
姑娘找了个离尸体不远不近的地方,盘腿坐在了湿冷的泥土上。
而这个地方即能守着尸体,又远离尸体流出的血污。
姑娘坐下之时,白色的大氅垂落在地面,沾染尘埃。
那件大氅毛色纯净,一丝杂质也无,上好的银狐毛皮,就算是官宦人家的高门贵女,这样的银狐大氅也是轻易不舍得穿出来的。
可慕珂却毫不在意的就这样席地而坐,上好的大氅也成了泥外套。
六扇门的无情捕头,此时正倒在地上半撑着身体,目光投在姑娘夜色下朦胧的面容上,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冬日的泥地里又冷又潮,无情一介废人,身子骨本就薄弱,坐在地上的时间愈长,骨子里都开始泛冷。
可他没有双腿,若是自己爬起来,却是做不到的。
若他现在还坐在他那顶满是机关的小轿上,断然是绝对不会如此狼狈。
而无情也鲜少如此狼狈,这次之所以会陷入困境,是因为他们着实轻敌了。
皆因整个六扇门都完全没算到,臭名昭著的熊姥姥竟是公孙大娘假扮的。
熊姥姥和公孙大娘的武力值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前者靠毒行走江湖,用的皆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公孙大娘却是靠着一双短兵,独步江湖的存在。
以至于无情带着人来围堵之时,对方一出手便放倒了无情的所有侍卫,若不是这位神秘姑娘的出现,就连他自己怕也是要殒命在此。
细微的咳嗽声在静谧的夜里响起,慕珂转头看去,双腿残废的清俊男人正看着她。
“多谢姑娘仗义相救。”公子语罢又是几声低咳,他先前在与公孙大娘交手的时候受了内伤,现下也是仅凭着一股顽强的毅力,才压下喉间翻涌的鲜血。
姑娘双剑依然持在手中,剑身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森冷的寒芒。
“你不必谢我,我本来就要杀她,救你只是顺手罢了。”
姑娘的话,字面上虽有些不近人情,脱口而出的声线里却带着几分纯真与娇憨。
似是个二八芳华的姑娘。
因夜色太浓,无情并没有及时判断出眼前人的年龄与身份来。
仅凭几招就能杀死公孙大娘的剑客,剑术定然已是登峰造极。
可无情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剑术大宗师是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更何况……这姑娘方才口口声声说着……师承……
琴魔高绛婷。
无情虽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号,但他足够聪慧,一旦和魔字沾边的就绝对不会是什么良善人士,搞不好还会搅的整个江湖大乱。
而眼前的姑娘,小小年纪便能几招杀了公孙大娘这样的高手,那她的师傅又该如何的恐怖。
琴魔……高绛婷
暗暗记下这个名号,无情不动声色的抬眸。
“即便如此,无情的命也是姑娘救下的,多谢姑娘。”
见他如此知礼,慕珂先前因为公孙大娘带来的不快稍稍褪去,面色也好看了些。
未曾想,不远处的公子语罢,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无情一介废人,失了代步工具便无法施展轻功,还请姑娘帮我入城,无情必有重谢。”
无情本名叫做盛崖余,无情这个名字不过是他的代号罢了。
但……这两个字奇异的和他的性格非常的贴切。
他寡言少情,鲜少有情绪波多,就连此刻开口求人,也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落在别人的耳畔便换了个意味。
大抵就是,你爱帮不帮,反正老子求你了,这种既视感。
然后,姑娘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当然,慕珂拒绝他是有理由的。
“我如果带你离开的话,就没有办法守尸这个臭女人了,我跟花满楼说过要杀这女人一百次,所以绝对不能食言,我就要在这里等着她起来!”
这段话落在无情的耳朵里,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起来他就听不懂了。
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他不说话,姑娘自也不会主动理他,自顾自的守在公孙大娘的尸体旁盘腿打坐。
直到夜色越来越深,更深露重夜风冷凝。
在地面上坐了快半个时辰的清冷公子,猛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了。
在这之前,在慕珂拒绝了以后,他竟是一句求助的话都未再提。
好一身傲骨,
也好一个傻憨憨。
*
自慕珂从小楼里一跃而出,扬言要去杀熊姥姥一百次后,花满楼便半宿守在楼里,担心的夜不能寐。
他甚至开始后悔,若不是他的情绪没有克制好,慕珂便不会察觉出异样,更不会为了他要去杀一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
若是慕珂因此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但姑娘消失的实在是太快了,就算花满楼有心跟去,却完全寻不到对方究竟去了哪个方向。
无奈,只好回到小楼里,守着昏黄的灯光,心急如焚。
好在,慕珂在后半夜终是回来了。
顺便还……带回来一个男人。
对方受了很严重的内伤,也有中毒的迹象。公孙大娘为了杀人,什么下作的手段都用,而她的双剑自是淬了毒的。
于是后半夜,花满楼便是在忙碌中度过的,又是请大夫又是熬药。
小楼一夜通明,未曾歇过。
慕珂捡回来的男人,是个残废。
双腿自膝盖往下便没有了,只余空荡荡的裤管。
花满楼顷刻间便了然了男人的身份。
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公子——盛崖余。
他本来伤的是没有多重的,奈何寒气入体加深了内伤的涌动。
但好在夜里喷出了瘀血,只要解了毒疗养几日便可了。
*
无情因为双腿残废的原因,武功无法大成,但他实在天赋过人,又足够的勤勉,因为内力深厚的原因,身子好的也快。
第二日一早,他便醒来了。
天光破晓,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无花无树亦无飞鸟。
晴天白云驱散雾霭沉沉,冬日里着实没什么好看的景色。
可是,当姑娘坐在窗台,细密的暖光自天空撒下,在姑娘漆黑的发上镀上柔软的光芒时。
便是这天地间最美的一副画卷。
察觉到他已醒来,姑娘欣喜的回过头来,顾盼生姿,一双墨眸里落入了万千星辰。
“你醒了!”
若是陆小凤在这里,他定会呆成一座雕像,又或者再绕着扬州城狂奔一圈,借此来平复自己那颗狂跳的心脏。
回眸一下百媚生。
姑娘虽没有笑,可世间所有的江湖儿女笑起来,怕是都比不上姑娘淡漠的唇角来的撩人心神。
可惜,在这里的人不是陆小凤。
而无情他……
也确实足够无情。
“坐那么高,风大,你不冷吗。”
这便是他醒来时,瞧着眼前活色生香的这一幕,唯一的感想。
至于无情的重点为何放在冷不冷上,而是因为他昨夜,着实体验过被活活冻到吐血究竟是什么感受了。
若没有意外,他以后绝对是半分冻都不想再去受了。
他冷然的目光注视在姑娘的身上,清俊的面容上病怏怏的不带一丝血色。
“在下六扇门总捕头无情,多谢姑娘相救。”
慕珂眨了眨眼。
“我叫慕珂,李慕然的慕,裴南珂的珂,不客气。”
……
无情这一躺就是半个月,六扇门的本部在京城,若是派人过来,也得半个月的脚程。
或许他可以从当地的衙门借人,但无情却不喜欢那么去做。
不喜欢,也不习惯。
公孙大娘的尸体,在第二天就被衙门收了去,还送来足足有一百两白银的赏金。
大庆朝的银子和慕珂背包里的钱不是特别的像,姑娘拿到手的第一刻便忍不住把玩了许久,以至于把本来想问衙门的问题都忘记了。
比如……公孙大娘的尸体在哪?
她能不能去守尸,一旦对方一起身慕珂定然一剑戳死,杀她一百次的誓言绝对要做到。
然而却全然被她忘在脑后了。
无情的小轿是特制的,他醒来的第二日便派了当地衙门的人去郊外帮他寻回,顺便又找匠人修补了破损的地方。
他来扬州就是追着熊姥姥而来,熊姥姥死了,他也没有再呆在扬州城的必要了。
等京城拨给他的人手一到,无情的伤已然好全,是已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无情当日特意来到小楼与花满楼辞行,视线扫过姑娘常坐的窗台,却并未看到熟悉的身影。
心下不仅疑惑,还有些遗憾。
毕竟慕珂姑娘是他的救命恩人,无情定是想要亲自与她道别的。
但他向来内敛,自觉无用的事情很少去做,即便心有失落,仍是没有询问花满楼,姑娘去了哪里。
无情的小轿就在楼下,此时他身下是坐着轮椅而来的。
一张薄薄的羊绒毛毯盖在他的□□上,以此才好将他空荡荡的裤管盖住。
与花满楼道了别,公子便下了楼,垂眸之际,眸中的遗憾掩盖在纤长浓密的眼睫之下。
也因此,他并未发现花满楼面上的异样神色。
无情公子还在走神,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特意去寻一趟慕珂姑娘与她道别。
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离开未免也太过不知礼数了。
一边思索着一边上了小轿,然下一刻,瞳孔猛的收缩。
姑娘盘腿坐在他小轿上的一角,水色弥漫的墨眸倒映着无情公子的身影。
“我听说你要去往保定一趟,我打算离开扬州城到处看看,你介不介意捎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