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秀的僧人面上惨白着,心下百转千回。
心机深沉之人,看谁都心藏城府。
无花不知慕珂只是随口一言,过多的思虑已然把他压的摇摇欲坠,只待加根稻草就能让整个世界轰然倒塌。
姑娘看着他忽然蹙起了眉,盈盈水波漾开却是满含担忧。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无花白着脸摇了摇头,察觉到对方的关心之意,这才好受了些。
和尚垂眸,心下思绪翻涌,无数恶念纷纷涌上脑海。
只要杀了她,无花还是无花,人称七绝妙僧的谦谦君子,照样能惹的江湖女儿春水荡漾。
但是……无数江湖儿女加在一起,都比不过她冷白色的一根手指头啊。
姑娘忽然塞给他一个冷硬的饼子,咕哝着开口道:“不想生火了,就这样凑合吃吧。”
眼睫颤颤巍巍的抬起,和尚复杂的眸底映着国色天香的女儿家。
瞧着她天真懵懂的神色不似作伪,无花沉吟片刻,心下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再看看吧……
若是不成的话……
“我去生火。”
将手中的饼子递还给慕珂,和尚将衣袖挽起,便朝着破庙中央的篝火灰烬走去。
将散乱的枯枝收拢,掏出火折子引燃。
慕珂看着他忙活的身影,心情大好的眯起了眼睛。
烤着饼子的间隙,慕珂坐在篝火旁开始打听起了和尚的行程。
“我欲北上。”
无花晓得慕珂的行程,去往扬州的美人事迹传的沸沸扬扬,可无花却也并未在撒谎。
他此行是为了回少林,或许本应先去躺大漠,可无花却突然不想去了。
美人在侧,心猿意马。
“我往扬州去,你呢?”
无花将烤好的饼子从树枝上取下来,吹了吹等到没那么烫手了后,才递了过去。
“我回少林,会与你有一段同行的路程。”
姑娘哦了一声,捧着饼子慢条斯理的啃了起来。年轻的僧人坐在她的身侧,微不可见的舒了口气。
同行的要求……
她没有拒绝。
*
慕珂有匹小红马就拴在庙外,可僧人却是徒步的。
一人策马,一人走路,很快就会被甩开,还如何算得上同行?
可两人不过是初相识而已,若是无花冒然提出同骑,少不免会显得过于猛浪。
姑娘却并未想那么多,飞身上马后朝着马侧的僧人伸出白皙的手掌。
无花一怔,下意识的伸手,旋即便被带着坐到了马后。
年轻的僧人浑身紧绷着,全然不知无措的手该放到哪里去。
他紧张,姑娘却比他更紧张。
“我已经很久没与人同骑过了。”
喟叹一声,慕珂的话语里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寂寥。
“走了,带你快马加鞭,看尽长安花!”
无花很想笑,因为这地处偏南的福建,离长安着实太过遥远。
再加上当今天子定都京城,昔日长安古城早已成了昨日黄花。
姑娘策马奔腾在福建的黄土地上,开口言的却是长安。
无花确实也笑了,坐在美人的身后,鼻翼间是清浅的花香,眸底影影绰绰是姑娘飞扬的黑发。
美人在怀,如何不笑?
两人相逢之时,已在福建的边缘,不消一日就走到了温州的边界处。
入了夜,慕珂却并未打算停歇,可身下的红马却是撑不住的。
在边界处寻了一家破旧的客栈,小红马喘着粗气哼哼唧唧的被牵入了马肆。
就着店里的粗茶淡饭吃了一顿,慕珂蹙眉直言,这饭菜还没有她烤的饼子好吃,着实太为难自己的胃了一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第二日,无花便起了早,借了店家的厨房,做了一顿素斋,送到了慕珂的房内。
第一口,慕珂便吃出了不对劲来,因这素菜材料和昨日并无不同,口味却是天差地别。
“他们家厨子一夜间换了人?”慕珂疑惑着讲完,旋即便细嚼慢咽着扫荡了起来。
无花本以为,他亲自送来提示的就已经够明显了,可姑娘宁愿去猜厨子换了人,都没能将思绪放在他的身上。
俊秀的僧人叹息一声,笑盈盈的开了口:“吃着可还算能入口?”
岂止是能入口这么简单,无花的手艺比起宫里的大厨都要好上几分,这样说不过是在自谦而已。
慕珂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我做的。”
俊秀的僧人目光灼灼的盯着美人,清浅的眸子里笑意半参。
美人怔怔的哦了一声,又补了声谢谢,便没了下文。
只留无花郁猝半晌。
*
进了温州城,人流拥挤,美人的这张脸便成了活靶子,人人恨不得一双招子黏在慕珂的身上,无花的脸色便越发的难看了起来。
人群里有人声传来,窸窣的声响并不醒耳,但无花仍是捕捉到了。
“这样的美人,便是一夜快活,死了也值了。”
……
但好在慕珂并未打算多做停留,径直朝着台州奔赴而去。
入了夜便只能再寻家野舍。
慕珂早早便歇下了,无花却是一夜无眠,趁着夜色朝着来时的路赶去。
温州城中央的客栈小二,在后房里遭了殃。
一柄刀从后背穿心而入,行凶者却还不够泄愤一般,握着刀柄在他的后心搅了起来。
店小二无力的回头看去,和尚染血的面容上冷若冰霜,血色的眸底不见佛光,满是杀戮。
“我本不想杀你,可你说了那样的淫词秽语,污了她的耳。”
小二干瘦的身躯轰然倒塌,趴在地上血色潺潺,已然无了气息。
和尚本是个思虑周全的人,可看到自己白衣上的血色才幡然醒悟。
早知道……该寻件替换的衣物再来的。
后半夜只好又潜入一间成衣铺,找了件八成相似的白衣,这才离去。
一夜之间,杀、偷、怒、淫四戒全犯。
可他本就不是什么好和尚,也断然不会为此心有悔恨。
他恨的是,只有一双手,杀不尽天下人,这才让那些人的眸光见到了美人面。
*
早晨的时候,和尚摘了些野果给慕珂换口味。
虽然换了衣,但他身上的血气仍未消散。
慕珂狐疑的瞅了他一眼,和尚身躯紧绷着,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心下已然打起了鼓。
但好在,姑娘并未说什么。
连赶数日,少不免要入城,和尚的身上总是缭绕着血腥气,到了浙江的边界,两人露宿在破庙里时,慕珂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晚上是不是去杀人了。”
打坐在佛前的僧人呼吸一滞,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只缓缓点了点头。
慕珂面上毫无责怪,却只是茫然。
“你人都杀了,我们一路上怎么这么安稳?你杀的人是不是没有亲友?”
“何出此言……?”
和尚终于发现了,姑娘目下无尘,对人的性命如此,半分怜悯也无,自然也无责怪。
心下的慌乱褪去,隐秘的愉悦在心底蔓延开。
视人命如草芥的姑娘,配个坏和尚岂不是正正好好?
“如果他有亲友的话,早就带着亲友来埋我们了。先说好,我虽然是个秀秀,但我单修的冰心,不会奶人的!如果对方杀过来,我不会管你的。”
一段话里,无花有七成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高兴。
僧人笑盈盈的点了点头。
“不会拖累你的,放心。”
到了浙江的边界,扬州城便不远了,这便意味着分别之际已然到来。
无花虽有不舍,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人也活的足够清醒。
趁着夜色,便开始讲起了明日道别的事宜。
慕珂的面上,显而易见的开始失落了起来。
无花是个很好的同行者,饭做的好,人也有趣。
慕珂有太长的时间没有和人同行过了,在大唐的时候便形影单只,寂寥深入骨髓。
以至于到了现在,竟觉得有些遗憾了起来。
火光影影绰绰的投下斑驳的碎影,慕珂沐浴在碎影下,静默良久后开了口:“你是个大师,却从来没有为我讲过四皈依的故事。”
话语里带着不甘,年轻人的僧人听着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无花孤陋寡闻,只听闻过三皈依,何为四皈依?”
三皈依是指:一归依佛。二归依法。三归依僧。也可说为一皈依觉,觉而不迷。二皈依正,正而不邪。三皈依净,净而不染。
这是每个僧人耳熟能详,何时又冒出个四皈依来?
姑娘缩在篝火旁,昏黄的光源下,冷色的眸底镀上了暖光,越发的惑人了起来。
慕珂朝着他伸出手。
“你把手放上来,跟着我念。”
僧人照做了,触及对方微冷的掌心时,心底砰砰狂跳了起来。
“皈依佛。”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法。”
“皈依僧。”
“皈依僧。”
姑娘声音清冷却带稚嫩,僧人学语,声线温润。昏黄的火光下,对坐相看。
“皈依……秀姑娘。”
大抵是秀秀都爱四皈依的故事,慕珂也不例外。她虽然未曾想过找个和尚做情缘,但同个和尚这样玩却是她早就跃跃欲试的想法。
奈何花姐总是阻止,生怕玩着玩着自家秀姑娘就被哪个秃驴叼走了。
一直到今天,慕珂总算得到了圆满。
无花的手还放在自己的掌心上,触手温热却是与自己不同的。
他没有开口,慕珂的抬眼望去,却见僧人清浅的眸底正狠狠震颤着。
太过复杂的情绪姑娘看不懂,只不耐的催促道:“说啊,皈依秀姑娘。”
呼吸又是一滞,无花只觉得胸口狂跳的心脏已然不再是自己的,只想着脱离这具肉身,跟随姑娘而去。
“皈依……秀姑娘。”暗哑的声音在催促后响起。
僧人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又道: “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从今往后,不沐佛光,摈弃俗尘,皈依……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