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时, 雪已经停了,窗外是阳光照耀下银装素裹的世界,邻居家的小孩正在楼下堆雪人, 节日的氛围笼罩着整条街道。
让人头疼的是,电车因为积雪清理不够及时而停运了。
卡罗琳决定先回一趟自己的公寓, 她与薇薇安约定好今天要上门拜访, 总要先做些准备。
冰雪覆盖的城市比平时更美,卡罗琳踩在积雪上, 听着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脚刚落下的时候接触到的是一片柔软, 但因为靴子会陷进雪地, 所以每迈一步都要更费力一些,她总算知道后来那些看起来又笨又重的雪地靴有什么作用了。
有出租马车经过身边,带起一片飞溅的雪沫。
卡罗琳之前已经问好了从自己公寓到薇薇安家的电车路线, 现在电车停运,原本她还在发愁怎么去薇薇安那。这会儿看到路上还有出租马车,才放下了心。
回到公寓的时候伊莎贝拉还没从学校回来, 她工作的学校离公寓较远,多半是要等电车恢复运行才会回家。
卡罗琳进屋第一件事就是点上暖炉, 然后先脱下了已经被浸湿的鞋袜, 等炉子热起来,暖了暖冻得有些麻木刺痛的双脚, 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又赶紧把靴子放在旁边烤干。她现在只有这一双冬靴,早知道会下雪,她一定提前买一双替换的。
虽然之前约好了不送礼物, 但是空着手上门做客总是不合适。
卡罗琳选了一条前天在商场买的深蓝色宽边发带,配上薇薇安的红头发应该很好看。
她把发带系成蝴蝶结的样子, 放进墨绿色的纸盒,又放上一些糖果,还模仿着后世的包装用彩纸剪出了填充的拉丝纸屑,做了一个小圣诞礼盒。
薇薇安现在住在她哥哥在美客威卡剧院附近的公寓里,这边处在市中心和北边富人区的交界处,漂亮的公寓楼和私人别墅交错林立,能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有点家底,像是喜欢热闹的商人家庭、贸易公司的金牌推销员,或是年薪超过两千块的酒店经理。
卡罗琳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区,她在薇薇安给的地址处下了马车,不过二十几分钟的路程,车费就要整整一块钱,也不知道是因为节日还是下雪涨了价格。
“你总算来了,卡罗琳,我刚刚还在担心路况不好你过不来了呢!” 薇薇安穿着一套蓝色印花的长裙,外面套了一件居家毛衣,她拉着卡罗琳进了房间,脸上写满了开心。
公寓很大,大概有三、四个房间,装饰简单但很整洁,看得出住在里面的人时常打理。或许是因为缺乏人气,房子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薇薇安带着卡罗琳去了会客厅,顺手整理了一下桌面。听到敲门声前薇薇安正在这里看书,开门时便把书随手扣在了桌上。
“你一个人在家?” 卡罗琳没见到房子里有其它人。
“是啊,我哥哥和嫂子圣诞节都留在纽约了,他们说要趁着年底理一下公司这段时间的账目”,薇薇安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
卡罗琳通过她的表情猜测,在昨天本应该家人团聚的日子里,薇薇安应该也是自己一个人,想到这里就有点心疼这姑娘。
“有点迟了,不过,圣诞快乐”,卡罗琳拿出了提前准备的礼物。
“谢谢”,薇薇安双手接过盒子,看着精致的包装笑道,“我发现你工作时间不长,包装倒是越做越好看了。”
美思百货为顾客包装商品都是用各式纸盒装好,再打上缎带,卡罗琳刚工作的时候为客户做包装很不顺手,还常常请教薇薇安。
直到后来她实践的机会越来越多,也从杂志上学到了不少小技巧,做起来就越来越得心应手了。今天给薇薇安准备的礼盒上,她就用包装盒同色缎带系了薇薇安最喜欢的法式双层蝴蝶结。
“我可没给你准备礼物哦,除了这个”,薇薇安转身走到橱柜边取出了一个玻璃罐,里面是满满一罐深棕色的咖啡豆。
“他们邮过来的咖啡豆是炒好的,过几周就不新鲜了,倒不如给你带回去一些,就当做回礼了。”
卡罗琳走过去,看着罐子里的咖啡豆。颗粒饱满,表面有光泽,薇薇安一打开盖子,就有淡淡的咖啡香飘散出来融在空气里。
“谢谢啦,不过我那没有冲咖啡的工具”,卡罗琳有些遗憾地说。
一套咖啡壶和磨豆机价格可不便宜,她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重拾这些从前的文艺爱好,偶尔在餐厅或是咖啡厅来一杯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等下”,薇薇安从餐桌旁搬来了一把椅子,踩上去从壁柜里取出一个木质的方形小盒子,卡罗琳连忙上前帮着把这个落了灰的盒子放到了桌子上。
里面是一套瓷芯手摇磨豆机,木纹底座,设计精巧。
“这个是我嫂子玛格丽特之前留下的,你看看能不能用。” 薇薇安拢了拢有些乱了的头发。
卡罗琳拿出来转了一下手柄,没看出什么问题,摆在旁边的过滤器看上去也可以用,她有些好奇地问,“她怎么没带走?”
“自然是有了更好的”,薇薇安撇了撇嘴,“我应该没跟你说过我家里吧。”
卡罗琳和薇薇安都不怎么讨论自己家里面的事。
卡罗琳从前觉得同这边的“家人”隔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除了之前帮明妮问工作,几乎没怎么提过。而薇薇安也很少说家人,至今卡罗琳也只知道她有个哥哥,正和自己的妻子在纽约做生意。
“我哥哥曾经在玛格丽特父亲的公司工作,她后来带着大笔嫁妆和我哥哥结了婚,连两个人做生意的本金都是从她的嫁妆里出的,这间公寓也是她做主买的。”
薇薇抱住手臂继续道,
“她心里其实看不上我们家,所以我刚来芝加哥的时候,虽然有家人在这,却只能和朋友租住在外面。直到他们搬走前我哥哥才开口,希望我可以住进来,否则这间公寓多半是要被玛格丽特租出去的。”
“你哥哥也有自己的苦衷”,卡罗琳安慰道,有所得必然有所失,听起来他哥哥还是所得比较多。
“不过,听你的意思这位玛格丽特女士应该很看中自己的所有物,我们就这么用了她的咖啡机没事吗?”
薇薇安仰头一挥手,“凡是被她留下的都是不想要的,当时她搬家可是连雨伞架都带走了,我怀疑她根本就没打算再回来。”
对卡罗琳而言,别人的故事总是不如眼前的古董手摇磨豆机有意思。
她在薇薇安的帮助下把机器清理干净,从玻璃罐里舀了大约两人份的咖啡豆,倒进了磨豆机的凹槽研磨。
在过滤器上挂上细纱布,热水浸湿,再将磨好的咖啡粉放入,慢慢倒入热水,时而静置,等着咖啡的香气随着水蒸汽一起升腾。
卡罗琳将滤好的咖啡端给薇薇安一杯,又倒了一杯给自己。
“你在哪里学的做咖啡?我记得餐馆里不是这么做的”,薇薇安问。
“在家乡”,卡罗琳含糊道,曾经追求“文艺范”的时候学的。
“那你是怎么喝出来好不好喝的?其实我觉得纯咖啡又苦又酸又涩。玛格丽特之前沉迷的东方茶叶,我也喝不出好在哪。”
“你要听实话吗?我也不知道它哪里好喝。” 卡罗琳深深地吸了一口咖啡香。曾经的她在咖啡店买调制咖啡居多,当初也是为追求“感觉”而去尝试了传统滤泡,算是无心插柳,到现在还能用得上。
“它对于我而言,一开始是一种象征吧”,卡罗琳轻声道,“后来就成了一种需求和习惯了”。
薇薇安眨了眨眼,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过了一会儿,薇薇安又想起来一件事,侧头问卡罗琳, “最近有劳拉有联系过你吗?”
卡罗琳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劳拉的近况,自从上次和夏洛蒂一起去探望之后,两个人就没再联系过。
前几天她倒是按劳拉新公寓的地址寄了一张圣诞贺卡给她,只是没有回音。
“她联系过你?”卡罗琳看着薇薇安像是有话要讲,反问道。
“嗯,上周我们见过,她来找我问点事情”,薇薇安点头说,“她最后说可能来不及去找你,说是怕你担心,让我有机会告诉你一声,她和杜鲁埃结婚了,因为有些仓促,所以没有在芝加哥举办婚礼,再说也不方便请我们这些以前的同事。”
卡罗琳听了薇薇安的话,为劳拉松了口气。劳拉这场一个人的战争,暂时算是赢了吧。
至于她没有亲自告诉自己,卡罗琳也能理解。说到底,她和劳拉也不过就是共事几个月的关系,当时她的话有些交浅言深了。
若不是因为杜鲁埃和故事里的嘉莉妹妹有些牵连,卡罗琳当时也不会那么激动。
“他们还住在那间公寓吗?”
“杜鲁埃送她去乡下了,劳拉说她大概会生下孩子再回来,按她的情况,这样比较方便。”
“其实那时候大家都知道了吧?” 卡罗琳后来回想起来,觉得大家的反应过于平静,实际上那段时间劳拉露出的小破绽很多,要不然也不会让自己都看出来。
“也没有,安妮猜到了一些,乔安娜那个小傻瓜到现在都以为劳拉是回家养病。”
和薇薇安接触的时间久了,卡罗琳越来越觉得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薇薇安似乎对与己无关的事都漠不关心,但对朋友又很重感情,还总是能第一时间知道各种新鲜事。
特别是今天见了薇薇安私下里的样子,感觉就像是竖起坚硬的外壳,掩盖着内里的柔软和好奇。
两个人聊着天,又玩儿了一会纸牌游戏,晚餐则做了点三明治,一直没离开点着暖炉的会客厅。
“你知道我们现在缺点什么?” 卡罗琳坐在沙发上,指着不远处的墙面说,“一个家庭影院”。
“在家的剧院?你开什么玩笑”,薇薇安翻了个白眼,半天下来,她连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懒得在卡罗琳面前维持了,从酒柜里拿出了唯一一瓶白葡萄酒,递到卡罗琳面前。
“这才是接下来的安排,今晚不醉不归。”
卡罗琳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都不太喝酒,除了和大家一起去过一两回酒吧,她对各类酒了解不多。再看看薇薇安努力和葡萄酒瓶作斗争的样子,就知道她也不是平日里爱酒的人。
“不如我们来开卧谈会吧!” 卡罗琳突发奇想,既然是为了烘托氛围,什么活动比得上卧谈会呢,她拍了拍沙发,“就在这儿。”
“卧谈会又是什么?” 薇薇安终于打开了酒瓶,小心地把淡黄色泛着酒香的液体倒入了杯中。
“就是像现在这样,窝在暖炉边,最好再盖着被子,吃吃喝喝,谈天说地。”
“听起来还不错”,薇薇安从卧室抱过来两张毯子,两个人缩在沙发上随意地聊着八卦。住在大剧院附近,薇薇安这几个月时常能知道演员们的各种消息,不论何时,女孩子都能就着这些话题聊上几个小时。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意。
“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后来日子久了,反而有点看不透你了。” 薇薇安一口干掉了杯子里的酒。
“不过我总觉得你是那种,可以让人很放心的人。”
“我偷偷告诉你”,薇薇安趴在卡罗琳肩膀上,一只手比在嘴唇前,像在说悄悄话似的,
“当时你说你要找房子,我想跟你说干脆搬来我这里的,反正这些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我写封信给他们就好。结果一转眼,你就找到了公寓。” 她嘴角向下垂着,像个不开心的小孩。
“那你怎么不早点说?”卡罗琳眯着眼问。
“我没来得及呀,你动作太快了。一个人住很无聊的,从前哥哥嫂子还在芝加哥的时候,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能搬过来就好了,结果住过来之后只我一个,反而更没意思了。”
薇薇安又往杯子里倒了小半杯葡萄酒,举起来对着灯光看着杯子里澄莹的液体,她醉了以后变得有些话痨。
“剧院这两天也不开门,连餐馆都关门了,只能在家看书,书有什么好看的呢,你也喜欢看,格林女士也喜欢看,真的好无聊哦。”
“我是为了写专栏才看的。”
“什么专栏?”
“赚钱的专栏。”
“赚钱?是啊,我好穷哦,我其实羡慕死我嫂子了。”
“我也好羡慕。”
“可至少你们都有人陪着,你,安妮,乔安娜,夏洛蒂,在芝加哥都有家人,连劳拉都得到了她想要的婚姻,只有我是一个人。”
“你还有朋友啊。”
“那倒是。卡罗琳,我再跟你说个秘密啊,二楼有个男孩他……”
“喂,卡罗琳,你怎么不说话了?”
“……”
卡罗琳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和薇薇安一直聊到了后半夜,加上酒精的作用,自己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就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多了。
醒来的时候卡罗琳正斜靠在沙发上,她头脑还有些昏沉,浑身又冷又酸,暖炉里的炭火早就已经熄灭,毯子也在睡着后掉下了沙发。而薇薇安则身上卷着毯子,枕着靠垫,躺在地板上睡得不省人事。
卡罗琳本来想把薇薇安搬到沙发上,可惜试了一下发现力气不够,只能蹲下身把她摇醒。
薇薇安努力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卡罗琳,把毯子蒙在脸上好一会儿才稍稍清醒。两个人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都有些后悔昨天为什么要熬夜喝酒聊天。
路上的电车已经开始重新通行,卡罗琳谢绝了薇薇安让她再休息一下的邀请,打算回自己的公寓,她实在受不了自己身上皱巴巴的感觉,想赶快回去趁着热水供应时间洗个澡。
薇薇安也没有强求,她还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嘱咐了卡罗琳帮她关好门,就一路扶着墙回了自己的卧室,说是打算睡上一整天。
回家后,卡罗琳先是好好地泡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上了另一套灰蓝色的长裙,对着镜子擦头发。
来这之后卡罗琳一次头发都没剪过,棕色卷发这会儿已经快要及腰了,她把头发捋到一边,用梳子梳顺,又仔细地在发尾抹上一点发油。
外面似乎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半天都没有回应,她记得伊莎贝拉也在家,难道是刚刚她出去忘记带钥匙了?
卡罗琳转身去前厅开门,大概是酒还没醒透,连门外是谁都忘了问,就拧开锁一把拉开了公寓门。
“我亲爱的伊莎贝拉!”
在卡罗琳开门的一瞬间,一个高瘦的身影向她扑了过来,自卫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往前推了一把。
“等等”,她想说,可惜已经晚了。
弗朗西斯在俯身去拥抱的一瞬间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并不是自己的姐姐,可他右手正抱着不少东西,只能赶忙单手扯住门框向后退了一步,却没料到自身的惯性加上女孩的一推,自己竟直接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卡罗琳有些不知所措地咬了下嘴唇,看着坐在地上的年轻男子。他有着和伊莎贝拉一样的黑色头发和浅棕色眼睛,再加上刚才自然的动作和称呼,身份昭然若揭。
只是现在,那双浅棕色眼睛里正写满了不可思议。
等拖着在画布上涂好最后几笔的伊莎贝拉终于舍得从房间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自己几个月没见的弟弟正满脸通红地坐在门外地上,四周都是散落的礼物盒。
而自己的室友正手握着梳子站在门内,脸上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