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如飞蓬人

是日,祝逢春先拜过都指挥使,听了几句教诲,便去帅司拜会罗威,刚巧罗松也在屋里,一见她便走了过来,道:“你怎么来了,可是来问马将军的秉性?”

“问这个做什么,横竖都是要共事的。”

罗松所言之人,便是她刚刚见了一面的都指挥使,此人姓马名信芳,五十上下年纪,父亲此次带来四位都指挥使,她是唯一一位女将。

“这便是你的无知了,马将军与俞指挥不同,她虽是女将,却更偏爱男兵,到她手下,你要时时谨慎,切莫被她挑出错处。”

“她一万年也只是女将,为何会偏爱男兵?”

“这我如何得知,要想知道,问你爹去。”

这时,罗威咳嗽两声,跟着便踹了罗松一脚,罗松哀嚎一声,跳到祝逢春身后,再不敢说一句话。罗威白他一眼,便对祝逢春道:“犬子无知,若有冲撞之处,还请将军海涵。”

“罗帅言重了,罗小将军为人淳朴天真烂漫,哪里会冲撞什么。”

罗威轻轻一笑,招呼她坐到桌旁,令罗松倒了两碗酒出来,道:“将军来此,可是为了女营之事?今日张帅宁王皆在台上,更兼全营兵士旁听,我不好直接应下你的请求。不过淮东女营藏龙卧虎,想来没有俞指挥,那一百首级也不是难事。”

“承蒙罗帅信任,只要无人作梗,女营自然会按期送上一百首级。逢春今日来此,乃是有一事相问。”

“何事?”

“将军可知一个叫桃花村的地方?”

“桃花村?你问这个做什么?”

罗威放下酒碗,神色比刚才肃穆许多。经她几番追问,他才慢慢道出缘由。原来桃花村便是如今的青石村,坐落在两国交界之处,时常被战火侵扰。

“二十年前,戎狄挥师南下,河东军拼死抵抗,却仍被戎狄乘虚而入,致使戎狄烧杀百姓上千,劫掠钱粮无数,河边三个村子,皆被戎狄夷为平地。战火过后,河边又有了新的百姓,便起了新的村名,再不记之前的旧事。”

“原是如此,谢罗帅解惑。

“算不得什么解惑,年纪大些的都该知道。河边不比别处,多的是牛鬼蛇神,你若仍想寻人,便带着松儿一起,他同那边守军关系极好,可为你省些气力。”

据她所知,罗松在河东待了不到三年,便因不愿面对罗帅自请去淮东历练,这样一个人,也会同边境守军攀上关系?

祝逢春瞥罗松一眼,发现他也是一脸困惑,心中更生不解。

许是罗帅怕她再闹出事来,想要找人看管她的行动。

只是罗松这个人选,跟都未必跟得上,又能看得住什么。

“将军既无异议,今日便可启程,记得早些回来便好。我同松儿有几句话要说,将军可先去马场。”

果然。

祝逢春离开帅司,罗威将一块令牌塞给罗松,跟他说了守军头领的外貌品性,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还要你自己争取。”

罗松将令牌揣进袖袋,谄道:“怎样,是不是像我说的一般,是个好到让人说不出话的人。”

“少说这些空话大话,人家自然是好的,可你呢,配得上人家么?”罗威倒一碗酒出来,抿了两口,道,“话说回来,祝青胜了我半辈子,若是你能娶到他的掌上明珠,也算我人到中年胜了祝青一次。”

“父亲这话错了。”

“哪里错了?”

罗松抿了抿唇,将桌上酒坛酒碗都挪到一边,这才坐到罗威对面,道:“东风是祝帅唯一的女儿,哪里会轻易放她嫁人,依着祝帅的性子,十之八九会为她招一门赘婿,是以迎娶之事,父亲还是不要妄想。

“再者说,东风这样的好女子,便是多找几个夫婿又有什么要紧?我虽不是什么惊世奇才,却胜在心胸宽广,我若配不上她,她再纳几个小的便是,我定不会争风吃醋。”

说着,罗松起身欲逃,罗威冷笑一声,将他牢牢按住,本想泼他一脸酒水,却发现酒碗酒坛皆被挪到一边,便起身将他摔在地上,抄起木棒狠狠夯了两下。

“罗氏家规说的什么,你都忘了么?”

“我没忘啊,家规说了,凡罗氏子孙皆不许纳妾。我只是想入赘祝家,又不曾违背家规,父亲做什么打我?”

“不让纳妾,你就去给人做小?”

“我又没想做小,这不是得看东风的意思么,她要我做大的,我便做大的,她要我做小,那我只能委屈一下。”

罗威倒吸一口冷气,又是一棒打将下来。罗松挨了这一下,揉着后背慢慢站起,扶罗威坐到凳上,道:“父亲莫气,反正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即便不入赘,也继承不了家业,父亲不如允我这一次,也能落个清净。”

罗威抚了抚胸口,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逆子。”

“父亲这话又错了,我是母亲十月怀胎生的,同父亲关系不大。”

“滚!”

罗威飞起一脚,将他踹到门外。罗松把门带上,拍拍屁股向马场走去,心道,说不过便要打人,难怪一辈子比不过祝帅。

还是东风好,至少东风动手之前,知道跟他打个招呼。

转眼功夫,他便走到马场。此时祝逢春已经挑好马匹,见他揉着背过来,道:“你同罗帅说了什么,被他打成这样?”

“别提了,我爹就是老粗一个,犟驴一条。”

祝逢春抿唇一笑,不去问他二人的私事,只道:“你这个模样,去得了河边么?”

“怎么去不得,我是挨了打,又不是断了腿。”

罗松牵过一匹马,两人走到校场,翻身上马,一路穿过营门,越过茂林,行过村落,最终停在河水之畔。重重烟柳之中,无数炊烟袅袅升起,隐约还嗅得到饭菜之香。

“刚好是中饭的时辰,要去吃顿饭么?”

“也好。”

两人走进一家小店,要了三样熟菜,四角村酒,五斤熟肉。罗松尝一口村酒,当即皱起眉头,又看店内瓦瓮土灶,道:“你究竟要寻什么人,来这等穷乡僻壤之处。”

“我也不知要寻哪个,只知是个姓杨的女子,二十年前曾在此地居住。”

祝逢春摸出守卫给她的荷包,那荷包做工拙劣,且已褪色开线,她捏了两捏,里面似有两件扁平坚硬的物事,打开一看,却是已经断做两截的竹蜻蜓。

“这东西,倒像是苏融的作风。”

“苏融的荷包没这么丑。”

“我说小时候。”

“小时候也没这么丑,苏融是个挑剔的,做得不好,绝不会送到我手上。”

罗松撇了撇嘴,心里已将苏融剁成千百块。不就是会做点针线么,至于那么稀罕,荷包这种东西,只要出的钱多,怎样精巧的样式都能买到。

“不过这两样东西,倒确实像小孩子做的。”

祝逢春回想那守卫,因为天色已晚,加之事态紧急,她不曾细看那人形貌,只从声音判断,约莫有二十七八岁。

“主人家,这附近村里,可有一位二十七八岁的杨姓女子,自幼长在白沟河边,多年前搬到它处,后来又回到此地。”

酒家沉思片晌,道:“客官问得太多,小人不太清楚。不过隔壁白水村里,有一位姓杨的寡妇,年岁与客官所言相差不多,客官若是找人,可以去问一问她。”

“寡妇?”

“这便说来话长了,她丈夫是个热心肠的,三年前做了民兵,不料竟死在戎狄手下,留她带着一个八岁的女孩,每天辛苦磨些豆腐,勉强填一填肚子。”

“我知道了,这位女子该去哪里找寻?”

“出门往东,走三里地光景,碰见一个女子,守着豆腐摊,带着孩子的便是。”

“谢了。”

祝逢春吃尽餐食,又要一斤熟肉包了,付了银钱,提着肉,一路望东走去,遥遥看见一处小摊,上面整整齐齐摆着几块豆腐。摊边坐着一个极瘦小的妇人,穿一件蓝色短打,用青巾裹着头发,躬着脊背,两眼瞬也不瞬地看着摊位。

等了一阵,一个四尺来高的女孩走了过来,递给妇人一只盖着破布的小篮,解开破布,篮里是一点腌菜,半块炊饼,一碗稀粥。

妇人问:“你吃了么?”

“我都吃饱了,娘快吃罢,吃饱了才有力气磨豆腐。”

妇人拿起炊饼,咬了一口,这时,女孩腹中传来咕声,妇人忙把炊饼塞到女孩手中,又把稀粥端到她面前。

祝逢春再也看不下去,拉着罗松走上前去,问:“杨婶,你这豆腐怎么卖,我们看这豆腐做得极好,想要尽数买下。”

妇人放下粥碗,遥遥望了他们一眼,道:“你们不是这边的人罢,不沾亲不带故,为何要买我这么多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