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白日开氛昏

祝逢春略一拱手,声音洪亮有力,一字一句都传至众人耳中。一时间,惊诧者有之,困惑者有之,愤慨者有之。

由来阴阳各异,男女有别,军营重地,自古便不许女子进出,即便有祝殿帅这等女将,也只是昙花一现,不成气候。

十五年前,圣上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在全国各地设立女营,招了一帮打不得骂不得的女兵进来,既不能御敌于疆场之上,又不能结伴于军营之内,反而惹得原本一心报国的大好男儿心生邪念,生出不少秽乱之事,许多军营都被累得乌烟瘴气。

好容易安定下来,寻了个守城的位置,做出那么一点成绩,便开始奢望与男兵等同,也不看看,自己那点力气,能顶得什么。

“祝将军有所不知,寻常女兵,饭量都比男兵小些,力气也比男兵小些,吃七成餐食,担守城之任,乃是对她们的爱护。她们不必亲赴战场,更不必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想必祝将军也清楚,选一个女兵出来有多难,若是白白葬送在战场上,岂不枉费圣上设立女营之心?”

罗威徐徐解释,声音恳切无比,然而祝逢春只是冷笑,道:“罗帅,不必亲赴战场,便意味着无法杀敌立功,不必面对杀伐,便意味着无法加官进爵。只能守城的爱护,罗帅自己稀罕么?

“餐食之重,凡习武之人,皆是一清二楚,有一分餐食,便有一分力气,有十分餐食,便有十分力气。而今先扣女兵三分餐食,又责其力气不及男兵,实在是本末倒置因果混淆。淮东军中,女兵男兵餐食皆是一样种类一样分量,若论单兵战力,女兵比男兵还要强些。”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台下亦渐渐响起非议之声。罗威将腰刀掣出一半,台下霎时又静默起来。

他看向一旁坐着的淮东路安抚使祝青,只听祝青道:“淮东军中,确是这般情形,有俞指挥带领,女营多次立下奇功。昨日夜袭敌营生擒敌将,便是淮东河东两路女营联手。”

“淮东军女营,乃是天下第一女营,收揽了不少女中豪杰,立下奇功不足为异。其他女营,恐怕不好依照淮东成例。”

说话的是山东路安抚使,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便又放下,两眼一直在祝青和祝逢春脸上巡睃。

此时叶景扬站到祝逢春身侧,拱手道:“淮东女营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第一女营,便是因为祝帅对女兵男兵一视同仁,若是两位主帅也能同祝帅一般,河东山东两地女营,未尝不能与淮东女营一争,成为大齐又一柄国之利器。”

她神色坚决,祝逢春亦满脸肃然。罗威看向台下,女兵皆面怀期待,男兵皆脸带不解,至于台上,十多位将领笔直立着,好似十多把冲天之刃,当中唯一的女将,此刻已扶上刀柄,像是要斩尽不平之意。

末了,一直未发一言的宁王魏千云转了下扳指,道:“几位所言,皆是人间至理,只是略有一些冲突,依本王看,大可为女营加上这三成餐食,试上三五个月,若还能再立奇功,日后便与一般兵士等同,若仍是碌碌无为,便还依照往日旧例。”

山东安抚使拱一拱手,道:“王爷所言极是,贤士之处世,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1]。若女营真如两位将军所言,定能在三个月之内立下赫赫战功,届时再谈女营餐食亦是不迟。”

罗威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便依宁王之言,自今日起,五个月内,两地女营一切粮饷均与男营等同,这五个月里,若能斩得一百首级,日后便皆是如此。这般处置,两位将军可还满意?”

“罗帅深明大义,属下代营中女兵谢过罗帅!”

“不必言谢,女营能做到便好。”

说着,他将两位女营指挥召到台上,正要吩咐,山东安抚使又开了口:“一百首级,对寻常行伍来说,算得上登天之难,可淮东女营有俞星这般绝世高手,只要一百首级,是否太过偏袒?”

俞星拱手道:“张帅多虑了,既是考验女营兵士,俞星自然不会代庖。”

“如此甚好,有俞指挥率领,女营定能马到成功。”

俞星道一声谢,接过公人递来的笔墨,到旁边立下军令状。祝逢春看着俞指挥按下手印,心头倏地一酸。

昨夜她问及俞指挥,知晓俞指挥对餐食之事了然于胸,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俞指挥说,此事虽大,却占了一个法不责众,除淮东外,大齐各地皆是如此对待女营。

私下去说,怕几位主帅不以为意,公开说了,又怕引发男兵不满。

她问:“女兵餐食,与男兵有何干系,他们为何会心生不满?”

指挥答:“这我如何知道,只能说,人性之恶,由来如此,从古自今,军中便只有男子,而今多出女营,他们本就心怀怨怼,若是女兵与他们吃一样餐食,领一样粮饷,心中便更是不平。”

她思量片刻,又问:“可淮东军便是如此,为何不见淮东男兵生怨?”

指挥抚了下她的头发,道:“淮东军是你奶奶一手创立,从一开始便有不少女兵女将,有这些人压着,男兵即便不满,也不敢摆在脸上。”

想到这里,祝逢春扫一眼台下,果然看到一些男兵不屑的神情,不禁开始寻思,要不要找个机会再摆一擂,杀杀他们的威风。

餐食之事揭过,罗帅又赏赐了那三十名女兵,又从中选出两位功勋卓著之人,接替她和叶景扬的都头之位。

淮东这边,选的是先前负责释放马匹的席风。

因为升了三级,祝逢春又要搬一次住处。她向罗威请了命,要唐越一起搬走,做她的贴身侍卫。回廊院时,正有三四个兵士搬着她二人的东西,她看了一阵,发现无处下手,便去女兵住处寻席风席影。

这对姐妹正收拾着东西,席影远远看到她过来,冲上来携了她的手,道:“祝大将军可算来了,一连升了三级,心中感想如何?”

“能有什么感想,只是有些遗憾,没能争取到你们应得的东西。”

“也是,照理来说,做都头的本该是我,却让席风抢了先,此刻我不只是遗憾,连偷席风银子的心都有。”

祝逢春哑然失笑,席风走过来,敲了下席影的鬓角,道:“没大没小,想要银子直接说便是,哪里用得到偷?我们已是大齐的兵士,再不可重操旧业。”

“我知道不好重操旧业,所以只偷你的。”

“只要你偷得到。”

席风将席影推回房里,要她安心收拾东西,又折返到祝逢春面前。祝逢春抿唇一笑,道:“你这是打算带她去廊院?”

“不带她还能带谁,我又没有唐越那样的同伴。”

一旁的席影听了,喊道:“唐越怎么能同我比,她有我聪明吗,有我灵巧吗,有我利落吗?祝将军劫营成功,一半都是因为我,旁人有我这样的妹妹,早该烧香拜佛沐浴斋戒,哪里像你,一点不懂得珍惜。”

祝逢春摇了摇头,笑道:“罢了,你们姐妹慢慢叙便是,日后女营这边,还要你多加操劳,一百首级不是小数,需两处女营拧做一股,再去徐徐图之。”

“属下明白,将军放宽心。”

得了这句话,祝逢春走出女兵住处,又去廊院找到俞指挥,她正在院里练着刀法,放眼望去,只见银光闪烁,落花缤纷。

“指挥。”

俞星收刀入鞘,走到她面前,道:“如今你已是副都指挥使,不必再叫我指挥。”

“指挥哪里话,一日是我的指挥,便一辈子是我的指挥,何况指挥还教了逢春刀法,若不叫指挥,改叫老师可好?”

俞星微微一笑,道:“喜欢什么便叫什么罢,你来找我,可是为了军令状之事?”

“正是。”

“不必担心,一百个小贼罢了,便是我不出手,她们也杀得过来。”

“如此我便放心了,本该给我们的东西,却要设一堆条件,要我们拼命去达成。”

“天下之大,哪有什么是本该给你的,能争取便是最好,多的是求都求不到的时候。”

俞星接住一朵落花,仲夏时分,桐树略略一挣,便挣出满树繁花,那花层层叠叠堆在一处,好似积雪晶莹,南风拂过,桐花整朵整朵地坠落,又像落雪纷飞。

这些天下来,祝逢春隐约知道一些俞星的情况,她是祖母亲自选中的侍卫,随祖母征战数年之久,后来祖母战死沙场,她自认失职,从此隐退山林,十年后,父亲将她请回淮东军营,此时的她,已经练就一身绝世刀法。

起先给她的职位是步军都虞侯,她做了不到半年,便因过于刚直屡遭非议,自请做了女营指挥使,从此女营面貌焕然一新。

“指挥能练就绝世刀法,又能将淮东女营变成天下第一女营,这般大才,只要想去争取,如何能争取不到?”

俞星笑道:“你这句话,有你祖母当年的风范,而今你已经做了将军,切莫辱没祝殿帅的威名。”

“我只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她略一拱手,俞星满意一笑,又同她过了几招刀法,去旁边吃了几碗酒。吃酒时,祝逢春触到一只荷包,想起守卫托付之事,问道:“指挥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这一带有什么桃花村?肃州舆图我都记熟了,全不见有这么一个村子。”

俞星摇摇头,道:“我不是河东人,亦不曾听说什么桃花村,不过按照常理,大约是村子改了名字,你可以问问罗帅,他应该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1]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汉·司马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