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都头,祝逢春所用餐食乃是单独烹煮,虽不能完全饱腹,分量倒也适中。加之苏融每日做些肉菜汤水,她的饮食,比在淮阴时也差不了多少。
是以一来二去,竟不曾想过一般兵士都吃些什么。
“既是餐食不够,你们便该早些说与我听,战前说了还好,若到战时还是忍饥挨饿,岂不连提枪的力气都没有,白白做了戎狄人的靶子。”
祝逢春把剩余肉干都推到她们怀里,自己拖了条短凳坐下,一个一个看这几名兵士。做这一个月都头,她已把手下兵士摸了个遍,谁擅长什么,谁又是什么性子,她心里都一清二楚。
俞指挥说过,女营每位兵士都珍贵无比,纵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人,至少也要清楚她们的长处秉性,因材施教,方能令她们一展所能。
眼前这两位,皆是从军数年的老兵,亦是她这位新兵的前辈,她们武艺精湛身手敏捷,见识也比一般兵士高出许多。
可正因如此,她们也比一般兵士多出许多顾虑。
譬如此刻,便有一个兵士叹了口气,道:“都头,我们知道,若是说了,你定要往上闹一闹,把这三分餐食争出来,可讨要粮草之事,即便一时成功,也不免让几位将领心生不喜。都头入营不到两个月,便已立下赫赫战功,这等成绩,要不了多久便能升做将军,如何能为一时之愤,误了大好前程?”
祝逢春道:“粮饷之事,向来是军中头一等大事,如何能算一时之愤?”
“话虽如此,可我们来河北一个月之久,餐食短缺之事,俞指挥岂能不知?她未曾开口,便是不愿闹到明处,弄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万一有人心怀记恨,说我们女营不服管教,再挑些女营的毛病,到那时候,祝帅再想保全女营,怕是也有心无力。”
说话间,她们皆低下头去,连肉干也放在一边。祝逢春沉思片晌,道:“你们说的,我都明白,可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清楚。”
“都头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
“这三成餐食,是大家都少了,还是独我女营少了?”
见她们沉默不语,她冷冷一笑,虽还是坐着,却不见了方才的和煦。另一个兵士壮着胆子凑过来,轻声道:“都头莫气,河东军这样做,想来也有它的理由。我们初来乍到,不好坏了人家的规矩。”
“规矩?若是依照规矩,圣上便不该登基,你我亦不该从军。”
自圣上决意登基那一刻起,这天下便有了全新的规矩,不再讲男外女内,不再讲三从四德,从此无论女男,皆是各凭本事。而今新政尚未深入人心,旧规便要卷土从来,身为女子,若仍要顾及什么脸面,便只能断送这点难得的光明。
“都头……”
“你们不用担心,我自有计较。”
祝逢春起身欲走,却被人抓了下手臂,去看时,竟是一直不曾说话的陶医师,她递来一包物事,笑道:“我听苏医师说,你偏好吃些零食,便寻了些桂圆干出来,粮饷一事,你愿问便问罢,只是千万记得一点,在我们眼里,你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谢过陶医师。”
她虚虚抱她一抱,便去苏融房里坐下,从胸前拽出一只长命锁,那锁纯金打造,周遭镶了十八种宝珠,上面还錾着十六个小字:昭昭其降,烨烨其生,煌煌其武,璨璨其文[1]。
这只长命锁,是她出生那年圣上所赐,就连这十六个字,也是圣上知晓她的名字后亲笔所题。在那之后,圣上力排众议设立女营,招天下有志女子杀敌报国。
女营之政,支持者有之,非议者有之,但鲜少有人知道,设立女营,乃是先太尉祝明征的遗愿。
终祖母一生,都在为女子争取自主之权。圣上知祖母之心,解祖母之意,两人君臣相得,相扶半生,不料大业未竟,祖母便撒手人寰,留圣上一人操持新政。所幸经年积累,朝中已有不少女官,仍能有条不紊推行新政。
及至十五年前,她的出生,终于让圣上放手一搏。
她时常会想,当年的圣上,是以何种心情,在千里之外迎接她的降世?又是怀着怎样的期待,写下那至高至明的十六个字?
七岁那年,圣上八十大寿,专下一道手谕将她召至京城,看她在群臣面前摆弄枪棒,听她在百官面前对答经文。她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凭着浅显记忆乱说一气,惹得席间众人连连发笑。
圣上也不责备,只是抚着她头发和蔼一笑,留她在宫里住了几日,赐给她不少稀罕物件,又命亲信和父亲一起互送她回淮阴。
可惜时至今日,新政仍未渗入大齐每一个角落,又因储君迟迟未立,不少旧党都在找寻机会,试图将新政一举撤除。
魏千云的出现,便是一例明证。
不多时,苏融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饼。她忙把长命锁挂回脖颈,接过汤饼,道:“她们的呢,你煮了没有?”
“已让她们去端了。东风大小姐发话,我怎么敢不煮?”
苏融坐到她身边,看向她胸前那只长命锁,道:“怎么把这东西拿出来了,可是又遇见了什么难事?”
“没什么难事,只是在想,为什么祖母她们拼尽全力推行新政,却还是敌不过陈规旧制。”
“由来改制,皆是千难万险,何况景熙新政,触动的乃是儒学根本。”
“又是儒学,真真是阴魂不散。”
苏融抿唇一笑,道:“慢慢来便是,祝殿帅做了自己能做的,祝逢春也做自己能做的便好,不要勉强自己。”
祝逢春吸一口汤饼,道:“我觉得我能把这世道变得天朗水清。”
苏融擦去她嘴角汤汁,道:“我觉得你应该先把夜宵吃了。”
“吃便吃,我说几句话而已,并不曾影响吃饭。”
吃了一阵,她夹起最后一片肉,道:“你是穷得买不起东西了么,怎么才放这一点肉?连塞牙缝都不够。”
“夜已深了,吃太多肉容易积食。”
“那也不至吝啬成这样。”
“先前不是给了你一包肉干?”
“我都分出去了,自己不曾吃多少。”
她说得理直气壮,苏融叹了口气,转身取出一包肉干,数了三条出来,道:“只能给你这些,旁的明天再说。”
祝逢春抓住肉干,感叹:“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我对你最好,怎么不见你对我一样好?”
祝逢春眨眨眼睛,道:“我对你不好么,只是你我本性不同,爱人之法也有所不同,你做了东西,我第一个来捧场;你挨了打,我不顾军规也要为你报仇;你决定的事,我即便不同意也会由着你来……”
“不要说了,再说下去,我怕你把自己抬到天上。”
“我不本来就在天上么?”
祝逢春端起碗,躲开他将要捏上自己脸蛋的手,迅速扒完剩下半碗汤饼,将空碗放在桌上,道:“我去看看她们,你也早点休息。”
“去吧,记得把碗收回来。”
“知道啦!”
她把长命锁压回里襟,一蹦一跳去了陶医师房里,等她们用完餐食,收回三个空碗,又一溜烟回到苏融房前,将碗递给倚在门前的他。
许是因为星芒太盛,今夜的苏融,比之往日更显风致,她捏了下他的脸颊,又笑着跑出医馆,与其他两人一起回到住处。
次日,河东军经略使罗威在校场召集全军,众人行至校场,却见三位主帅并一位王爷均端坐台上,旁边还齐刷刷站着十多名将领。
待众人站定,罗威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昨夜发生的一件大事,昨天夜里,我与祝帅张帅商议许久,决意将此事公之于众,以此来正我军纪,明我军威。”
跟着,他将昨日之事完完整整说了一遍,挥一挥手,二十个兵士被押了上来。
“这二十人,是近两年负责巡视山林的斥候,玩忽职守虚报军情,致使戎狄深入山谷,依照军规,本该一一处斩,所幸他们情知有罪,与祝都头联手做下这桩大功,现功过相抵,本帅免其死罪,判他们每人二十军棍。”
拖下那二十名斥候,罗威拍了拍手,便有人押上一名华服男子,男子双眼被黑布蒙着,双手也用麻绳紧紧扎着,刚一出来,便开始破口大骂。罗威一挥手,令人塞住他的嘴巴,道:“此人乃是晋南节度使,昨日祝逢春叶景扬两位都头,领三十位兵士深入应州军营,斩杀晋南节度副使,俘虏晋南节度使,杀死戎狄三百余人,烧毁辎重不计其数。
“经商议,本帅欲破格提拔祝逢春为副都指挥使,提拔叶景扬为步军都虞侯。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罗帅厚爱,属下感激不尽,定为我大齐赴汤蹈火!”
登台领了赏赐及令牌,祝逢春道:“罗帅拳拳爱才之心,逢春已尽数知晓,只是逢春尚有一事不明,不知罗帅可否解惑?”
“何事?”
“为何女营每天的餐食,比男营少了三成,难道女营兵士,不是为国杀敌的忠义之士么?”
作者有话要说:[1]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唐·崔融《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