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祝逢春照例起床练武,怕惊扰了魏千云,便在屋后寻了一片空地,练了一阵,叶景扬走了过来,提着她那把镔铁剑,向祝逢春打个招呼,便到一旁练了起来。
祝逢春平素皆是舞刀弄枪,对剑法所知不多,索性立到一旁细细观看,看她手腕一抖,便有华光倾泻而出,长剑在她手中,仿佛一条矫健游龙,携万千风雷而来,与日月星辰争辉,诛天下鬼魅妖邪,荡世间不平之事。
“好剑法!”
叶景扬收剑归鞘,道:“一点花把势,让你见笑了,等回了军营,我们比上一比,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就等你这句话了,不过我刀法一般,还得靠你指教。”
“淮东军有俞指挥这样的用刀圣手,哪里轮得到我来指教。”
又练了一阵,瞥得日上梢头,两人走回房间,在桌边坐下。祝逢春提来茶壶,因驿馆公人未醒,壶中茶水皆已隔夜,奈何她实在渴得厉害,还是倒一杯喝了。叶景扬摸一下茶壶,道:“这东西你也喝得下去?”
“有什么不能喝,等过些时日,我们和戎狄开战,莫说隔夜茶水,便是干净些的泉水都未必寻得到。”
叶景扬笑道:“我倒是觉得,正因为征战辛苦,才更要在烽烟未起时多吃些好的。葡萄美酒,玉盘珍馐,能吃便多吃一些,省得上了战场遍寻不到。”
“说得在理,只是在人矮檐下,许多事便由不得自己。”
不多时,一个公人过来送水,见她二人已经穿戴整齐,道:“两位可是要找王爷谢恩,王爷昨晚说了,念在两位年齿尚幼,特许两位吃了早饭再过去,不知两位想吃些什么?”
叶景扬道:“先沏一壶好茶过来,再要四只炊饼,一只烧鹅,一盘素菜,窖藏清酒倒上两角,大块好肉切上三斤。我这妹妹是个有肚量的,昨晚吃得不多,已经饿了一夜,若是再不能饱腹,我怕她在王爷面前失仪。”
公人犹豫片晌,道:“小人去问问驿丞,若是可以,便给两位寻来,若是不行,小人便另外寻些吃食,一样能让两位姑娘吃饱喝足。”
“去吧,尽力而为便好。”
待公人走远,祝逢春看向叶景扬,道:“一个小小驿馆,哪里弄得来这许多东西。”
叶景扬微微一笑,道:“她能弄来,就算驿丞不同意,魏千云也会下令。”
过了一阵,几个公人来送餐食,菜式与叶景扬所说一点不差,其中一个道:“王爷说了,姑娘既然有肚量,那便放开了吃,不够还能再要,清平世界,断不能让姑娘这等打虎义士忍饥挨饿。”
祝逢春看着满桌餐食,望叶景扬一眼,埋头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听得叶景扬说:“东风,人生在世,难免有些私事不好说与人听。”
“我知道,我也有事情瞒着你。”
祝逢春放下筷子,眼神清明无比。
她知道,一个有百步穿杨之能的人,不会是普通的商贾之女,她也知道,一个时刻保持恐惧与担忧的人,过往不会只是违抗父命那么简单。
为堵悠悠众口,女营收人标准极为严苛,身长需过五尺二寸,气力需举百斤之石,还要能一气跑得一里,面不红气不喘[1]。
能做到这三样的女子,要么是天赋异禀自幼苦练,要么是家境优渥长辈爱重,倘如王家长女一般,食不饱,衣不暖,蹉跎于灶间田里,埋没于桑麻针线,纵有鸿鹄之志又能如何,不过是困于浅滩,苦守一世的三从四德。
或有唐越那般侥幸逃脱之人,也要惶惶于宗法之威,恓恓于纲常之势,只是凭一点心气吊着,每日勤学苦练,盼望有朝一日与父辈抗衡。
因此她从来不问,她与俞指挥一样,只希望保全她们的志向,助她们扶摇万里直上青云。
“既来了女营,便只是并肩作战的伙伴,我只关心你们的当下,至于过往如何,同我有什么干系。
“倒是我迂腐了,来,我们干上一杯,贺你我同年入伍,同为都头。”
叶景扬满饮一杯,祝逢春也倒一杯酒喝了,道:“贺你我同为女子,同诛虎狼。”
言毕,两人都大笑起来,推杯换盏间,又聊了不少杂事。
用完这一餐,两人同去正堂拜谢魏千云,隔着屏风应答了两句,里面传来口谕,要祝逢春进去小坐片刻。
叶景扬看她一眼,抓住她的手臂,祝逢春轻轻一笑,拂开她那只手,径直走到屏风背后,甫一进门,便有一把钢刀横上脖颈,祝逢春目光一凛,刚要反抗,魏千云喝道:“放肆,祝姑娘是打虎的壮士,你怎敢这般无礼?”
“可她伤了王爷!”
“伤了本王又怎样,既不是蓄意为此,又不曾伤及性命,在你眼里,本王堂堂丈夫,便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么?拖出去,与本王重打二十脊杖!”
魏千云拍了两下床板,像是牵动了伤口,竟接连咳了几声。那人慌忙收刀,走到床边帮他顺气。祝逢春向前一步,见他迅速好转,不觉有些失落,却还是摆出担忧与歉疚,道:“这位随从只是护主心切,王爷不必动怒,若王爷有个万一,小可怕是只能羞愧而死。”
“罢了,看在祝姑娘面上,本王饶你这次。”
他理顺气息,招呼祝逢春落座,道:“她是本王一个护卫,自小养在身边,性子略骄纵了些,还请姑娘见谅。”
“说什么见谅,她只是担忧王爷。”
祝逢春看向方才那人,那人颇有几分颜色,且一直觑着魏千云,看得她心里直摇头。好好一个姑娘,年纪轻轻便瞎了眼睛。魏千云身量与她相去无几,相貌差了苏融十万八千,还生着一双吊稍三白眼,她看第一眼便心生不喜。
“昨日天色太晚,更兼有伤在身,不曾与姑娘交谈什么,还让姑娘饿了一夜,实在有失礼数。”
“哪里,王爷受伤,本就是小可过错,王爷不计小可之过便是难得,哪里需要看顾这些闲事。何况今天一早,王爷便派人赐下餐食,如此盛德,小可没齿不忘。”
“姑娘吃得尽兴就好。今日看那虎尸,知姑娘箭术高超刀法非凡,不知姑娘是哪里人士,这身武艺又是师从何人?”
“回王爷的话,小可祖籍淮阴,自幼修习武艺,枪棒师傅请了不知凡几,说不好是在何处学得。”
“祖籍淮阴,又刚巧姓祝,你同淮东路安抚使祝青有什么关系?”
魏千云问得极轻,好似一个关心后进的好官。祝逢春听在耳中,情知他有哪些盘算,抬头看他的眼睛,道:“五百年前是一家罢了,虽都住在淮阴,却连五服之外的亲戚都算不上,听说祝帅家里还有个女儿,同我一般大小,也是自幼习武,可惜一直无缘得见,若是见了,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哪里用得到讨教,你连老虎都杀得,怎会比不过一个安抚使的女儿。”魏千云摇了摇头,又道,“你现在做着都头,日子过得可还顺心?”
“此乃小可毕生所愿,自然万般顺心。”
“只一个都头,便是毕生所愿了么,若是能升得高些,岂不是更加顺心。”
祝逢春故作慌忙状,起身拜道:“王爷明鉴,小可只想本本分分做人,断不敢有逾越之心。”
魏千云笑道:“姑娘误会了,本王只是看姑娘武艺高强,有意抬举一番,姑娘若是不愿,此事便暂且按下。”
“原是如此,小可先行谢过。”
祝逢春重新坐下,后面魏千云又问了几句,大约是知道问不出什么,挥手命她退下。她找到叶景扬,收拾好昨日的赏赐,在驿丞处落了名字,又向宁王随从告了别,一起向城外走去。
走到一半,祝逢春道:“稍待片刻,我去买些东西。”
“买什么?”
“给苏融带些礼物,一整夜没有回营,不知他急成什么样子,买些东西回去,省得他说个没完。”
说着,祝逢春走进一家食店,捡着苏融喜欢的口味买了两斤果品,又挑了些其他吃食,满满当当装了三包。
叶景扬道:“这么多,苏公子吃得完么?”
祝逢春数出铜板,道:“不是给他一个人的,唐越也有一包,罗松那傻狍子应该回营了,也给他带了一包。”
叶景扬看着那三个荷叶包,道:“你这样送礼物,苏公子只会更生气吧。”
“管他呢,反正我心意送到了,他没有生气的道理。”
拎着三包吃食,看着途中风物,两人回到河东军营,刚到门口,便有人迎了上来,祝逢春刚要递吃食,便看清来人面庞,竟是她万万不曾想到的徐子京。
“祝姑娘可算回来了,苏公子出事了。”
“什么事?”
祝逢春眉峰一敛,拔腿便向医馆走去,徐子京跟在后面解释,大意是她一夜未归,军中谣传她喂了老虎,先前格斗比试她锋芒太露,有些人怀恨在心,又因苏融与她时常走动,趁此机会将苏融痛扁了一顿。
“哪里来的腌臜泼才,竟敢动我护着的人!”
祝逢春冲进医馆,见苏融只是鼻青脸肿,一时放心下来。罗松唐越皆在旁边坐着,要他指认真凶,他只是摇头不语。祝逢春怒向心头起,拽着苏融到了新兵营,一通擂鼓,将三营新兵全部召在沙场。
“打了苏融的,自己站出来,莫要我一个一个去找,等我当真下去找人,你们这辈子都别想在军营待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1]凡平时各兵须学趋跑,一气跑得一里,不气喘才好。如古人足囊以沙,渐渐加之,临敌去沙,自然轻便。是练足之力。——明·戚继光《纪效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