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鞍五陵豪

因他言行谦恭,祝逢春放松一些,要来腰牌鱼袋,仔细验了,交还华服男子,拉着叶景扬一起拜了下去,又通了他姓名身份。男子道一声免礼,坐上随从搬来的短凳,望着祝逢春说:“姑娘小小年纪,做得都头已是难得,竟还知道如何验符。”

“家父在县里做过几年小吏,做事之时,小可便在一旁看着,看得多了,也学得一些公门之事。”

“原是家学如此,却不知两位都头来此是为何事,又是从何处沾染这一身血迹?”

祝逢春道:“我等同王爷一样,也是来为民除害的,适才寻到那虎,合力将它杀了,尸体就在那边不远处。”

她说得轻巧,那些随从却都变了脸色。男子沉默片晌,竟站起身朝她行了一礼:“原以为二位只是年少有为,不想竟有如此壮举。本王受命来此,本该保护一方黎民,不想却让两位少年以身试险,实在是枉食君禄。”

“王爷说哪里话,小可不过是凑巧碰上罢了,哪里称得上以身试险。王爷万金之躯,亲率下属为民猎虎,此情此举,可为天下人表率。何况小可误伤王爷,王爷能不计小可之过,此等胸怀,莫不令天下人叹服。”

男子哈哈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牵动了胸前伤口,指间渗出不少鲜血。侍从忙将他扶住,劝他及时到山下求医。

男子轻叹一声,道:“罢了,本王虽不在意这一箭之伤,却不能不在意这病体残躯,只得就近寻一处驿馆歇息。两位壮士,现下天色已晚,想来河东军已经关闭营门,两位若不嫌弃,可与本王同去驿馆,用些饭食换身衣服,歇上一晚,再回军营不迟。”

闻言,祝逢春同叶景扬走到一旁商量了两句,回来应下他的邀请。一行人抬了宁王,又去林里提了虎尸,浩浩荡荡去往县城驿馆,安顿好宁王,又到城中各处延请医师,十多个医师聚在一起,商讨半个时辰才敢拔箭。

所幸祝逢春那一箭不曾用力,箭头没入肌体不足两寸,且没有伤及要害,医师费了一番功夫,倒也保住宁王性命。

听闻宁王驾到,县令飞也似来了驿馆,看到祝逢春,险些跌在地上,好容易稳住脚步,道:“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也在这里,还染了一身的血,怎么,你到其他地方挑事去了?”

“什么叫挑事,我是把老虎杀了。”

祝逢春往墙边一指,那里赫然躺着一具虎尸。县令哆嗦一下,又听见宁王随从道:“祝姑娘可不了得,不仅杀了猛虎,还一箭射中我家王爷,若非祝姑娘手下留情,我家王爷怕是早已上了黄泉。”

县令愣在原地,看了祝逢春半晌,对随从道:“既然王爷还在养伤,下官便先行告退,待王爷好些再来拜会。”

“去吧,王爷这会应该也歇了。”

送走县令,随从看向祝逢春叶景扬,道:“王爷说了,两位姑娘为民除了一害,理应有所赏赐,请随我来。”

两人跟他走进偏间,桌上摆着两只木盘,一只摆着二百两银子,放着一领红色锦袍;一只摆着一百两银子,放着一套青色布衣。

“两位虽是合力杀虎,但人分轻重,力分大小,断不至都出一样的力气,因而王爷有令,要两位论功看赏,功劳大的,便拿多的那份,功劳小的,便拿少的那份。”

说完这话,随从走到一旁。祝逢春看叶景扬一眼,叶景扬笑了一声,端走银两少的那盘,祝逢春也不推让,端起剩下的一盘。

随从道:“两位既已选定,便请先回房间歇息,明日再谢王爷不迟。”

“既然如此,我们便先行告退。”

走进西边厢房,两人换了衣服,便有公人送来餐食,草草吃了,各自回房准备歇息。祝逢春从窗里看到公人远去,等了片晌,走出去关上房门,插好门栓,凑到叶景扬身边,压低声音道:“叶都头,那些银子我分你五十两。”

“不用了,一点小钱,哪里值得计较。何况杀那只老虎,原本就是你的头功。”

叶景扬走到桌边,吹灭蜡烛,又拉着她坐到床上。此时正是月圆之际,月亮明晃晃挂在窗外,将屋内桌椅都照彻了。祝逢春借着月光,看到叶景扬蹙起两条柳眉,眼中仿佛藏了千般愁绪。

“东风,你知道宁王的为人么?”

“听过一点,有个大体的印象,但所知不多,来这里也是想问你,你是东京来的,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三年前,安平公主病薨,储君之位空缺,圣上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召回外放多年的幼子孟观,回京路上,孟观偶发恶疾不治身亡,最后只有皇孙孟千云抵达京城。

及至此时,圣上所有子嗣都驾鹤西去,能够继承君位的只有孙辈。

孟千云入宫后,圣上并未立即召见,而是与新旧两派大臣商议了整整三日。

新党以为,圣上虽做过前朝皇后,但毕竟已经登记称帝,孟观也好,孟千云也罢,虽是圣上血脉,却都是前朝余孽,断不可重新启用。旧党以为,皇室传承当以血统为先,封魏千云为太孙理所应当,何况圣上本就是迫于形势才登基为帝,借此机会还政孟家也未尝不可。

一番争执后,圣上最终决定为孟观孟千云改姓,令他们从己姓魏。

改姓后,圣上将魏观葬在京郊皇陵,封魏千云为宁王,命他在太学馆注解经典。此后三年,圣上再不曾提及立储之事。

然而立储一事,岂是按下不表便能轻轻揭过。受封宁王后,不到半年,魏千云便在京中有了善名,眼下又奉了君命来此督战,皇储之位,怕是十成已有了八成。

当年圣上登基,祖母是头一个支持的将军,凭一杆枪,一匹马,杀得满朝文武不敢作声。后来祖母战死,父亲继承祖母遗志,一直是新党中坚力量,举荐了不少新党人士。

倘若魏千云登基,恐怕头一个遭殃的便是祝家。

想到这里,祝逢春看向叶景扬,她应当不知道她的身世,只是身为女兵,受着新党的恩泽,不免会对魏千云这等旧党产生抵触。

叶景扬道:“我不曾和他打过交道,只知道他名声极好,不少百姓交口称赞。就像今天,你不也见识了他的宽宏大量。”

祝逢春摇摇头,道:“恰恰是他太过宽宏,我才心生不喜,总觉得他有所图谋。还有后面的赏赐,明明都出了力气,他偏要分个高下,分明是离间我们二人。”

“许是他有什么怪癖,偏爱你射他这一箭。”

“莫要胡言,天下哪有这样的怪癖。”

她轻轻推了她一把,心中阴霾都散去许多。恰是这时,肚子叫了一声,叶景扬笑道:“才吃了晚饭,肚子便饿了?”

“那算什么晚饭,半碗稀粥一个炊饼,还不够塞牙缝的。”

祝逢春揉了揉肚子,想着今夜只能这样挨着,面前却出现一条肉干。叶景扬道:“饭量这么大,倒不怕把自己吃穷了。”

“没了钱再挣便是,哪里会吃穷呢。”

“话说回来,先前魏千云醒时,你怎么不说你的饭量。他那样的身份,便是装装样子,也会摆一桌好酒好肉给你。先前在东京便是,宁王府凡有宾客来往,各色酒肉便流水一般进出,你若是去了,必定也少不了你的。”

祝逢春把肉干咬了一口,道:“我以为驿馆餐食便可饱腹,哪里想过那许多。至于宁王府的酒肉,同我有什么干系。我便是再贪吃,也不至贪图他的东西,自己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何苦要旁人舍与你的。”

“说的也是,自己手里攥着的,总比旁人给的好些。”

叶景扬又摸出一条肉干,眨了眨眼道:“那若是我继承了家业,摆一桌好菜等你,祝大都头可会前来赴宴?”

“友人相邀,我便是身处千里之外,也会快马加鞭赶去吃你这一顿。”

“祝都头如此豪言,这桌好菜我岂敢不请。”

“你既这样说了,那我便等着,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菜不够好,我可要翻脸不认人。”

听了这话,叶景扬捧腹大笑,祝逢春同她说了一阵菜式,列了一个长长的菜单,交换了一样信物,才笑着回到自己房间,解了衣服躺下。此时月色较先前更盛几分,照得窗纸莹莹如白玉。

窗外,银辉流淌之处,疏影横斜之间,一个人影踅至阶前,轻轻敲了三下正门,便有随从接他进屋,灯光一照,竟是一个时辰前离开驿馆的县令。那县令走到卧房门外,隔着屏风便拜了下去,一连磕了三个响头,道:“下官办事不力,走漏了虎患风声,还请王爷责罚。”

“罢了,你也是无心之失,即便是我,也不曾算到这么两个小姑娘。”

县令听得那人回应,心中一喜,道:“那下官……”

“跪半个时辰罢,不要出声。”

闻言,县令跪得端正了一些,结果身侧随从微微一哂,轻轻摔了一个杯子,杯子裂作极其尖锐的三片。县令怔了一瞬,见随从不再有什么动作,咬牙跪在碎片上面,膝盖当时便淌出不少鲜血。

好容易熬完半个时辰,县令已经站立不稳,离开时,随从附耳道:“你是自己不小心跪在碎片上面,与我家王爷没有干系。”

“下官明白。”

送走县令,随从擦去地上血迹,将血帕碎瓷一并埋了,回来对魏千云说:“王爷,就这么把他放了吗?”

“他是朝廷命官,不放了,还能杀了不成?即便真的要杀,也不能在这里。”

“那两个都头呢,也这么放过?”

“放过,不仅要放,还要尽力拉拢,尤其是那个祝逢春。”

魏千云撑着身子慢慢坐起,目光移向架上那支牵连血肉的羽箭,柔声道:“这几日你们查一查她,看她和祝青有什么关系。”

“属下明白。”

“等到明天,你们去山里寻个好地方,把震山葬了吧。本王毕竟养它两年,即便没派上什么用处,心里也有些感情。”

见随从点头,魏千云合上双眼,又道:“葬它之前,记得把皮剥了,制成箭囊护腕之类的小物件,配上前日得的宝刀,一并送给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