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胡蝶为庄周

三月清明,戎狄调兵南下,淮东路安抚使祝青领一万人马奉旨北上,与河北东路经略使罗威会师。

也正是这时,东风随军出征,并在入营比试中勇夺第一,仅一个月便升了都头。

苏融铺开一张白纸,分条列下与战诸方。家里没有河东舆图,只能凭记忆去推,好在得知东风死讯后,他亲自去了肃州一趟,虽是为了祭奠,却也听得一些消息。

祝叔与罗帅均是能征善战之将,罗帅又以老成持重闻名于世,此二人镇守肃州,论理不该有此大败。

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肃州百姓说过,那场仗打得蹊跷,仿佛有人刻意要他们进来一样,若真是如此,这一世的东风,依旧凶多吉少。

白日渐沉,书房渐暗,外面又一次响起敲门声。开门一看,是母亲从店里回来,拎着未做完的衣物,劈头便问:“找过东风了么,她肯原谅你么?”

“她下午来了一趟,还送了一坛酒过来。”

苏融掩了门,接过母亲手中杂物,道:“东风是个极大度的人,不会为这点小事计较,我已和她说开了。”

“说开就好,这样的事,不许有第二回。以祝家对我们的恩情,莫说东风只是违了你的愿景,她便是要你当牛做马,你都不能说半个不字。”

“母亲,孩儿知道。”

十五年前,父亲战死,母亲与他流落街头,祝家不忍忠义之士绝后,借他们屋舍一座店铺一间,令他们在淮阴安了家。

到了后面,因为两家离得极近,他和东风又年纪相仿,祝家安排两人一起开蒙,一起念书,一来二去,他也成了东风最亲近的同伴。

打他记事起,母亲便教他知恩图报,要他凡事礼让东风,起先他只是照做,慢慢成了习惯,后来光阴渐长,当年垂髫,已到了束发年纪。

看她英姿飒爽的模样,竟似有柳枝拂过心头,留下层层涟漪。

他知道,他已不甘心做同伴,而是幻想与她做眷属。

什么恩情什么挚友,他与东风一个学文一个习武,一个匡时济俗安天下,一个横枪跃马定乾坤,将来丹宸相见,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只是东风的遭遇……

苏融服侍母亲用过晚饭,洗了锅碗整了灶台,此时天色已近青紫,当中缀着几粒忽明忽暗的星,他走进正堂,母亲坐在一豆灯光旁,正缝着衣物,他略提了提下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母亲,孩儿不孝,不能按期考取功名,还望母亲责罚。”

“怎么,你做了什么?”

母亲急忙将他扶起,看着她关切的目光,苏融微微敛眉,却还是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听完他的陈词,母亲沉默许久,道:

“阿融,我一早便说过,人生在世,讲的便是一个问心无愧,祝家于我们有再造之恩,东风那边当真危急,你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她周全,明白么?”

“母亲……”

“既然下了决心,那就放手去做,只是我这边好说,你祝叔那边未必便肯。”

“母亲放心,孩儿自有办法,也谢母亲成全。母亲这边可是要缝一件直裰,交给孩儿便好,母亲且去歇息。”

苏融拿起缝了一半的衣物,不多时便寻到下手之处。因他已在穿针引线,母亲嘱咐了两句便去打水,他看了眼母亲背影,将针线布料都拿进东厢,一针一线缝制起来。

承祝家的福,母亲在东街开着一家裁缝店,生意虽不甚兴隆,却也让两人足衣足食,甚至有余钱供他念书。他自小帮母亲做工,也学得一些技艺,时常去抢母亲的活路,母亲先是不肯,后来渐渐习惯,也就随他去了。

可惜母亲不接绣活,若是肯接,他也一样做得。

说起来,他刺绣的功夫,还是靠东风得来。东风幼时见旁人攀比绣工,吵着要学,韩婶为她请了老师,结果她坚持了两日便开始逃学,功课自然而然落到他的肩上,一来二去,他竟也练得一手好绣工。

东风那样的人,要她坐上几日,只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未免也太难为了,他会就好。

苏融又缝了一条袖子,忽然想起东风腰上的荷包已用了大半年,于是一边缝衣,一边思索绣什么花样给她,想着想着,头脑昏沉起来,勉强缝完这件直缀,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次日隅中,淮阴晴空万里无云,苏融翻出最时兴的衣裳,认认真真梳了发髻,戴一顶崭新的方巾,走过两个街口,站到祝府门前。门卫见他过来,忙招呼他进去:“苏公子可算来了,快些进去,我家姑娘已问过好几回了。”

“辛苦你们,不知东风现在何处?”

“应在将军院里,昨日姑娘打碎了自己院里的石壁,只能去将军院里。”

石壁?如果他没有记错,她院里的石壁,才换了不到三个月,比之上次快了许多,想是武功又精益了。

也好,她武艺好些,对敌时自保的本事也足些。

苏融谢过门卫,由一位嬷嬷引至祝青院前,嬷嬷进去通报,他略略向里看了一眼,东风将一杆枪舞得让人眼花缭乱,好似落花阵阵,瑞雪纷纷。

不多时,嬷嬷要他进去,东风也收了银枪,跑来携了他的手:“怎么才来,莫不是就等着中饭。”

“冤枉,现在才巳时一刻,我是怕来得太早叨扰了大家。”他挑了挑眉,变戏法一般摸出一只草蜻蜓,“喏,今早随手编的,送你。”

东风接过草蜻蜓,道:“我都多大了,你还送我这些小孩子玩意。”

“无论多大,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呸,说得好像我没有看着你长大,你只比我大七个月而已,连一岁都不够。”

祝逢春扬了扬脸,捏着草蜻蜓走到一边,预备折两茎草来配它。不远处的祝青摇摇头,道:“东风被我们宠坏了,劳你一直担待。”

“哪里,东风这样的性子,旁人羡慕都来不及。”

“一个多月不见,苏小子说话愈发中听了,到底是要参加科试的人,不枉你母亲多年辛苦。”祝青另取一只酒杯斟满,教苏融坐在对面,“这次回来,我特意为你买了历科程墨持运,你回去认真修读,争取明年金榜题名。”

“祝叔好意,苏融心领,只是苏融又有了其他打算,暂时用不上历科程墨。”

“什么打算,莫不是想三年后再考?”

“不是这个。”

苏融饮尽杯中清酒,道:“祝叔,苏融想暂缓读书,先去军营历练几年。”

“倘若我没有记错,正月你才说了要参加今年的秋闱,怎么一转眼的功夫……苏小子,人生在世,立志容易,守志难,既已发了宏愿,本该砥砺前行才是,如何能不过数日便改弦更张?”

“祝叔误会了,苏融非是要改弦更张,而是有了更多感悟。参加科试,为的无非是入朝为官,安一方黎庶。而今天下烽烟四起,多少将士饮恨沙场,多少百姓埋骨他乡,当此动荡之时,苏融若仍不知兵事,不解战情,即便入朝为官,也不过是为政事堂多添一根腐木。”

苏融背出一早打好的腹稿,神情恳切,言辞激昂,好容易看到祝叔陷入沉思,东风却走了过来,道:“前日才要我放弃从军,一晃眼,你倒自己寻了顶高帽戴上,怎么,这次便不怕战死沙场了?”

所幸他有所预料,当即给她倒了一杯酒,笑道:“当然怕,可正因为怕,我才更要走这一遭。

“天下之事,若只停留在怕,后面必然是步步退缩委曲求全,只有把怕放在一边,向前一步,弄清楚怕的缘由,才能将它彻底战胜,换一个海晏河清。”苏融转向祝青,向他敬了一杯酒,“祝叔,从军一事,家母已经应允,将来沙场之上,祝叔只需将苏融视作寻常兵士,攻守赏罚但看军规,生死荣辱皆凭天命。”

“也罢,既然你母亲已经同意,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兵士一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是阵亡将士的遗孤,我不好让你身赴险境。”

祝青沉默许久,道:“这样,我记得你学过两年医术,懂一些简单的药方,也会包扎伤口,不如就做个随军医生,专司救治伤员。若是愿意,你就先搬过来,明日起和东风一起训练,提前适应军中生活。”

得他点头,苏融不再多说,旁边的祝逢春一脸不解,被祝青叫到一边,附耳说了几句话,也便坦然接受了。

当日傍晚,苏融回家收拾了几本书,搬进祝家的一处小院,与东风那处相邻。

是夜,他在床上辗转难眠,忽然听到叩门之声,一看,竟是东风提了一坛酒寻他。

“就知道你没睡,来,陪我喝两碗。”

“等下,我去拿件衣服。”

苏融折回床沿,想挑一件应景的鹤氅,寻了一阵,想起自己并不在家,随手披了外衫出去。此时东风已经把酒倒好,慢慢喝起来。

他端起酒碗浅尝一口,不禁赞道:“好酒!”

“这酒便是万象皆春,昨日我给你送了一坛,你没有喝么?”

“你送的酒,我哪里舍得轻易开封。”

“酒这种东西,造出来便是让人饮用,有什么舍得不舍得。”

“说得好,是我迂腐了。”

苏融晃了晃碗中酒水,对着朦胧月色,同她谈了不少军旅之事。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祝逢春忽然问了一句:“苏融,你执意去军营,莫不是舍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