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自己死了, 才能断绝伤害年年的念头。
他不能再将人强掳回来,关起来或者杀掉。
现如今她说两清了,不再怨恨了,这大抵就是两个人最好的结局, 他若是活着, 这种罪恶的想法便会源源不断的冒出头。
锋利的刃贴上了他的颈, 渗出鲜血来。
“无论是燕燕还是凉州王, 他都该高傲如青山不折腰。而不是患得患失, 看起来像个笑话。你的悲欢喜怒, 不该只系在我一个人身上。
还有很多的百姓在等着你。”
这是虞年年对他最后的忠告。
他记得曾经的自己, 睥睨高傲, 视一切宛如蝼蚁, 就连戏弄都作为恩泽。即便知道虞年年死了, 他就算吐出多少血,也不肯在旁人面前展露半分脆弱。
却在面对她的一瞬间溃不成军, 将自己的尊严都放下,在她面前不断落泪。
有人同他说, “情爱是最害人的东西。”
他现在一看, 的确是,它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若是以往有人能勾起他的纠结和愤恼,他第一时间想的,绝对是将那个人杀掉,而不是自杀,以确保不会伤害她。
“殿下!”管家迈着短腿,像一团风一样冲进来,额上汗津津的,手里攥着一团丝帛。
“殿下, 急事!”
一进来却被拿着刀抵在颈上的慕容澹惊了一跳。
慕容澹幽幽将刀放下,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看向管家,目光中的阴沉像是在说:若是没重要的事情,我便杀了你。
管家毛骨悚然,忙跪下磕头,“殿下,外面有个小童给了这个,说这是您想要的东西。”
说罢双手将丝帛奉上。
慕容澹抿了抿唇,他想要的?他如今什么都不想要!
诚如太妃说的,他现在就是个懦夫,是个自己不愉快要拉上天下跟着不愉快的懦夫。
“来人信誓旦旦说,您见了这东西,定然会满意的。”管家抖着身子,执拗的将东西奉上。
心中跳的像是有一头成年雄鹿乱撞,殿下如今是不要命了吗?可不行啊!
“殿下,属下已经加派人手,在晋阳附近寻找娘娘了,想必不用多日,人便能回来。”他忙想起来,安抚道。
慕容澹攥着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才无力的摊开,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别找了,让人都回来吧,放她走。”
放她想要的生活,他下地狱。
管家大为震惊。
虞年年在的这几月里,除却被沈之昂刺激的发疯的那一次,平日的改变是有目共睹的,不说真心假意,但的确宽仁许多,不会动不动就将人施以刑罚了。
尤其最近一个月,脸上的笑容多了许多。
白日里勤勤恳恳处理公务,夜里与娘娘琴瑟和鸣,习字弹琴。
他吊着的那颗心好不容易才放下,以为殿下走不上先王的老路,结果殊途同归。
“殿下,您好歹看看这东西,万一这是娘娘写给您的,或者说不好听的,她让什么人绑走了,写来求救的。”
慕容澹将丝帛接了过来。
他清楚的知道,若是虞年年不主动想走,以凉州王府的防备,能有谁能将她掳走?即便是掳走了,怎么能让她心甘情愿写下卷案上的丝帛?
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那团皱皱巴巴的帛打开了。
飞速的扫过,那如游龙的一行字便入了眼里。
他将手中匕首扔了,闭了闭眸。
良久,方才吐出两个字,“很好。”
若说在见着这一团丝帛之前,他周身的气压是无形的悲戚,那现如今便化作有实质的愤怒。
管家不懂他到底怎么了,也不敢轻易打扰,只能大气不敢出一声,等着慕容澹的吩咐。
“去将药重新煎了,孤要吃药。”慕容澹动了动也已经麻木的腿,起身,忍着酸痛,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管家似乎又见到了那个尚且在凉州,未曾耽搁于儿女情长的凉州王。
桀骜不驯,睥睨英武。
“去查查,到底是谁将这东西送过来的。”他走前如是嘱咐管家。
但不管怎么说,殿下能鼓起斗志就是好事,可千万别将那匕首又架在自己颈上。
皇宫最高处的楼阁上,虽然不如摘星楼高大宏伟,却也能将半座晋阳城收入眼底,秋风刮起萱女层层叠叠的衣袂,衬得她宛如九天玄女,像是下一刻便能乘风而去。
“夫人在看什么?”虞寄白走过来,问她。
萱女尚在茫然中,下意识便回应他,“看下面的百姓。”
一个个慌慌张张,还有运输尸体的人,每天都有人死去,鲜血染红了整座晋阳城。
“怜悯了吗?”
“不是,我只是想,我曾经也是从他们当中出来的,现如今却能践踏着他们的鲜血纵情享乐了。”
萱女揉揉自己的额头,“所以那夜摘星楼的星星,都是红色的。”
虞寄白目光中不达眼底的笑意掺了几许悲戚,“摘星楼耗费万金,这万金修缮大坝,安置灾民,的确是绰绰有余。”
他顿了顿,继续,“但我真的宁愿你,一点儿人性都没有了,纵情享乐到城破之时。”
萱女揉捏额头的手忽然顿住,“晋阳城会破?你也预料到我的结局了?神官大人。”
那句“神官大人”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虞寄白没有否认,点点头,却不说话。
会死。
萱女没再问。
两个人静静站在阁楼上,看着城中惶惶不安的人。
她身上的香薰与虞寄白身上的香火气糅杂成一团沉重却靡丽腐败的气息。
像是这个岌岌可危的大梁王朝,宫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外里倾颓混沌暗无天日。
虞寄白本可以逍遥山水,等到寿命终止的时候,投身大海,运气好的话,师傅说他说不定能成为一方海神。
但他到底没有逃脱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他放不下虞年年,也放不下萱女。
一个虽然苦尽甘来,但苦楚颇多,他见不得她受苦,施以她痛苦的人却轻而易举能得到她的原谅。
一个有一息良知尚存,他也见不得她最后因为这点良知,万箭穿心。
这是他的私心,他也有接济苍生的善心。
慕容澹连如何正确爱一个人都不会,过于以自我为中心,那他将来也不会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虞寄白想用年年教会他,如何正确爱一个人,也如何以己推人,正确爱戴他的子民。
若是他实在学不会,那只学会如何爱年年一个人便行,然后让年年牵制着他,让他去善待天下人。
虞寄白若有心,这所有人都能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只是天道不允许,他的身体和理智也不允许。
直到夜幕沉沉下来,他将身上的氅衣解下来,披在她肩上,“还要看吗?夜风起了。”
萱女才动动站得酸麻的腿,“没看够。”
虞寄白沉默了一会儿,“那我陪你。”
她没再说话,算是一种默认。
……
虞年年的马车一路走走停停,半个月后才到了距离终南山二十里的一座小城。倒是奇怪,这半个月里,根本没听说慕容澹派人来追的事儿,虞年年原本忐忑的心,一下子放下不少。
半个月里算是边走边玩,沿路见识了许多不曾见识过的风光和风土人情。
只是流民到处都是,再繁华的地方,也透出几分衰败之气。
李娘子不敢让她多停留,每每出去,便要在她头上盖着一顶及腰的帷帽,遮住她的身段面容,“女郎记得在外要财不外露,如今世道乱,总有些心怀不轨的人,防不胜防。”
虞年年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在外这半个月,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人间烟火,有善良的人,也有丑恶的人。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才第一次向她打开明媚又深不可测的一面,对她展露惊喜和未知,期待她去探寻。
“等到了终南山,咱们用什么身份落脚?”虞年年忍不住开始思考今后的生活了,对其充满期待。
李娘子将她帷帽戴稳,“嗯,女郎想用什么身份?不若就父母双亡的富商孤女?来那儿讨生活的。”
虞年年摇摇头,鼓了鼓塞,有几分可爱灵动,“这样不好,会有很多麻烦,要不我便是个寡妇吧,新婚丈夫死了,所以带着全家老小去那儿讨生活。我想开个琴坊,教人弹琵琶,若是个未婚的姑娘,他们大概会暗地里议论我抛头露面。”
李娘子摇摇头,笑道,“不会,凉州风气开放,即便是未婚姑娘当垆卖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甚至那里的达官贵妇,还在府中养着许多男宠,跟自己的丈夫一样。”
她又打趣,“以姑娘的品貌,就算是寡妇,也得让求亲的男儿踏破了门。”
虞年年惊诧的张大了嘴,问道,“真的吗?还能明着养男人?”
晋阳虽然也有人养男宠,但那些夫人定要母家强势,也只能暗地里养,绝对不能放到明面儿上来。
李娘子点头,“自然是真的,姑娘若是不想嫁人,便养几个男宠作伴。凉州的小伙生的精神健硕又热情,关键还会疼人,不妨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