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对着满屋子桃粉色, 虞年年实在觉得眼睛疼,比起这些,她更愿意在院子里溜达,假山树木, 花草芬芳, 极为动人和放松。

但是走一步就有许多人盯着, 像是怕她逃走或者自杀。

慕容澹若是不忙, 也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她黏在一起, 虽然手脚还规矩, 不会总是对她亲亲搂搂。但虞年年一见他, 就是心里堵着一团火, 上不去下不来。

花也不想看了, 干脆回去睡觉。

她算算日子, 好像脾气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无论她怎么冷冰冰的,对慕容澹多爱答不理, 他也总是凑上来,“你若是生气, 打我就好, 不要气坏了身子。”

因为虞年年对院子里的树木花草表现出兴趣,慕容澹对着这些乱七八糟,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倒是越看越顺眼。

能讨得虞年年欢喜的东西,就是有用的东西。

但对这些景观顺眼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委屈,怎么就不见年年对他亲手布置的房子表示喜欢呢。

他有意或无意的在管家面前提起这事儿,带了些恼意,管家低着头, 出于读慕容澹的惧怕和尊重,表现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看起来甚是赞同他的话。

但是内心里,对慕容澹的审美极为不敢苟同。

老王爷审美是在线的,殿下这花里胡哨的审美,多半遗传自老王妃。

他也不敢说,生怕慕容澹再疯起来掐他脖子,那窒息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虞年年始终不答应在婚书上签字的事儿,慕容澹有意或无意的,总是将婚书拿在手里,在她面前晃荡。

或者长吁短叹,或者大声诵读。

虞年年甚至都能背下来婚书上的所有字句,但她铁了心当没听见。对慕容澹又好气又好笑,觉得他好歹身份地位都不差的一个人,怎么有这么没皮没脸的一面。

“年年,快九月了。”慕容澹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哦。”虞年年觉得自己再这么待下去,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就变成废人了,最近在努力找点儿事做。

慕容澹便亲自写了许多字帖,给她临摹,他暗搓搓将自己的字体发挥到极致。存在点儿暧昧旖旎的念头,回头年年写出来的字,跟他是一样的。

异性之间,若是字同出一流,怎么也有点儿粉红的暧昧。

虞年年不在意,她是喜欢学东西的,她能认识字就觉得不错,对字体,她倒是不怎么在意。

她学东西快,看一遍,再听人说一遍,就已经能记得七七八八。

不到一个月里就能将一些日常的字全认得,有些简单的书读起来也没什么障碍了。

“马上九月了,十一月也不会太远了。

我在园子里的空地,种了腊梅和春梅,这样一直能开到来年的四月,等天冷了,我便带你去看梅花。年年不是说一直想要梅花吗?我给你种了一片,都是你的,你想折多少都成。”

虞年年手一抖,原本工工整整写着的字,凭空多出一笔,“殿下喜欢种就种吧,告诉我做什么,我又不喜欢梅花。”

她什么时候说过想要梅花来着?梦里?她怎么不记得清醒的时候,同谁说过喜欢太尉府梅园开的梅花?

“那你若是不喜欢梅花,我今日已经让管家去将你原本种的油菜花和蔷薇移过来了,还有那些小……”他本想说小畜生,但怕她生气,便改口,“那些小动物。”

虞年年是挺想院子里自己养大的小动物,但与其把它们搬过来,她宁愿白米和白粥代替自己好好照顾它们。

·

虞年年消失了,小侍卫也拖家带口离开王府,走的时候沉默不语,任凭白米和白粥怎么追问,他都只是摇头,目光中饱含泪水。

口中念念有词,“我对不起虞姑娘,对不起她。”

王娘子抹抹眼泪,来拉着他走。

白米恨不得上去抽他一巴掌,她知道虞年年约定了七夕晚上和他一起去看灯,他不会把人丢了吧?

她们再要追问,王娘子就叹气,“你们别问了,虞姑娘现在,还好好的呢。”

已经快一个月了,白米蹲在虞年年的院子里,抓了一把米喂鸡,一边喂,一边掉眼泪,大鹅见她也不叨了,反倒围着她嘎嘎叫,表示安慰。

“年年,你在哪儿啊?晋阳这么大,我们可怎么找你?”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白米也顾不得擦,只是呜呜咽咽的,将大鹅抱在怀里。

“你都不要你的大鹅和花花们了吗?它们都是你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你到底在哪儿啊?”

她才抱着鸡鸭鹅狗蹲在地上哭得起劲儿,口中念念有词,“你快回来吧,我再也不来你院子里薅黄花菜和蔷薇了,也不想着要炖你的鸡吃了,我也不偷偷骂大鹅了,我还会从厨房留肉骨头给狗子吃。”

哭得正伤心,门忽然被破开,王府里厚墩墩的管家,身后跟着一队侍卫婢子,匆匆进来了。

“小心这点儿,这都是娘娘的宝贝,要是弄坏了一根草或者一只鸡,小心殿下让你们用命赔,听没听见!”

管家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子,这是被慕容澹掐出后遗症了,一想起他,就忍不住要摸脖子。

应答声震耳欲聋。

白米慌忙挡在他们前面,“要做什么,这都不是些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怎么还闯进来要抢呢?”

管家还算客气,将她一把扒拉开,笑吟吟道,“姑娘别拦着,这些都是王妃养的,咱们不敢怠慢咯,殿下让咱们把这些都挪去,好让娘娘高兴高兴。”

“什么?”白米眉头一皱,压根儿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赶忙追问,“王妃娘娘多大年纪,生的什么模样?”

管家能跟她说一句话,算是脾气好的了,也不再理白米的提问,径直带了东西走。

大鹅凶猛,一连叨了好几个人的屁股,将其中一个仆役径直追出小半个王府,几个人齐齐上去才制住它。

白米反抗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东西带走,她鼓了鼓腮帮子,脑海里冒出点儿灵犀,一跺脚出去了。

“刚才府里的管家将年年的东西都带走了,说是王妃娘娘的,我总觉得年年是被凉州王带走了,难怪那天我犯了错,他不罚反而赏。但又觉得不像……” 白米顿了顿,“我不是说贬低年年的意思,就论事实的话,按照身份的话,就连做个侧妃都不行,怎么会成为王妃娘娘呢?但也没听说殿下娶妻了呀?”

“只是最近厨房的确忙起来了,说是殿下在院子里养了个心尖上的女子,变着法儿的精细照顾。”

白粥比她稍微冷静清醒点儿,“说不定凉州王就是见年年美貌,把人掳走了呢,什么王妃娘娘,不过都是底下人见她得宠阿谀奉承的话。若是真心,怎么可能不大肆传扬……”

“今晚咱们去主院那儿打探打探,你别表现的意图太明显。”

白米握紧了手,拼命点头。

白粥眼神闪烁了几番,手中的东西紧握,终究有些话没跟自己妹妹讲。

她们不愿意往慕容澹跟前儿凑,便也不往主院那儿溜达。

今夜第一次见,倒是长了见识,那错落的亭台楼阁,打外边儿就能瞧见的古木假山,一座院子足足有半个东城坊那么大。

里头的灯全点亮了,一簇一簇的都是金光,照应的金浪层起,只差腾起云雾,便化作西王母所住的神山。

白米不由得看痴了,她身后的娘子推推她,训诫,“殿下还等着点心呢,进到里头还是这样呆,趁早别进去,省的殿下怪罪。”

两个人忙低头,捧着点心进去了。

穿过一层一层的长廊亭台,便进了最里头的院子,入眼就是大片晃人的桃红色。

白米微不可闻嘶了一声,这难道就是顶尖权贵的审美?她欣赏不来,一定是她的问题,跟院子主人的审美没关系。

毕竟摆设都那么贵呢,但凡是贵的东西,就肯定不会出错,错的一定是她。

白粥将袖子里的东西稍稍向外推了推。

进到里头,将果脯蜜饯摆在桌上。

虞年年果真就坐在榻上,捧着一本书艰难的在读。

慕容澹剥了颗葡萄喂给她。葡萄晶莹水润,像是一颗沾了水的绿玛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她不为所动,偏过头不接,慕容澹也不生气,只笑嘻嘻的将葡萄自己吃了。

“我记得年年不喜欢浪费东西,不想吃的都给我好了。”他声音低低的,充满磁性,异常悦耳。只一听,就能让人身子酥软了大半。

说得再好听,虞年年也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她也不知道慕容澹时时刻刻强调过往有什么意思,就算她承认了,慕容澹就是燕燕,那又有什么用?

她与燕燕是姐妹情,怎么也给不了慕容澹想要的爱情。

难道她要对着慕容澹谈论今天的头绳色彩鲜艳,院子里的凤仙花染指甲真好看,或者谈论如意郎君?她感觉慕容澹会再疯一次。

白米激动的眼睛都在发光,手也抖了,忍不住想与她相认,但又不知道虞年年这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敢贸然行动,免得再连累了她。

“当~”清脆的一声响。

慕容澹和虞年年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原本沉稳的白粥,忽而像是转了性子一样,连盘子都端不稳,玛瑙的盘子磕在卷案上,发出不小的响动。

“殿下恕罪,娘娘恕罪,奴不是故意的。”

虞年年欣喜的过去将她扶起来,名字就含在嘴边儿,绕了一圈又咽回去,“没事儿,你起来吧。”

她若是说认得白米和白粥,同她们关系好,慕容澹肯定又得把两个人留下陪她翻花绳。

她用不着那么多人陪,而且外面比这个院子规矩小,也自由。

白粥用力一握她的手,虞年年手里陡然多了个东西,她一惊,随后纳入袖子里,不动声色。

好在袖子宽广,并不能发现什么。

慕容澹本想发怒,但为了维持那张温和的表皮,一点一点挽回虞年年的心,还是忍了下去,甚至违心安抚了她们几句。

待人全都退下去后,他才邀功似的看向虞年年,恨不得插了耳朵和尾巴摇摇晃晃,等待主人夸奖,和虞年年那只拿了耗子的狗一样。

你看我有没有很听话,也没有惩罚她们,我真的有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虞年年现在完全顾不上慕容澹的反应,她只想知道方才白粥塞了什么给她,白粥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怎么会犯那样小的错误就为了递这么一件东西,那这件东西,一定很重要。

慕容澹还在自顾自同她说话,他拉着虞年年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问她,“年年你看我最近有没有胖回来一点,是不是好看些了?”

“你若觉得还是没有之前好看,我便再养养它,总能让你喜欢。”

好好一个藩王,如今沦落到卑微以色侍人的地步,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丢人或者可耻,毕竟他最怕,身上连一处年年喜欢的东西都没有。

虞年年的心思,早就飞到袖子里的东西去了,哪里还听得见慕容澹说什么,随口怼回去,“嗯,就是今天看书说,以色侍人,安能长久。”

她心不在焉的太明显,但凡是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时时刻刻关注虞年年细微表情的慕容澹当然也看得清楚,他不由得失落,但还是提起精神,不断同她说话。

“即便靠着颜色,能得到你的一时欢喜,我也觉得满足。”

慕容澹煽情话说完了,又开始照例说他今日做了什么,哪怕虞年年并不愿意听,又问虞年年今日在院子里做做了什么,有没有学会新的字。

他每日都要同虞年年事无巨细汇报一遍。

“我今日在书房的时候,他们传信说,青州买回来的珍珠已经在路上了,大概后日就能到,听说还有一批粉色的。绣娘们说镶在裙子上并不增彩,我想给你打一副头面,再用它们编宫绦……”

“你猜猜裙子的颜色是什么?”

“下个月皇帝的摘星楼就要修缮好了,他请我去,我本想带你去看看的,那修的不错。但下个月天就转凉了,那儿建的高,你现在身体不好,我怕你染了风寒。等回了凉州,我也给你建一座,比皇帝建的还要高,上面都用夜明珠镶嵌满了……”

“我看你桌上的字帖都描完了,明日我再写了心的给你。我们年年真聪明,学什么都快,那么多字,这么短时间就全都认得了。”

他不自觉抬手,想摸摸虞年年漆黑顺滑的发,虞年年不适应的避开,略微不耐烦皱眉,一幅你别烦我的模样。

慕容澹突然沉默,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心里难受的像是刀割。

他不是替自己难过,是痛恨曾经的自己,对以往的行为悔不当初。

但现在的情况,像极了当初在太尉府的翻转,那时他也不耐烦听虞年年讲话,她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甚至会让她闭嘴滚开。

他当初,真的对她太狠,伤她太深。

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恶毒,现在情况也不会变成这样。是他罪有应得,是他自作自受。

他突然沉默,握着虞年年的手,下巴摩挲在她手背上,带着些鼻音道,“年年,对不起。”

虞年年受不了他总是时不时的煽情,或者抽风样的多愁善感,将手抽出来,“殿下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咱们才刚认识多久。如果非要说对不起的话,那也就是您不经过我同意擅自将我绑来……”

“但这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您说对不起的,毕竟您高高在上,我原本就是送来给你做玩物的,您怎么对我都没关系。”

“哦,其实还有一件事,您或许可以同我道歉。您总是说自己是燕燕,提起他与我的过往,可她好好活的远远的,您为什么总要提起他,来玷污他呢?”

慕容澹低下头,真诚的道歉,“对不起,你别生气了。”他不敢看虞年年的眼睛,原本那双像小鹿一样,盛满笑意的柳叶眼,如今变得像白刃,活生生刺在他心头,剜出心头血。

但他再疼,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也不可能放手,就这么疼下去吧,兴许有一天,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是他欠了年年的,她怎么骂都是应该的。

其实她骂一骂,慕容澹心里虽然疼,但也痛快。她还知道冲自己发脾气也好,他只怕虞年年拿他当看不见,连奚落都不肯奚落。

这样的话,他连赎罪都不知道怎么赎,她不骂他,他心里只会更愧疚更难受。

他恨不得年年用鞭子打他,才能降低他心里的罪恶感。

虞年年以前总是喜欢跟他分享一天里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像是今日她从徐娘子那儿得了两块糖,或者买碗的时候,摊主骗了她,沈之昂站出来替她讨回公道。

眼睛亮晶晶的,唇角挂着笑。就算生活再难,梨涡里都甜的像是盛了蜜一样,小虎牙亮晶晶的很漂亮。

现如今她能一天连一句话都不同他说,也不肯对她笑。

但凡说了,就是要明里暗里讽刺他,一副你要么拿我命,要么就忍着的模样。

他想看不绷着一张脸,也只能远远躲起来,暗地里看着她对那些无关紧要的婢子们笑,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

其实提起沈之昂,慕容澹就觉得,这是个隐患。他帮过年年两次,一次是她买碗的时候,另一次,是在南衙。

年年是个好姑娘,就算对沈之昂没有爱意,也有感激。

在他和沈之昂之间,年年必定会选择沈之昂。

慕容澹不觉得自己以色侍人可悲,只觉得自己连沈之昂都争不过才可悲。

他仔细想想,他不但争不过沈之昂,就连年年养的那些小狗小鸡大鹅也争不过,愈发觉得悲哀,以及前路漫漫。

不过好在,年年的母亲早就去世,哥哥也在出逃的过程中早早死去了。年年没有亲人,她即便对沈之昂印象好,却也没有感情上最亲近的人。

慕容澹他觉得自己努努力,用十几年二十年,终究能站在虞年年心头最重要的地方。

就算年年最后还是对他一点儿喜欢都没有,如果有个孩子,也不会离开……

就像母妃和父王,父王爱母妃爱到难以自已,但母妃一点儿都不喜欢父王,甚至厌恶父王,但还是愿意为了他忍耐留下来。

虽然母妃最后还是受不了,亲手将父王勒死了。

但她切切实实与父王生活了几十年,并没有分开过。

如果年年有一天受不了,也可以将他勒死,他一点儿都不会反抗,他将成为她手里,唯一一条以及最后一条人命,那样她永远都会记得自己。

但年年像母妃那样的概率并不大。

因为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爱惜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即便她再讨厌自己,她都不会下手。

慕容澹赌,他有很大机会,能和虞年年相爱相杀,携手终老。

他有时候想,如果他从来没遇见虞年年就好了,他也不会莫名其妙习惯她的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她的喜欢变成了那么多。

在听到她死讯之前,他只觉得虞年年像是每天给他的一块糖,虽然刚开始没了,会有些不适应,但时间久了,便不会再想吃糖。

可他错了,姚生说虞年年死的那一瞬间,他不知从哪儿涌上来的情绪,一下子将他所有的防线全部击溃,他发现这块糖甜的要命,而且有毒有瘾。

虞年年一直忍到半夜,才将白粥给她的东西掏出来,借着出恭的名义,对着烛火下看。

是一条竹简,上面刻着字,她凭着一个月的所学,半蒙半猜将上头的字认了出来。

虞寄白站在摘星楼上,夜空划过一道白影。

“咕咕咕~”雪白的鸽子落在他的手背上,他从鸽子腿上解下一枚竹牌,将它送走。

他的傻妹妹,在占据有利形势的情况下,连欺负人都不会,她不会以为只是嘴上凶凶,就是反击了吧?

娘生他们两个的时候,是不是把脑子全给他了,现在他还得手把手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