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慕容澹的手一松, 竹简掉在地上,线散了,他不自觉眨了眨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才声音沙哑的问, “谁?你再说一遍。”

窗外的雨依旧下的绵密, 像是酥油, 不疾不徐地敲打的房檐地砖, 发出极小的声响。

咚咚咚。

又十分缠绵欢快。

传在慕容澹耳朵里, 这样的声音都无异于平地惊雷阵阵, 一声接着一声, 鼓噪的他浑身血管筋肉都要炸裂。

姚生哭着, 呼吸都急促起来, 深吸一口气, 大声道,“虞姑娘, 虞姑娘死了!殿下!”

他是殿下的死士,以慕容澹的悲喜为悲喜, 以慕容澹的喜恶为喜恶, 一定程度上,他能精准感知慕容澹的情绪。

如果他对虞年年的怜惜有三分,那慕容澹逃避且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以及虞年年的对慕容澹的掏心掏肺,便将这份怜惜和单纯的喜欢,演变成了八九分。

慕容澹不管虞年年,他却下意识打探着消息,关注着。因为他知道有一天,殿下总会问起来的。

慕容澹愣了愣,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什么?”

姚生不厌其烦,望着他,“殿下,虞姑娘,虞姑娘没了……”

慕容澹弯腰,要去捡那卷散落的竹简,却怎么捡 ,都捡不起来。好像他的眼睛瞎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胸口处有东西翻涌,却被什么堵着,上不来也下不去。

姚生跪下,将竹简捡起来,捧给慕容澹。

“哦。”慕容澹眼眶红的几乎能滴血,自觉语气平淡,在姚生听来,却依旧语不成声,“怎么死的?”

提起这个,姚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连呼吸都带着颤抖的音腔。

“三十的前几天,去了乱葬岗,背了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来,听说那时人就不行了,好不容易吊口气回来,不知发什么疯,徒手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将那尸体葬了。

她身上尚带着鞭伤,寒冬腊月里折腾一遭,没撑几日,人便没了。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了……”

说着说着,咬着下唇,恨不得咬掉嘴上一块儿肉下来。

“有人说,您被打死扔去乱葬岗了,所以她才去的,听说又拿全部积蓄换了副验……”

“哪天没的?”慕容澹想把竹简用绳子穿起来,却发现手抖得厉害,骨节分明的手爆出青筋,如一条条小虫蜿蜒附着。

麻绳握不住,穿也穿不进去,竹简稀里哗啦又掉了一地。

“三十那天夜里。照看她的人出去吃了碗水引,一回来人都凉了……”

慕容澹眨眨眼睛,僵硬点头,一副恍然,只是灵魂像被什么抽走了一样,“大年三十啊,好像是她生辰,你不说孤都忘了,她该十五岁了。”

他顿了顿,转而自嘲,“也是,孤记这个做什么?”

指了指地上散着的竹简,“你捡起来。”

姚生又将散着的竹简,一条一条捡起来,放在慕容澹怀里,他身体却一抖,那些竹简又噼里啪啦掉了下去。

今日这些东西大概是看不完了。

“殿下,您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姚生红着眼睛,语气颤抖道,又弯腰将竹简捡起,奉在头上。

殿下怎么会不难过呢?

慕容澹骂叱骂,牙齿碰撞,打着颤,“孤怎么会哭?蠢货!”

他嘴角蜿蜒出一道血色,姚生呆呆地看他,手中的竹简滑落,“殿……殿下……”

慕容澹顺着他的视线,手指颤抖的刮了一下嘴角,上面沾着粘稠的鲜血,他嘴唇抖了抖,“没事,咬着舌头了。”

一张脸不知哭还是笑,充满了复杂矛盾,又将唇角的血渍尽数擦掉,“挺好,她死了挺好的,省了麻烦。”

“殿下!”姚生目眦欲裂。

只见慕容澹扶着胸口,眼眶通红,呕出大口大口鲜血,溅在地上,还有散落的竹简上。

鲜红的一大滩,像是要将心肺里的血液都呕干净,又像是将心里的懊悔一通发泄。

春风杂着细雨一吹,满屋甜腥。

“殿下,殿下!”姚生焦急的唤他,欲要请医师来,慕容澹按下他的胳膊,“无碍,小毛病。”

“许是近日天气回暖,躁得慌。”慕容澹伸手,颤颤巍巍摸了一把嘴角的血,雪白尖削的下巴都染上了红色,“孤想吃冰,冰窖里应该还有,你晚上取来。”

“你出去吧,让孤歇一会儿。”

姚生一步三回头,生怕慕容澹出什么事,却见他安详地躺在榻上,双手叠在腹部,便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又脱了脚下的木屐,怕惹出声响,扰了他歇息。

慕容澹仰躺在榻上,四周都萦绕着血腥气。

他没法思考,却也知道自己的心脏像被利刃一刀一刀切割一样,疼的剜心蚀骨。

张了张嘴,换个呼吸的法子,却觉得肺都疼了,恨不得死个痛快才好。

他控制自己不去想,却又忍不住想起。

第一次,虞年年给他插了花,高兴地给他看,他抬手打碎了。

第二次,虞年年的两扇门都被他敲碎了。

第三次,虞年年没吃饭,给他两个梨,他一个都没给她留……

第四次,他将虞年年舍不得吃,煮好的肉喂了狗;还有饴糖,丢了打鸟。

还有无数次,他对她恶言相向……

现在虞年年死了,世上没有虞年年了。再也没有自己挨饿也要给他吃饱饭的虞年年了,也没有愿意用性命相护的虞年年了……

“燕燕,你看,我保护你了。”虞年年放下架在自己颈上的刀,哭着笑着。

“新年安康。”她对自己说的,这是最后一句话。

他的的确确安康着,她连个新年都没熬过。

虞年年是间接为他而死的,他害死了虞年年。为了给他新岁礼物,为了保护一个莫须有的存在,不是,是为了保护一个畜生。

慕容澹蜷缩在床上,呼吸困难,宛如一条溺水的鱼,手指抓着床单,攥出了血,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发狠捶着,好像这样肉、体疼了,就能缓解心上的疼痛。

“哈……她死了不是更好吗?”他自言自语道,许是刚呕出血的缘故,声音极为沙哑,这样劝说自己。

她死了便没有人能影响自己的情绪了,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喜欢过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时间会抹平一切。

他生来尊贵,凌驾万人之上,人命于他如蝼蚁,只要他想,有千千万的人,为他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虞年年这样的人,晋阳多了去了,哪个世家都要养上几十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儿,他在乎虞年年点儿什么?

漂亮吗?是漂亮,可他见过美貌的人不计其数。

“唔……”他一偏身子,又呕大片鲜血,溅在他墨色的衣袍上,湿濡一片。血红的双眼,不知是心里难过还是身体难过,眼泪滑落下来,滴在血上,稀释了红色。

房里的血腥味更重了,他想睡一觉,没有什么问题,醒来是不能解决的。

姚生请来太医署的医丞,守在外面。

太医丞听见里面的声音,又闻见了血腥飘散,忍不住皱眉,问,“怎么了殿下这是?”

风一吹,姚生眼睛干涩的疼,连湿濡的空气都没法缓解,他沉默一会儿,忽然摇头,“殿下以为是在渡劫,实际上情劫难渡,他实在惩罚为难自己。”

太医丞摇头叹气,“总呕血伤根本,老臣怕殿下败了身子。”他缓了缓,又说出一番似是感叹的话,“若说情劫,哪有渡得过去的呢?一切不过该顺应本心,即便心中否定,口里回绝,身体却骗不了人。”

他剩下一句话没说出口,实乃大不敬言语。

殿下如何位高权重,如何武艺高强,如何冷静自持,不过还是个少年,年少慕艾,炽热真诚。

慕容澹一闭上眼睛,便是方才在梦里的那一幕,虞年年问他,“要不要一起洗衣服?”

漂亮的柳叶眼清明如水,脸颊还有梨涡,小虎牙也可爱。

可是这样漂亮的人,现在没了,变成一具枯骨,不知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没人抱她回家。

睡不着也睡不安稳,像是在地狱里煎熬。

外面的天色早就黑了,雨却不见听,甚至伴着雷声,轰隆隆砸下来,照得四方一瞬光明。

姚生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带着人默默进来点灯,手里捧着一碗碎冰,用樱桃枝和蔗霜和了,红润动人。

仙鹤踏云的鎏金烛台一人高,纷纷安置在墙角,一簇一簇明亮的火花纷纷驱散一角灰暗。

慕容澹额头上全是冷汗,陡然惊奇,外面正劈下一道雷,让不少人惊呼,多少年不曾见春日有这样大的雷雨了。

“外面还在下雨?”他嗓子还是哑的,甚至比方才哑的还厉害,像是用铜片刮过。

姚生过去跪下,“下着呢,要下大了。”将手里的冰递过去,“殿下,加了许多糖。”

慕容澹一听糖,心又疼的厉害,哇的一声吐出口血,和那些干涸的混在一起。

他撑着身体,从榻上翻身下去,跌跌撞撞跑到柜子前取出一个拳头大的金丝楠木匣子,上面刻着合欢花,花瓣染成红色,她喜欢的红色。

吐了太多血,心伤至极,身体是软的,站不稳,跌在地上。

里面放着碎玉,拼起来该是水滴形状的,晶莹透亮,是虞年年送给他的新年礼物,被他捏碎了扔在地上的那块。

落在地上的时候,他说声音真好听。

慕容澹手颤抖着,将玉捡出来,一块一块拼在一起,可是拿起又掉下,拿起又掉下,始终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浑身都哆嗦起来,红着眼眶,能滴血似的,眼泪一滴一滴飞快落下,唇瓣轻颤,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

他抱着玉在怀里,弓着腰,头磕在冰凉的地上,不知问自己还是问旁人,“怎么会拼不回来?它为什么会碎?为什么?”

碎发粘在苍白靡丽的脸颊上,衣衫拖出血痕,在地砖上蜿蜒成红蛇。

许久,慕容澹身体才抖的不那样厉害了,双手用力握着那块碎玉,生怕攥不住,又掉在地上。

俯下身子轻轻亲吻,像对待最炽烈的爱人,唇上的血沾在翠绿的玉上,说不出的妖异动人。

随后,他将玉揣在怀里,烫的那块一小块贴着玉的皮肤发热,飞快跑出去,冒着暴雨。

夜风卷起他的墨色的衣摆,和散落的长发。

姚生和一众仆从在后面打着伞追他,轰轰隆隆的一片人,叫喊竟将雷声都盖过去了,“殿下!殿下!您要去哪儿?好歹将伞带上!”

慕容澹外衣敞着,露出一片精致的锁骨,浑身让雨水打湿了,衣裳滴落着血色的雨水——那是他呕出的血。

从檐下站着的一个仆役手中抢了灯笼,便跨上一匹马,勒紧马缰,径直冲出府去了,朝着城外奔去。

灯笼是油纸糊的,用特殊工艺,不进水,所以雨水浇不灭。

慕容澹敞开松散外衫,将灯笼纳进去,怕它被风吹的熄灭了,哪怕胸膛那块皮肤要被烧焦了。

守城门的士兵拄着枪,眼睁睁瞧着一匹马奔驰而过,他们忙上前去拦,城墙上的守城将一抹脸上的雨水,冲下头大喊,“放凉州王殿下过去!”

后头又跟着十几匹马,飞驰着穿过城门,马蹄踏出泥花。

也无一人敢拦,只面面相觑。

人在后阳坡前停下,灯还没有灭。

慕容澹将灯举起,照亮了一片小小的黑暗混沌。听说死去的人,只要熟人提一盏灯,她的魂魄就会跟着灯找过来。

但是……

年年,你会不会怨我,所以不愿意来找我?

雨砸在他的脸上,睫毛上挂着水珠,混着咸涩的液体一起滚落,浑身都湿透了,也冷透了。

夜风吹不起他湿重的头发和衣摆。

姚生冲过来,将手中尚且干燥的披风搭在慕容澹身上,举着伞,豆大的雨砸在伞上,乒乒乓乓,不知落在身上该多疼,冲他喊,“殿下……”

“嘘,不要说话。”慕容澹手指在唇上一比,“你不要吓到她。”

其实最吓到她的人,是自己吧。

慕容澹知道,他却不想承认,将伞掀翻在地,“你挡着光了。”

姚生见慕容澹不肯打伞,自己更是不敢打,身后随着来的侍卫也默默将伞收起。

“她怕生人,怕黑,怕打雷,也怕老鼠,现在下雨了,这里蛇虫鼠蚁都很多,还那么黑,她一定很害怕,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躲着。”慕容澹沙哑的嗓音哽咽了哽咽,又压低声音,“你小一点声,不要吓到她。”

“我要听听她在哪个角落里哭,然后去接她。”

慕容澹说完,又顿了顿,忽然握紧了手中的灯笼杆,“可是她哭的时候都不出声啊……”

不知道她死后,抱着膝蹲在角落里哭的时候,脸会不会憋的紫了。

她那么怕老鼠,尸体被老鼠啃噬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想给你做的红裙子还没做,梅花要等冬天才能看,但是可以天天给你煮肉吃,还有肉沫水引,好甜好甜的梨子,很多的饴糖,想要的都给你。

我也给你……

如果你不要,我就蹲在一旁等着,等你什么时候要我,我再出现。

“殿下……”姚生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拳头,“您这是何苦。”

“不知道。”慕容澹用异常轻柔的嗓音去喊虞年年的名字,可惜还是像个破锣一样难听。

“姚生,孤其实是个傻子。人在的时候,孤对她太差了,以为只要不承认,有些事情就能当做没发生过。”

“现在,要寄希望于鬼神之说来寻她……”

慕容澹从一个角落,开始找人,三个月了,死的人不计其数,虞年年即便死了,也不知道埋在哪个人堆儿里,说不定早腐烂的成了一具白骨。

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姚生招手,让跟随来的人一起寻找。

慕容澹摆手,“你们离远一些,不要吓到她,她胆子小。”

几个人顶着雨,对视一眼,便默默退下了。

慕容澹一边提灯找人,一边碎碎念,破锣一样的嗓子忍不住发痒,咳了几声,“我错了,早前说,便是她死在面前,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如今人死在看不见的地方,我已经这样难过了……”

其实细想想,承认或许喜欢有什么关系呢?他足够强势,不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为他点缀,也无人敢置喙他的言行,若有说闲话的,直接杀掉便是。

为什么要觉得,虞年年对他产生影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只有没有能力,害怕失去的人,才会担心羁绊的存在,忧虑羁绊带来的后果,因为那些人保护不了爱的人,所以害怕失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怕?

慕容澹揉揉眼睛,火辣辣的疼。

姚生陪着他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山里穿梭,翻了一具又一具尸体,可都不是虞年年。

尸臭萦绕在呼吸间,喉鼻唇舌都跟着发苦,胃间翻涌。

“年年,我真的错了,你看看我好不好?不要在这里待着了,我带你去漂亮的地方,谁都不敢骂你,谁都不敢欺负你。”慕容澹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湿漉漉的脸。

那块玉也凉了,贴在胸膛处,再也升不起一点儿温度。

第二日下午的时候,天才稍稍放晴。

后阳坡早被凉州王府的亲卫包住了,一圈都系上了铁丝,一个苍蝇也放不进去。

老伯老眼昏花,推着一车尸体靠近了才发现围了一群人,他打着商量,“小哥儿,您这不让送人进去了,那尸体往哪儿放?”

“晋阳这么大,总有个埋尸的地方,您老请别处去吧。”侍卫抬手让他离开,算是极为客气的了。

老伯讷讷不敢言语,夹着尾巴推着车又走了,怕再纠缠几句惹了厌烦。王权至上,这些人杀人都不眨眼的,他个推尸体的老头子算什么?

死了都没人在意。

狩阳帝自慕容澹回来后便日日惶惶不安,生怕哪天睡着睡着,刀就架在脖子上了,他这个侄子比他皇兄身体健朗,精力与狠心也都更胜一筹。

“今日慕容澹去哪儿了?”他在凉州王府外安插了探子,时时监控。

“听闻昨日半夜去了后阳坡乱葬岗,将哪儿都围起来了,也不知有什么好东西,让他这样着急。”

太子趁着慕容澹不在眼前,嘴上抖起来威风。

狩阳帝眉一跳,看向太子,透出几分不满意,“你如何知道的?”

他还没有得到最快的消息,怎么太子能知道呢?

太子冷汗一冒,深知不小心犯了自己父亲的忌讳,怎敢比他先得知外面的一举一动?忙低头恭谨,“儿臣在外殿遇见了探子,随口问了两句,见父皇日夜忧心,有意为父皇分忧。”

狩阳帝冷哼一声,教人去将探子处理掉,换新的监视凉州王府,“都该知道,这大梁,谁才是君主!朕还在,用不着你这个太子代为分忧,你老老实实准备婚事。”

他思维不断发散,心想太子才得到一个岳丈,就敢越俎代庖,操心起国事,明日不该反了天,看上他的龙椅?又思虑起,是不是该给虞太尉些警告。

殿外有人大臣求见,太子赶忙告退,政务上的事儿,狩阳帝不肯让他插手接触分毫,他已经惹得父皇不高兴,再不识趣,明日被幽禁都说不定。

走前只隐隐听见狩阳帝摔了杯盏,暴怒大吼,“沈之昂呢!他怎么还没带着人回来!”

想必是去终南山接高人回来并不顺利。

高人都是有脾气的,哪能轻易出山?以往狩阳帝有的是时间跟他耗着,如今慕容澹回来了,他急需一位通神之人。

萱女住在宫里,她虽然有钱,但想要探听太尉府里的消息还是过于困难,近日夜里总是梦到虞年年,要么是在井边提水,要么是在廊下洗衣裳煮粥。

一醒来心突突地跳。

宫里旁的没有,但因为当今陛下格外迷信怪力乱神只说,所以养了不少巫师术士,她不信这玩意,却架不住心慌,想求个安稳。

巫师带着异兽面具,身披黑袍手里握着龟甲进来了,神神叨叨开口问,“夫人要求什么?”

萱女捏捏眉心,因睡不好,格外疲惫,脸色也苍白,“求个人,求她安稳。”

“生辰八字可知?”

“辛卯年腊月三十日子时。”她想了想,开口。

巫师将龟壳放入火中炙烤,口中念念有词,带着几个侍人围着鼎绕圈乱舞,从袖口洒出一把不明颗粒。

萱女皱眉撇嘴,她就知道这些玩意神神叨叨不能信。

巫师忽然惊呼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小心翼翼将带有纹路的龟壳捧起,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含着泪摇头叹息,“难难难,命途多舛,玉殒香消!”

萱女一听,陡然从座位上弹起,眼眶泛红,“你说什么?”

“夫人,您要算的人,红颜薄命,已经没了,早就没了~”巫师垂着头道。

“放肆!你胡说!”萱女满目不敢置信,“拉下去,给我砍了他!庸人!她怎么会死!你瞎说!”

几个侍卫涌上来,将他拖下来。

“再去叫一个来!”萱女目眦欲裂,怒道。

所有人都知道她得宠,脾气又不好,不敢怠慢,忙又带了个巫师来,所卜卦象,依旧同上一个如出一辙。

“拉出去,砍了!本宫就不信这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个能算准的!”

萱女慌张在宫殿里踱步,“去!将皇宫里所有的巫师都带来!快去!”

为了确保他们不是为了保命,阳奉阴违,便又将他们单独隔开了,互相不知道彼此的消息,也不清楚外面的消息。

一连十个巫师,所卜结果如出一辙。

萱女便一连砍了十个人,殿外血流成河,就连侍奉的宫娥宦官都于心不忍,她却丝毫没有触动,抬手,“叫下一个上来!”

跌坐在席上,她不自觉落下眼泪,怎么可能就死了呢?虞年年命硬,又活得乐观,怎么可能会死呢?

一定是这些坏人在欺骗她!都当她好欺负呢!

“爱妃,你这是怎么了?”她一哭,狩阳帝心都跟着碎了,忙安慰,“爱妃是天上仙子下凡,怎么能哭呢?快擦擦眼泪,朕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萱女如今没心思跟他调笑,便将人推开,“陛下自己玩罢,臣妾不送了。”

“这……”狩阳帝为难,又想哄她,却见她是真的伤心生气了,便也不敢纠缠,只好离开,临走时还道,“爱妃若是生气,便将这些庸碌巫师都杀了!给爱妃出气!”

狩阳帝上次来李夫人这儿还是三个月前,深宫寂寞,旁的御嫔都不愿意同她来往,她便更寂寞了,只能关起门来自己寻点儿乐子。

“娘娘,臣伺候的可还舒服?”精壮的男子,一身侍卫打扮,手在她脊背上按捏,不过片刻便转移到了腰间、臀部、胸前,这三处不断流连。

“嗯~不错,啊~你手艺越发精进了。”李夫人伏在床上,不断娇吟着,脸泛潮红,识趣的宫人们都退下了,将空间留给两个人。

“都说年少夫妻感情深,半路夫妻靠不住。陛下哪有我贴心懂娘娘?”男子口中调笑,他便是李夫人的前夫,市井里的杀猪匠。李夫人一朝得宠,他也跟着鸡犬升天,进了宫做侍卫。

以往李夫人尚且得宠,他不敢放肆,如今李夫人失宠,两人便干柴烈火勾搭到一起去了。

“的确,陛下哪有你贴心懂我。”两个人按着按着,衣衫便褪尽了,白盈盈的身体交织在一起。

正至情浓时,大门忽然被破开,但见狩阳帝大步的跨进来。

两个人急急忙忙的分开,用衣服被子掩盖住身体,李夫人不住的颤抖,一边在榻上磕头,一边口中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爱妃真是好情趣,这种事情怎么不叫上朕?”狩阳帝不怒反笑,目中闪动着疯狂的光,看着自己爱妃与别的男人苟且,一点儿恼意都没有,倒是十分有兴趣。

他抬手叫人,兴奋拊掌大呼,“带个画师来,这等场面,记录下来必定香艳!”

说着便宽衣解带,抬手招呼,“朕与你们同乐!同乐!”

李夫人吓得够呛,哆哆嗦嗦的,她前夫却壮着胆子,将人又摁倒了。

画师提着东西进来,一眼便瞧见这淫乱的场景,他习以为常地展开画布,往常只给陛下画过两个人的,今日如此刺激,大白天的就三个人。

不多时候,他便将轮廓画好,只需后来润色便好。

半晌后,狩阳帝餍足地提了衣裳,过去看画师手中的画,满意点头,“不错,不错!”便言笑晏晏招人来,“来人,将这两个奸夫淫妇拖出去,施以鼠刑!”

原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的李夫人和前夫,脸色冷不丁白了,床上淌出焦黄的液体,不知两个人里哪个被吓尿了。

李夫人也顾不得用衣裳被褥蔽体,跪着下床挪到狩阳帝身前,涕泪横流,揪着他的衣摆,“陛下,陛下,臣妾知道错了,陛下!”

“朕同你们一起不代表朕会容忍一顶绿帽子挂在头上。拉下去!”狩阳帝将她脸上的泪水温柔抹尽了,笑着与她道,“去吧,爱妃。”

“陛下!陛下!”两个人叫嚷着,祈求获得一线生机。

鼠刑听起来轻描淡写,但受刑者痛不欲生,堪比千刀万剐。要先将人安置在铁床上,四肢绑起,腹上扣着一个铁桶,里面装上几只牙不尖爪不利的老鼠,在桶外用火不断加热,逼迫老鼠撕开人的腹部取凉。

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要遭受钝刀剖腹的痛苦,任由那老鼠活生生啃噬血肉。受刑之人凄厉惨叫,能感受到内脏撕扯,还能听见老鼠在自己肚子里吱吱乱叫,毛茸茸的的身体和粗长的尾巴蹭在五脏六腑,心理身体上双重折磨。

历经几日几夜,才能解脱。

李夫人慌乱之中,大声叫道,“陛下,陛下臣妾有了身孕,已经三个月了,您不能不要您的皇子,陛下。”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这是最后一丝生机。陛下子嗣不丰,只有太子一个孩子。

狩阳帝一怔,转身回头,微微敛低了头,上下打量她,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是吗?爱妃!朕又有孩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是,是是!”李夫人嘴角扯出僵硬的笑,比哭还难看,“臣妾真的有身孕了。”

“朕老来得子,必定要给这个孩子最好的!爱妃你看冀州如何?朕将冀州作为孩子的封地!”狩阳帝将人扶起,脸上挂着欣喜。

李夫人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一胎,命和荣华富贵都保住了。

不料狩阳帝眉头一皱,像是为难,“只是这孩子,朕还不知是男孩女孩,该封公主还是王子?着实令朕为难。”

“陛下,等孩子生下来就知道了。”李夫人身体虚软,笑道。

皇帝皱眉摇头,“不行!朕马上就得知道!”他招手,“将她肚子刨开,朕要瞧瞧,里面到底是朕的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他像拍瓜一样拍了拍李夫人雪白的小腹,眼睛里闪动着慈父一样的光。

李夫人害怕极了,要挣开他的手,“陛下,陛下,若是刨开,孩子就死了!陛下!”

“朕会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但是你必须死,朕不能容忍有个淫乱的女人生下朕的孩子。”

太医举着手里血淋淋,一团像小耗子一样的红肉,“陛下,不够月份,根本瞧不出男女。”

地上李夫人躺着哀嚎,肚子里的肠子流了一地。

狩阳帝看了眼那小红耗子,“朕既然缺个女儿,这便封为和顺公主,风光葬了吧,听说陈侍郎家才生了个儿子,与公主相配,便结为冥婚,地下省的没个人相伴。”

一句话,便断了个刚出生婴孩的生死。

李夫人肚子已经破了,鼠刑对她不适用,便换作车裂,依旧死的凄凄惨惨,没有全尸。

是在宫中人流动最多的广场上施行的,惨叫凄厉,不少人都眼睁睁看着李夫人被分尸成了六块,人都死了,四肢还在蠕动。

狩阳帝这一次杀鸡儆猴,震慑住了不少人。

不管是芳心欲动的妃子,还是小宫娥,都战战兢兢,离宫里侍卫太监都一丈远,生怕被瞧见了,落到李夫人这样的下场。

宫里侍卫也不敢跟女子说话了,怕再落个鼠刑惨死的下场。

一时间宫内人人自危。

狩阳帝要立一个未出生,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婴儿做公主,还要赐给她封号封地,风风光光办葬礼,不仅如此,更是闷死了陈侍郎的小儿子做陪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唐极了!

御史大夫劝谏,被狩阳帝一剑刺穿胸膛,侍卫见怪不怪抬出去。

所有人对视一眼,将袖子端起,高呼,“吾皇万岁!”

这事儿便这样过去了,狩阳帝愉悦地扔了剑,“众爱卿平身。”

慕容家祖训,没有什么是杀个人不能解决的,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再不行就全杀光。

等到没人发出反对的声音,那便是所有人都赞同了。

大梁历代皇室子孙都将这条家训贯彻的彻彻底底,从无一人违逆。

虞敏敏自宫中元日宴回来后,郁郁寡欢,去同虞太尉理论,却被呼了一巴掌,警告,“你上次鞭打虞年年的事,我还没罚你!滚回去紧闭!”

府里上下都知道要有新夫人了,姬妾仆从之流对姜夫人和虞敏敏也变得不大恭敬,怒火攻心之下,虞敏敏缠绵病了半个多月,病才刚好,就听说从老家接回来个妹妹。

是先夫人生的女儿,因早产,八字轻,体格弱,便送去老家养着,十五岁才接回来。

一个虞令月就让她更堵得慌,父亲还要娶继室,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先夫人嫡女!一个个都要往她头上压,病才刚好,又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

“先夫人统共就两个孩子!一个是虞令月,另一个憋死在腹中了!这又哪儿冒出来个山猫野兽的下作东西!”虞敏敏愤恨捶着床。

姜夫人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张嘴,我恨不得剜了去!你父亲说是就是!”

虞敏敏抱着被子泪水涟涟,看着自己母亲离去的背影心有不甘,她娘怎么就这么无用!先夫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她母亲至今都没当上续弦,如今父亲要娶继室,她竟然一点儿嫉恨都没有,也不想着争一争!

新接回来的小女儿,住在虞令月隔壁。

虞令月在准备半年后出嫁的嫁妆嫁衣,日日都能听见一墙之隔的琵琶声,断断续续,清清冷冷,像是有什么伤心事儿。有时候半夜还会弹,跟鬼一样。

隔壁院子是锁着的,除非送饭,谁也不让进,也不让里头的人出来。

里头住着的主子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日日都有医者进出,还有汤药苦香飘荡。

虞令月院子里的人委实受不了这药味儿,便在墙边起了一堵蔷薇架。

婢子举起伞给虞令月遮阳,听见隔壁的琵琶又响起来了,忍不住抱怨,“家主这哪是养女儿?分明是囚禁犯人,小女君回来这么多天了,谁都没见过面儿,您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姊,竟也不给见。”

虞令月将伞自己接过来,弹弹袖子,淡淡道,“你再多嘴便打死扔出去。至于隔壁的妹妹,都是命,她选不了也没处选,跟我一样……”

她抬眼看了阴沉的天,“我住在大笼子里,她住在小笼子里,非要说得话,我比她稍好些。”

身材纤弱的少女散着发,坐在廊下,手里拨弄着琵琶,指甲嶙峋,像是受过伤还没好全,“有荠菜吗?”她问,忽然咳了几声。

赶紧涌上来几个人,披风纸伞纷纷搭挂上,“有的有的,您身子弱,不要坐在廊下吹风了,回去歇着吧。”

“我想吃腌荠菜,春天的荠菜最鲜嫩。”她点头,又笑了笑,唇角挤出一对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