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清流领袖、推崇圣人之礼的程相,当场被秦府一顿猛如虎的操作惊呆了。
“昨日此时,杜家尚未退订。秦相,你、你……居然一女许两家?”
秦相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神色淡定地与他掰扯。
“程相慎言。其实杜家与秦家只是口头允诺,未曾互换八字,也从未正式下定。何来的一女许两家之说呢。“
他摇了摇头,满脸的感慨无奈,“杜二公子是个好孩子,但他与小女八字相克,上门迎亲一次,便连累他大病一场。昨天早上才登门,他中午竟又当街摔了。我们实在不愿害了他,于是便起了两家作罢的心思。”
说到这里,秦相拉过了陆泓:
“这孩子是成国公府家的老幺,八字和我家嫣儿倒是登对,从未有相克的事情发生。就在昨日,陆公爷千里迢迢送来了一对长白山的五百年山参,由陆世子亲自上门,呈上信物,求娶小女。老夫做主收下了陆家信物,原想先与杜家商议此事,不想杜家倒是直接退回了信物。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程相只觉得匪夷所思,哪里都不对,但他也清楚秦家突然串联了陆家,明显是不想女儿待选罢了。
程相最后冷笑一声:
“儿女婚姻大事,怎可如此草率!秦相执意如此,老夫只得原话带回去礼部,叫礼部许尚书亲自登门与你讨个说法罢!”
说罢拂袖气哼哼的去了。
秦相站在庭院里,目送程相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也不见了,泛起了愁色。
“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罢了。“他亲自送陆泓出府,走边与他说,“再过几日,等你父亲回了京,礼部派人询问,两边对不上,今日的说辞就露馅了。”
陆泓镇定地说,“父亲那边,我与他说。秦相爷不必太过担忧。”
秦相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还请与令尊说,此乃权宜之计,只需要拖过明年新春,等太子妃人选定下即可。贵府施以援手的恩情,秦某铭记于心。”
陆泓应下,行礼离开了。
接下来的大半日,秦相实在无心公务,遣人去中书省告了假,坐在书房里犯起了愁。
当天傍晚下值后,听到风声的秦英秦茭都匆忙赶回了家。
秦相坐在外书房里,关起门来与两个儿子密谈。
“嫁与东宫看起来风光,但绝不是女儿家的好归宿。当年你们小姑母被选入东宫,我这个做兄长的无力阻止,遗憾至今。没想到如今,同样的事情,竟然又落在了你们小妹的头上……“说到这里,秦相眼眶微红,说不下去了。
秦茭想也不想,主意张口就来:
“既然父亲今日当着程相的面,以陆家小六做了挡箭牌,索性一口咬死!再过两三日,等陆公爷回京当天,我和大哥去城外堵他去!陆公爷这几年没少做不干不净的事,把柄多着呢,咱们软硬兼施,总有办法叫他当场把婚事应下来!等礼部再问起来,就说两家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秦相气得一拍桌子,“混账!你这是结亲呢,还是结仇呢!你就不怕陆公爷当场拔刀把你劈了!”
大哥秦英从另一个角度提出了解决办法。
“我看这些年来,陆世子与嫣儿走得近,私底下姐弟相称。与其从陆公爷那边下手,倒不如直接问问陆世子的意思?如今杜家的信物已退,嫣儿是未嫁之身,如果陆世子不反对的话,叫他去求自己的父亲过来秦府登门提亲,岂不是更为稳妥些。”
秦相却踌躇不定了。
“成国公府的家风,你们是知道的。你们的大姑母当年嫁去陆家,最初几年又何尝不是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呢……”
他长叹一声,”如果说东宫不是女子良配的话,陆家子孙同样未必是良选。哎,我的好嫣儿,为什么非得在这两个人里面挑一个呢。”
老父亲满腹愁肠,久久难以定夺。
“英儿,茭儿,你们说,到底如何是好。”
秦英沉吟许久,说出他的想法,“东宫如何,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定论。陆世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除了年纪小一些,倒是更合适。”
秦茭却不同意。
他哼道,“我看那小子心眼多的很!嫣儿真嫁过去了,只怕拿不住他!”
兄弟两个人在外书房里吵起来了。
吵到最后,还是秦英的一句话了结了争执。
“小妹不是寻常的乖巧女儿家,从小就有决断。事关一辈子的婚姻大事,与其我们在这里吵成一团,不如问问小妹自己?”
秦茭同意了。
大哥过去秦嫣院子找她问话的时候,心里其实还是觉得小妹会选陆六。
——他猜错了。
秦嫣向来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
她不认命。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要懂得另辟蹊径。”
秦嫣捧着手炉,拨弄着新开的八爪菊的金黄色花瓣,对她大哥说,“这事我有主意了。还请大哥转告爹和二哥,不要忧虑,放宽心怀。一个月之内,我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在身边伺候的魏紫和姚黄听了个清清楚楚。秦英离开之后,姚黄担心地说,“大姑娘到底有什么想法,这里没有外人,说说看吧。我跟魏紫这两天都睡不好。”
魏紫哼道,“睡不好的是你一个吧。我才不担心呢。就算前头没有路,大姑娘也能想办法闯出一条路来。”
秦嫣递过一个赞许的眼神,“没错,别担心。天底下逼得我没路可走的人,绝对不是他萧旷。——哼,这两年只顾着养病了,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o Kitty。”
她窝在温暖的正屋里想了整个下午,傍晚时分,起身去了后院。
啪嗒,一个青色的小石子扔过了围墙。
“陆六!”她隔着院墙高声喊道,“你在不在!在的话应一声!”
围墙那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洒扫的小厮听见了,跑去屋里传话。
片刻后,对面传来陆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刚下了值回来。等我上墙头。”
陆泓明显是沐浴中途被人叫出来,寒风呼啸的大冷天里只穿了件单衣,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用发带扎了一把摊在脑后,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秦嫣站在秦府围墙下,隔着两堵墙与他说话,“我有事跟你商量。你快点——”
一句话没说完,看见了穿着深色单衣、单手翻上墙头的陆泓,后半句立刻拐了个大弯:
“哎!天冷了,你别作死!这么大的风,你回去洗完澡擦干了头发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边陆泓已经纵身跳过了院墙。
双脚落在铺着小碎石子的地面处,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随即稳稳地站住了。
陆泓满不在乎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扎高了些,反过来催促秦嫣,“这么大的风,别站在后院里,我跟你回正屋说你的事。说完了我再回去接着洗。”
两刻钟后,秦嫣缩回了温暖的被窝里,把帐子放下来,隔着影影绰绰的青色纱幔,对外间坐着的陆泓说起她思考了一个下午的想法:
“我觉得我们做错了。”
姚黄跟在里间伺候大姑娘,魏紫端了盘金黄饱满的大橘子出来待客。
坐在外间的陆泓一边听秦嫣说话一边剥橘子,灵活的手指将橘子一瓣一瓣地拆下来,在青花瓷盘上摆出整齐的八瓣团花形状。
“我们做错了什么了?”他丢了瓣橘子进嘴里咀嚼着,随口反问。
里间的秦嫣咬着青葱般的手指尖,“我想来想去,从去年底册封太子的人选传出来,不是我们以为的三殿下,而是二殿下的时候开始——我们那一步便走错了。”
正在给暖炉添炭的姚黄吓得手一抖,长夹子夹着的一块银丝炭咕噜噜滚到地面上。
“大姑娘,相爷有令……家中莫谈国事呀。”她心惊地劝道。
秦嫣不以为然地说,“我谈的是国事吗。我谈的是马上就要落到我脖子上的刀啊。”
但接下来的话,就连姚黄和魏紫都不能再听了。
她吩咐姚黄出去外间,喊陆泓进来商量事情。
陆泓坐在床边上,两个人隔着一道纱幔,秦嫣继续说自己的想法:
“这些年过得太过安逸了,反而失了警惕。想想咱们前几年,那才叫打遍京城无敌手,对家低头掩面绕路走。再看看如今的日子,我们如今一步步的往后退让,却被一步步的往死角里逼。陆六你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陆泓手里还在剥着橘子,“是啊,为什么呢。阿嫣说说看?”
秦嫣一拍床边,气恼地总结,”因为对家的权势比我们强啊!嘶——”
说得太激昂了,没留意身边,她一巴掌拍到了黄梨木拔步床坚硬的棱角边,顿时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纤细手指立刻蜷起来了。
陆泓把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回青花盘里,捏起秦嫣蜷缩起的左手看了看,雪白的掌心一道横跨而过的明显红痕。
他笑了起来,“用手拍个床,你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把手拍成这样。”一边说着,像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把她蜷起的手掌摊平了,凑近吹了吹。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掌心和指缝处,敏感的掌心忍不住缩了一下。秦嫣用力把手抽回去了。
“怎么了?”陆泓无辜地抬起眼。
秦嫣还能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自从做了一整夜闪瞎眼的原著梦以后,她对陆六的感觉就不对劲了。
只要两个人隔得够远,她还能理直气壮对自己说,“陆六么,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但只要两人凑近了,闻到他身上的清爽气息,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甚至是有时候无意间碰触一下……她就不对劲了。
就像刚才,陆泓给她吹了吹手。
从小到大,只要她磕了碰了哪儿了,陆泓给她吹脸,吹手,吹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但刚才,看到那只属于练武青年男子的修长而结茧的手,秦嫣的脑海里就自动闪过某个红烛映光的描金帷帐里,属于同一个人的同一只手,按着一截纤细雪白的腰肢。
秦嫣:……
行了,陆六正常得很。是她自己不对劲。
她痛苦地往后一摊,“……给我点橘子。最酸的那种。我脑子不太清醒。”
陆泓果然在果盘里挑拣了片刻,夹起一瓣橘子,掀起青色帷帐,塞进秦嫣的嘴里。
秦嫣咀嚼了几下,抱怨,“太甜。”
“太甜?试试这只吧。”修长的手指又捏过来一瓣橘子,还是喂到嘴边。
秦嫣张口噙住的同时,陆泓的食指却细微地动了一下,习武结了厚茧的指腹处不经意地滑过嫣红的下唇边。
秦嫣浑身触电般的一震。
帐子外的人似乎并没有发觉异样,依然语气平常地在问,“这只橘子酸吗?还要不要了?”
秦嫣绝望地咀嚼了几下。“甜,太甜了。”
见鬼的应激反应,她果然是哪里出问题了吧。
秦嫣猛地坐起身掀开了纱幔,从陆泓的手里抠走一半刚剥好的青皮橘子,掰下一瓣塞进嘴里。
酸得她一个激灵。
她感觉脑子清醒多了。
秦嫣一边咬牙切齿吃着酸橘子,一边隔着纱幔继续跟陆泓分析她想了整天的构想:
“之前你有句话没说错。如果旭表哥愿意争一争,东宫的位子不见得是萧旷的。我想来想去,咱们走错的最大一步棋,就是顺着旭表哥的意思把东宫之位让出去了,没有逼着他去争。”
陆泓剥着橘身白色脉络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剥干净了,掰下一瓣橘子,自己尝了尝够酸,这才掀起青色帷帐,把剩下的大半只递给秦嫣。
“但现在东宫大位已定,滁王殿下也确实无意与他二哥争夺。”
陆泓劝她,“阿嫣,我们所顾虑的,不过是东宫挑选太子妃,你是入选之人,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我可以去找秦相爷,索性假戏真做,把我们的事定下了。等父亲过两天回来,我慢慢地劝说他。如今家中我的意见,父亲还是会听的——”
“不。”秦嫣斩钉截铁地拒绝。“凭什么要我们这边退让?我忍不下这口鸟气。”
陆泓:……
陆泓:“你想怎么做。”
秦嫣狠狠地咬着酸橘子,掀开了青色帐子,示意陆泓再靠近些,“陆六。”
她放低了嗓音,“你是天子近臣,和东宫打交道的机会最多。现在就我跟你两个人,老实跟我说,太子爷他——他是不是真的不行?”
陆泓停下剥橘子的动作,认真地思考了片刻。
他同样压低了嗓音,意有所指地说,“看起来是行的。納了两位侍妾,按理说应该也是行的。——但谁又知道真的行不行呢。”
他继续劝说秦嫣,“男人的这种事情,关系女子的一辈子,宁可错信,不可错漏。阿嫣,别意气用事,考虑一下我提的法子。假戏真做。”
但秦嫣一旦打定了主意,是不会被别人轻易说动的。
“不。我有个绝妙的法子。你有没有门路,能打探到东宫是不是真的不行?我要确定的消息,才好部署后面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