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沉着脸色踱进了院子。
虽说秦陆两家勉强算是姻亲,但秦相还是觉得,陆家小子身为外姓未婚男子,如此随随便便地进出自家内宅,成何体统。
这些年来,他意识到自家二儿子和小女儿都养歪了……但他始终觉得,儿子长歪了是因为男孩儿顽皮,该打。
自家的乖女儿长歪了,肯定是被外头的坏小子们教唆的!
满院子的闹腾动静立刻停了下来,四处的婆子丫鬟们都垂着手站好了,秦霈秦岭两个小娃娃也赶紧从秋千上跳下来,扑过去向祖父问好。
秦相看了眼自家爱女,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陆泓。
早上好好的由杜二公子陪着出门游玩,下午把爱女送回府的却变成了陆家世子。
秦相把诧异和不快收在心底,面色不显,客气地与陆泓寒暄了几句,谢过他在秦府门口把闹事的两个人当场带走解围的人情。
“你父亲两个月前奉命巡视北部边关,听说过几日便要回京了?”
他客客气气地同陆泓说,“等你父亲回来了,必定当面道谢。”
秦相的寒暄场面话,谁也没当真。
谁不知道秦相已经十来年没主动登过陆府的门了。
陆泓也客气了几句,从小院子的石桌上拿起他带进秦府的一个锦布包袱,打开了,从里面取出一只雕花精美的乌木长盒,双手递给秦相。
“父亲前一阵巡视边关路过长白山,小侄托父亲带了两根山里的野生老参回来。人参补气益血,对秦大姑娘的弱症应该是是有些好处的。”
秦相打开乌木长盒略扫了一眼,里面的两棵老参根须完整粗壮,体型颇大,生长年头至少有三五百年往上了。
这种年份的老山参在京城向来有价无市,是轻易寻不到的好东西,对秦嫣的先天气虚之症大有裨益。
秦相脸上寒暄的笑容真挚了几分,吩咐魏紫把老山参收好了,赞许地道,“贤侄费心了。”
秦相把陆泓送到了院门外,吩咐大管家把人送出府。随即,他打发了两个小孙子回去,招呼秦嫣进屋说话。
亲爹和亲闺女谈心,不需要遮遮掩掩,直接开门见山。
秦嫣把今天听闻的选拔太子妃之事说了。
秦相居然毫不意外。
原来,他今日在中书省当面遇到礼部尚书时,礼部尚书特意跟他打了个招呼,透露了些风声。
听了滁王殿下那边传来的类似的消息之后,秦相镇定地安抚秦嫣:
“嫣儿放心,此事礼部许尚书已经亲自与我说过,你与杜家虽未正式下定,但早有信物,视作婚约。昨日礼部接旨之后,许尚书第一时间将你的名字从待选之列中勾出去了。”
秦嫣长长地松了口气。果然如此。
这边一桩烦心的大事了结了,秦相皱眉问起第二桩烦心事来。
“杜二公子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嫣简洁明了地回答,“又摔了。”
“又摔了?”秦相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当真?在哪里摔的?怎么摔的?”
秦嫣听出了老爹语气里的怀疑,撇嘴道,“杜二的性子你老人家也知道的,难不成他还能故意当街假摔?装模作样给咱们秦府看?不可能的。我跟他天生的八字不合呗。”
秦相想想也是,放过了这个话题。
他沉吟了许久,又问,“那陆世子这边……”
“哦,半路遇上了,他送我回来,顺手帮了我们个大人情。我招呼他进来坐一会儿。”
秦相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看着桌上搁着的黑木长盒子沉思了许久。
“嫣儿,我最近一直在想……”
他捋着长髯欲言又止,半晌才缓缓说道,“如果杜家二公子与你的八字实在不相配的话,你们两人的亲事……”
秦嫣听出了话外之意,喜出望外,立刻表达了坚决赞同。
“对对对,八字不合,我跟杜二不配得很,别折腾他了,两边的亲事还是算了吧。”
“你也是如此觉得?”秦相叹了口气,“两家是从小看到大的情谊,杜二公子是个好孩子……可惜得很。为父一直犹豫不决,就是担心嫣儿你错过了杜家,找不到更合适的……”
秦嫣满不在乎地说,“天下这么大,人这么多,总是会遇到合适的。爹你不用着急。”
她是真不急,但秦相听了,心里有了些想法,反而更担心了。
“嫣儿,我看陆世子如今长成了,倒也是个相貌上佳,前途远大的翩翩儿郎。只可惜……他是成国公府的出身。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为父不放心哪。想当年你大姑母——”
秦嫣听出他老爹话里的意思来了。
她当场一个激灵。“爹你乱想什么呢,陆六年纪比我小,他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她赶紧澄清,“我跟他是绝对不可能的。比太子爷那边还不可能。”
秦相也吓了一跳,急忙打量左右紧闭的门窗,低声斥了一句。“家里闲谈几句,扯什么太子爷。”
这个倒霉话题就此揭过去了。
秦相最后如此说道,“东宫选妃在即,依我看,杜家退婚之事先压着,两边暗地里说好即可。等明年开春之后,选太子妃的风头过去了,我们再与杜家正式退婚。”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口气,目光中带着痛惜,“虽然这样做稳妥,但委屈嫣儿了,又要拖个一年半载的,只怕二十岁之前难以出嫁了——”
二十岁还没有出嫁,在古人的眼里应该是个极其可怕的年纪了。
秦嫣倒不在乎,二十岁在现代明明是无敌青春少女好不好。
她劝慰了半天泪眼伤怀的老父亲,又陪着喝了点酒,最后还是大哥二哥闻讯过来,一起把喝醉的老爹哄走了。
但正所谓日有所想,夜有所梦。
白天受了刺激,当天晚上,秦嫣就做了一个极其糟心的梦。
她梦到了早已被自己遗忘在脑后的原著情节。
秦府家族抄灭,女眷一律归入教坊司发卖。梦里的那个‘秦嫣’,被陆大反派赎买回家,金屋藏娇。
梦境的感触极其真实,‘秦嫣’被一台小轿抬进了某处偏僻小院,穿着正红嫁衣,独自坐在点起龙凤烛的宽敞屋子里哭得快断气。
秦嫣眼睁睁看着梦里的那个‘秦嫣’,却不能控制她的所作所为。越看越气,怒其不争,哭什么哭,赶紧看看周围的情况,能不能跑啊!
好在梦里的‘秦嫣’哭够了,总算想起了逃跑,眼看空旷的屋子无人,她警惕地起身,四处打量。
随着她的视线转移,秦嫣也终于看清楚了这间陆大反派用来藏娇的金屋的模样。
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这屋子的格局,陈设,家具——
不就是陆泓从小住到大的复照苑嘛!
当然,仔细看过去,梦境和现实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的。
比方说,现实里的复照苑,围墙两边围拢的成片密集竹林早就被砍完了,正屋光线亮堂得很。
外间博古架上放的也不是古玩珍品,而是秦嫣从小到大硬塞给陆泓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什么自己没事捏的泥娃娃啦,涂得花花绿绿的大风筝啦,上元节出游带的福娃面具啦。美其名曰,“陶冶身心,发掘童趣”。
梦里的复照苑,窗外还是一排遮天蔽日的竹林,大晚上的竹影投入窗下,越发显得阴气森森。细心去听,还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博古架上中规中矩摆放了一溜排的前朝古镜,各式紫砂壶和玉件摆设。
梦里的‘秦嫣’明显是第一次进复照苑,满脸警惕中带着慌乱的表情,举手投足小心谨慎。
挨个打量了屋子里的陈设,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东边最大的那扇窗户,迟疑了片刻,打开了窗栓,提着繁复的罗裙就要往靠窗的方桌上爬——
砰的一声,正门被推开了。
穿着大红喜衣的陆大反派提着酒壶,带着几分醉意靠在门边。
梦里的陆大反派,比现实中的陆泓年岁似乎要大个四五岁,身形也瘦削不少。
虽然在扯唇笑着,眉宇神色间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狠戾阴沉。
“想跑?”陆泓的唇边缓缓扯出讥笑的弧度,“秦府没了,秦大姑娘纵然跑出了这小院子,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该不会——是想去杜二公子的府上求助罢。”
他嘲讽地摇摇头,“哎呀,我忘了提,秦大姑娘想必也不知道。杜尚书的府上——与贵府是同一天抄没的。至于抄家的人么——”
他懒洋洋伸手指了指自己,“一事不劳二主,还是陆某动的手。”
‘秦嫣’呆立在大开的窗边,眼神直勾勾的,仿佛失去了知觉。呆站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尖叫。
她一把抄起方桌上的梅瓶,冲向门边的陆泓,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陆六!我小时候待你不薄!”
她的语音破碎而颤抖,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你被家里打了,我隔着墙好言好语安慰你!你被那些狗东西克扣饭食,我用篮子装了馒头运过墙给你果腹!我哪里对不起你!!”
陆泓脸上嘲讽的笑容更深了。
“好个对我不薄!你明知在一墙之隔,有个孩子天天受苦,天天挨打挨饿,日子过得如同地狱一般。只因为隔了一堵墙,你姓秦,我姓陆,你便装作不知道我天天在围墙那边等着你,从清晨等到天黑,只等你过来与我说几句话。而你呢,你爱搭理我的时候便过来,不爱搭理我的时候吩咐下人扔几个馒头给我,便是对我不薄了!”
‘秦嫣’捂着脸痛哭,“你也说了,我姓秦,你姓陆!原本就不是一家,更何况你是男子,我是女子!世俗礼教如此,我们原本就不该私下里接触!我是有夫家的人了!”
陆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世俗礼教,我们原本不该。”
嘴里喃喃说着,他提起酒壶,也不去寻酒杯,直接对着壶口咕噜咕噜灌下去了半壶酒。
带着七八分酩酊醉意,他抬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着掩面痛哭的‘秦嫣’,唇角往上一勾,邪气地笑了。
“世俗礼教,管的是相府的秦大姑娘,可不管家里买来的奴婢。如今既然我买下了你,你的生死捏在我手里,世俗礼教四个字,呵,再也不必提了。”
随着一声绝望的惊呼,大红描金帷帐被人粗鲁地扯下,层层叠叠地垂在拔步床前,遮住了床帷之中的挣扎混乱。
带着醉意的低沉嗓音从帷帐里传出来,“ ‘鼓声连日烛连宵,贪向春风舞细腰’。足以沉醉君王的好处,如今我是见识到了……”
原著曾经闪瞎了她的钛金狗眼的两页床戏精彩重现。
秦嫣从糟心的梦境里惊醒了。
她捂着剧烈悸动不止、几乎要从胸膛跳出的心脏,瘫在自己的床上,半天没回过神来。
魏紫就在这时掀起了青纱帷帐,探进头来查看动静。
“大姑娘醒啦?”她欣喜地道,“醒的正好,赶紧洗漱一下罢。隔壁国公府的陆世子天刚亮就过来了,特意吩咐我们不要惊动大姑娘好睡,人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秦嫣已经不能直视姓陆的王八蛋了。
她深吸口气,腾得坐起身来怒吼,“叫他滚啊!!”
魏紫:“……”
就在这时,靠床的那扇窗棂木栓处动了一下,自己从外面打开了。
陆泓笑吟吟地靠在窗边,嘴里随意叼了根长长的草茎,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草叶上。
他愉悦地对着屋里吹了声口哨,
“究竟是怎么个滚法,往左右滚还是往屋子里滚,阿嫣说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