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泓回来的有点慢,不过衣物准备得很齐全。
除了一套绛紫色的直缀厚锦袍,连带里头穿戴的同色深衣,里衣,长靴,甚至连罗袜都备下了两双。
车厢里伺候的魏紫接过衣物翻了翻,件件妥帖,有些感慨地同秦嫣说,
“大姑娘以前经常换男装出门玩儿,号称是秦氏本家上京来的堂弟,有一阵子很多人以为府上多了个秦三公子来着?气得夫人满院子追着大姑娘打。自打夫人两年前回了山东祖宅,大姑娘倒是很久没穿男服出去玩儿了。”
说起小时候的事,秦嫣也有些感慨,“谁没有几年中二的时候呢。”
外头的陆泓又敲了敲车厢,掀起帘子对魏紫说,“你家大姑娘之前年岁还小,与如今不大相同了。那个……还是遮掩一下的好。”
说罢,那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抬起,又瞄了眼秦嫣身上的兔毛褙子挡不住的胸前风光,郑重地把一截宽布带递过来,“有备无患。”
“……”秦嫣摔下了车帘子。
小时候跟前跟后、亲亲热热一口一个阿嫣姐姐的陆家老六,如今是大不一样了。
陆泓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以熙和宫四殿下伴读的身份,与杜家二公子、秦家大姑娘交好,他自己又是博闻强记、举一反三的聪颖性子。他爹陆国公看在眼里,渐渐地弃了其他几个儿子,几次奉命巡视边关,身边只带着陆泓一个,随身教导。
十五岁那年,陆泓顺顺当当册封了国公世子,成国公府上下众望所归,他的五个哥哥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原本准备着看成国公府几个庶出儿子夺嫡好戏的人家,个个跌掉了下巴。
两年前靠着家族举荐进了皇城司后,陆泓入手的几个案子结得干脆利落,很快在年轻一辈里崭露头角。
如今在外头,除了他们几个知根知底的还是一口一个‘陆六’的叫唤,京中其他家族的世家公子见了面,少不得恭敬叫一声陆世子。
在浑水里摸爬滚打历练了两年,虽然说陆泓做事越来越缜密妥帖,考虑越来越周到——
但有时候,周到得太过了。
秦嫣摸着手里的那截宽布条……
真踏马的欠揍。
……
十月赏枫果然是最好的季节,城外枫山的登山道上,游人如织,四周彤云似海。
马车行进到山脚处的登山道口就停下了。
秦府随行的小厮们早有准备,拿出了登山特用的滑竿,请大姑娘入座,准备用滑竿把人抬上山去。
但秦嫣觉得坐滑竿没意思。
枫山她来了百八十回了,次次都是坐滑竿到半山腰,剩下最后一截山道时,自己慢慢走上去。
今天她难得换了身利落的男袍,她不想再坐滑竿了。
爬山爬山,就是要自己爬才好玩。
“魏紫,你去坐滑竿。中午时分,我们山顶十里亭见。”她吩咐随行的魏紫。
魏紫要疯了。
她坚持跟着大姑娘爬山。
“大姑娘可以,我当然也可以!”魏紫站在青石板层层铺好的登山道口,眺望着上千级台阶,坚强地说。
魏紫扶着秦嫣,两人一边赏景往山道台阶上爬。
陆泓什么也没说,唇角微微翘起,不紧不慢迈步跟在后头。
枫山其实并不怎么高,山道也修建得稳固宽阔,就是青石台阶的间距铺得确实远,步子迈的大。
秦嫣上了两百来级台阶就不行了,胸闷发喘,走两步歇一会儿。
魏紫扶着秦嫣又上了两三百级台阶,到了半山腰处,她也不行了,眼看着供游人歇脚的凉亭就在上方不远处,死活迈不开脚。
“唰”的一声细微轻响,一把折扇被人打开,从身后伸过来,体贴地给秦嫣扇了扇风。
身后绯衣金绣的少年郎意态悠闲上了一级台阶,看了眼秦嫣热得泛红的面颊,又递过一张雪白帕子,擦了擦她额头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问石阶上坐着喘气的魏紫,“魏紫,我扶你家大姑娘上去凉亭歇会儿?”
魏紫喘着气连连点头,“有劳陆世子了。我……我不行了,我原地歇会儿。”
摩肩接踵的登山游客之间,两个互相搀扶的少年公子并不打眼。
大片晚霞般灿烂的山道枫叶之间,陆泓起先规规矩矩隔着衣袖搀扶着秦嫣的手臂;后来秦嫣实在走不动了,扶着手臂也扶不动,整个人几乎挂在陆泓身上,陆泓便牵起秦嫣的手,让她靠着自己,慢慢往高处凉亭走。
环顾左右,打量着周围满山红叶,陆泓惬意地道,“咱们好久没来枫山了。平日里不起眼的小山丘,没想到秋天却有如此好景致。”
秦嫣已经喘得不行了,“再好的风景,也不值得我爬第二次了。”
陆泓笑了起来,“好歹把今天这趟山道走完。”
两个人走几步,歇一会儿,走走停停,百来级台阶歇了十几次。陆泓耐性极好,不等秦嫣说出口,听她喘得急了,便主动停下来。
歇到最后,秦嫣也庆幸起来,“还好今天跟来的是你,不是杜二。他性子急,肯定一上山就跑得没影了,留下我跟魏紫两个在半山道上。”
提起这个话题,陆泓微微拧起了眉。
“你家和杜家怎么回事。上次杜二摔了,我们去探望时,他口口声声说八字不合,决意退婚来着。怎么现在又改口了。”
“他跟他爹提了一句,然后被他爹揍了,不敢再提了呗。”秦嫣随口说道。
陆泓停了脚步,转过脸来,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秦嫣满不在乎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难得出来玩儿,别提这倒霉事了。——哎,凉亭到了,扶我一把,我过去歇歇。”
秦家跟杜家的婚事,秦嫣真没放在心上。
虽然原著其他的剧情都崩得一塌糊涂,但多多少少都是因为她自己从中搅合了一把。
只有杜二这条剧情线她始终没插手,目前看来,也确实按照原著剧情走了下来。
只要按照原著剧情走,婚事肯定成不了。
秦嫣坐在凉亭里休憩,陆泓靠在朱红的凉亭柱边,吹起悠扬的口哨儿。
一只灰色的信鸽从京城方向的天际处出现,扑啦啦飞近了半山腰的凉亭,盘旋了两圈,收拢翅膀,轻巧地落在了陆泓的肩头,咕咕咕地叫唤着。
陆泓从怀里的小干粮袋子倒出一小撮小米,摊在掌心里,喂信鸽吃了。
突兀而来的信鸽,顿时引起不少游人的侧目,凉亭里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各位兄台,皇城司执行公务,还请避让一二。”陆泓从腰间卸下一块铜底鎏金的长方型腰牌,冲凉亭里的围观众人展示一圈。
众人忙不迭地出了凉亭,散了个干净。
陆泓吹着口哨解下了信鸽腿上绑着的小竹筒,从里头倒出一卷细小折起的纸条,展开打量了几眼。
“行了,清场了,咱们就在这儿等人吧。”
他招呼了魏紫过来,转头对凉亭里的秦嫣说,“皇城司兄弟们去了红叶阁,把滁王殿下悄悄请出来了。他马上就到枫山。”
秦嫣点点头,若有所思,“看来他今天真有急事找我。”
……
萧旭坐了马车出城,来得很快,人也果然急得很。
“在红叶阁等了你半天,差点等傻了,结果你倒好,不慌不忙来枫山玩儿。”
萧旭风风火火进了凉亭,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军用牛皮壶,大口灌了几口凉茶水,坐在栏杆处跟秦嫣抱怨,“我今天找你有正事,你自个儿上点心吧。”
话音刚落,有人在两人的身后插口道,“什么正事?”
秦嫣不必回头,听声音便知道是靠在柱子背后站着的陆泓。
但萧旭不知道啊。
萧旭吃了一惊,猛地一回头,脱口而出,“陆六?你怎么来了?杜二呢?说好的杜二带嫣丫头出来的呀。”
陆泓靠着柱子,手上的匕首滴溜溜地飞转,“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们在街上碰了面,他连人带马车扔给我了。”
萧旭顿时也没脾气了,只跟秦嫣抱怨了句,“杜二混账,他今天应该在这里。”
他是私下嘱咐杜安纯的,如今杜二不知跑哪里去了,却换了陆六送了秦嫣来枫山,他还能说什么。
萧旭打发随侍们全部去凉亭外头守着,莫叫不相干的人窥听了去,四处安顿好了,这才小声解释给秦嫣听。
“我听说了一桩要紧的事,提前和你透个气……”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忧心忡忡道,”嫣丫头,你家摊上大事儿了。”
秦嫣眉头都没动一下,冷淡地回了一个字:“哦。”
有个当朝右相的老爹,逐年高升的大哥,再加上去年步入仕途的二哥……这些年他们秦家摊上的大事儿没有百八十桩,也有三五十了。
秦嫣极平静地问:“这次又摊上什么事儿了?我爹又被人弹劾了?我大哥又被人弹劾了?还是我二哥那张惹事的嘴又骂了谁了?”
萧旭连连摇头,“如果是他们出了事,我找你干什么。这次出事的,是你啊!”
陆泓倚靠在红漆柱子后头,漫不经心地喝萧旭带过来的酒。听到萧旭这句话,举到唇边的酒杯顿了顿,掀起眼皮,望向对话的表兄妹这边。
“……我?”
秦嫣诧异了,“瞎扯淡。我整天闲在家里养病,隔个三五天才出一次门,我能出什么事?”
萧旭无奈道,“你这两年倒是好好养病,不常出门了。但咱们对家想要翻旧账有什么办法?你可别忘了,现在东宫里的那位,可是你早前得罪得狠了的,我二哥萧旷啊!”
提起萧旷这个名字来,秦嫣提起了几分的一颗心又平稳回到了胸腔。
“他啊。”她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你二哥又不是刚封的太子,都册封了快一年了,也没见他翻出什么浪花来。他那边不会有动静了。 ”
萧旭急了。
“最近有动静了,大动静!”
他露出了烦恼的神色,一拍凉亭里的石桌面,激动地道,“嫣丫头,是我害了你啊!我为什么要多嘴议论我二哥呢!但我也确实没想到,二哥他卧薪尝胆,十年不晚,居然做到如此地步啊。”
秦嫣:“……”
秦嫣:“别慌,慢慢说,从头说。太子爷他到底要干嘛?”
萧旭闷了一大口酒,果然从头说起:“二哥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一直推脱没有中意的人选,只纳了两个侍妾,始终没立正妃。这么大年纪了,无妻无子他还不着急,我就纳闷了,私底下议论了两句,呃,闲话。结果不知怎的,没几天功夫,宫里都传遍了!连父皇都听说了!!”
秦嫣:“别说宫里,连我都听说了。——行了,后面呢。”
萧旭:“父皇听说了以后,前几天便在南书房问起了二哥关于选立太子妃的事情。你们猜怎么着,二哥同意了!京中三品以上官宦门第,凡家中品性贤德、容貌端正、尚未婚配的嫡女,一律待选!哎,嫣丫头,你自己家可不就是三品以上的官宦门第么?”
秦嫣听到这里,总算听明白了。
“旭表哥,有件事你是不是忘了。”她打开了折扇,淡定地给自己扇了扇风。
“京中选拔太子妃,惯例从十五至十八岁的大家闺秀里挑选。我今年十九,呵呵,年纪超了呀。”
萧旭一拍石桌,“我没忘,就是因为这个,我怀疑二哥要搞事!他在南书房当场请旨,说自己年纪大了,不想要太小的,想找个年纪相近、可以说得上话的太子妃,特意把选拔的年纪放宽到二十岁了!你年纪没超,京中待选!”
“……”秦嫣怀疑地揉了揉耳朵。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她沉默了瞬间,脱口而出,“卧槽。”
这个不为人知的古怪的用词,在场却没有人注意到。
就在秦嫣说话的同时,只听‘咔啦’一声,她身后响起了一道更为清脆而响亮的碎裂声,盖过了秦嫣的声音。
靠在红漆柱子后面的陆泓,捏碎了手里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