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泓那边收了四殿下的请帖之后,熙和殿又遣人大张旗鼓送了次节礼过府,指名道姓给六公子,表明四殿下那边惦记的,确实是六公子陆泓没错。
陆家小五代替小六做皇子伴读的传言,成了不攻自破的笑话。
到了五月初五那天,陆泓果然扎着右手绷带出席了端午宴。
陆夫人羞怒交加,借口身子晕眩,称病没有去。
于是端午节当日,成国公自己带着小儿子去了宫里。
每年惯例的端午宫宴,满朝的王公大臣都应邀赴宴,又因为带了家眷同庆佳节,偌大的御花园宴会场地,四处都是脖颈挂着五色丝绦鸭蛋、手里拿着点燃艾草的衣饰华丽的娃娃们。
鲜艳五彩的纱帐在树干枝头挂起,将男女宾客的热闹宴席远远隔开成两处。
大臣们规规矩矩坐在金明池畔东边的宴席处,年幼的孩子们大多数和自己的母亲坐在金明池西畔的另一处。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皇室血脉的皇子公主们,连同各自的母妃,随皇帝入席金明池东边宴席。——比如说二殿下萧旷和四殿下萧旭。
有些夫人没有同来、大臣自己带着孩子来的,随同父亲入席东边宴席。——比如说杜尚书家的杜安纯。
还有些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有可能在宴席中问起的娃娃,也特意安排入席东边宴席。——比如说敢于爬皇帝膝盖、扯着龙须叫‘皇姑父’的秦嫣。
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分,金明池畔钟罄声齐鸣,乐音响彻湖面,皇帝漫步入席。
皇帝今年刚过了四十大寿,是个白面微须的胖大叔,相貌其实挺和蔼的。
他今日心情不错,按规矩给满座臣子赐下时令的雄黄酒,随意扫了眼四周的宴席场面,乐呵呵道,“今年的端午宴会热闹啊。”
众多身穿绯色紫色朝服、仰头喝酒的臣子之中,身穿鹅黄色冰绡对襟大袖罗裙、睁大着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往御案高处打量的俏丽小姑娘,尤其显眼。
皇帝一眼看到了秦相身边的秦嫣,指着她笑道,“秦家小姑娘长大了。哎哟,看到她,朕的胡子就疼。”
周围内侍臣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秦嫣赶紧低头谢罪。
皇帝笑够了,想起这小丫头似乎身子不好,经常生病,便和蔼地问起秦相,“说起令千金的宿疾,这两年可好些了?”
秦相本来笑容满面,听到爱女的宿疾,神色便有些黯然,摸了摸秦嫣头顶的小发髻,“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前阵子还大病了一场,把她母亲急得哭了几回。”
皇帝诧异地看看活蹦乱跳的秦嫣,“面色看起来倒没什么异常……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就落下了治不好的病根呢。”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身体前倾凑近了些道,”爱卿,你看嫣丫头小小年纪,阳火不旺,宿疾缠身,会不会是……邪祟作怪呀?要不要朕唤玉和真人来,给你家嫣丫头做一场法事,赐些符水?”
秦相的眼皮顿时抽搐了一下。
皇帝最近几年笃信黄老玄学,连带着相信丹药长生之术,召了许多民间的方士入宫,宫里接连建了许多丹房,整日里炼丹祭天,闹得乌烟瘴气。
想起了玉和真人的桃木剑和纸灰符水那套,秦相的脸色有点难看,委婉推拒,“玉和真人确实法力高强,但……术业有专攻,小女的宿疾,还是请大夫看看便好。不劳烦玉和真人了——”
皇帝失望地坐回龙椅。“爱卿还是不信天命啊。罢了,不能强求。”
……
秦嫣根本没注意到自家老爹跟皇帝之间的波涛暗涌。
她忙着呢。
皇帝入席的这处宴席起先还拘谨得很,大家闷头吃喝,不敢多说话;直到酒过三巡,眼看皇帝今天心情好,百无禁忌,席间的皇子皇女们也渐渐活跃起来。
秦嫣的小表哥:四殿下萧旭提了一壶果子酒,跑过来找秦嫣和自己的两个伴读,四个娃娃聚在一起玩儿。
身为未来京城响当当招牌的金字纨绔,萧旭的玩儿法跟寻常的小孩子当然不一样。
秦嫣,陆泓,萧旭,杜安纯,四个娃娃躲在大人的背后,脑袋碰着脑袋,八只眼睛紧盯着萧旭从怀里摸出来的一块石头。
“没开的玉石。深山玉矿里直接挖出来的。”
萧旭得意地晃了晃不起眼的青色石头,向小伙伴们吹嘘,“别看它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只要开出里面的和田玉,立刻身价百倍,价值千金!”
杜安纯的小眼神充满了怀疑,期期艾艾地说了句,“不像是……” 被萧旭瞪了一眼,后面的半句立刻缩回去了。
秦嫣就直白多了。
“真的假的?”她怀疑地掂了掂石头,“这就是块河边捡来的普通石头吧?”
萧旭嘁了一声,把青色石块抢回来,宝贝地抱在怀里,“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爷懒得同你说!”
陆泓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拿起青色石块,学着秦嫣的样子上下抛了两下,掂了掂,什么也没说,把石头还给了萧旭。
萧旭期待的眼神望着他,“泓哥儿,你说,这么沉,像不像满玉的玉石。”
陆泓舔了舔两边的小尖牙,看了眼萧旭,又看了眼秦嫣,”确实挺沉的……”
“泓哥儿有眼光!我就说吧。”萧旭得意地接口,“里面肯定是满玉!”
“——沉甸甸的,像石头。”陆泓接着说,“特别像秦姐姐在河边捡起来砸我的那块青石头。”
萧旭:“……”
杜安纯:“……”
秦嫣:“……噗。”
杜安纯小心翼翼地开口:“秦大姑娘……生气了会用石头砸人的啊?”
秦嫣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陆泓解释:“她生气的时候不仅会砸别人,还会砸她自己。”
杜安纯结巴了一下:“……这、这么可怕的吗。”
萧旭抱着石头怒吼:“杜二你瞎扯什么呢!现在是讨论嫣丫头砸人的时候吗?现在讨论的是玉石,玉石!爷花了两个月的份例钱买下来的宝贝!”
四个小孩儿头碰着头,重新掰正跑偏的话题,继续研究如何把石头破开,查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满玉的玉石。
秦嫣的想法直截了当,提议:拿个锤子直接砸呗。她小表哥这辈子第一次玩玉,宝贝得很,生怕把里面的满玉给砸坏了,死活不同意。
小伙伴们对着石头讨论得热火朝天。
宴席的另一侧,二殿下萧旷脸色阴沉,瞪视着对面凑在一起亲密交谈的四个娃娃。
坐在萧旷身边的母妃,兴庆宫皇贵妃娘娘的脸色也不好看。
“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同秦家的大姑娘结交起来。老四那边和秦家是现成的姑表亲,天生血缘亲近;你若不再加把力,秦家就彻底倒向老四那边了。你看老四,带着他们几个捧着石头玩得开开心心的,你这个做二哥的也过去说说话,一起玩儿呀。”
萧旷不耐烦他母妃的絮絮叨叨,一句话堵了回去。
“我过去做什么!他们才几岁,抱着石头傻玩儿也没人说他们。我都十二岁的大人了,你也要我过去跟他们玩石头?”
皇贵妃娘娘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低声继续埋怨儿子。
“是,你十二岁了,大了,一天天的就知道给你母妃气受。你父皇都多久没来咱们这儿了?你身边没有得力的帮扶,弟弟又一年比一年多,以后被你的弟弟们踩在脚底下,咱们母子要怎么办哟……”说着说着,她眼眶红了,用帕子捂住了脸。
萧旷最看不得母妃这样,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走向对面玩着青石头的四个娃娃。
“玩什么呢?”萧旷沉着脸色站在几人面前,抱臂冷声道,“带我也玩一个。”
四个娃娃同时抬头,看到二殿下阴沉的脸色,听到他冷冰冰的语气,彼此互看一眼,心里同时闪过一个想法:
——砸场子的来了!
萧旭立刻紧张地把石头藏到身后去。
“没、没什么。”
“藏什么藏,早就看见了。”萧旷不耐烦地说,伸手从萧旭手里把青石头抢走,掂了掂。
“说起玩石头,我可是好手。你们要怎么玩儿?打水漂会不会?啧,怎么捡了块这么重的石头。”
见了二殿下拿起石头的姿势,秦嫣顿时心头一跳,大喊,“不!我们不打水漂——”
已经晚了。
二殿下沉肘,拧腰,肩膀用力,以一个自认为无比潇洒的姿势,把手里的青石头扔向了金明池湖面。
众目睽睽之下,成人巴掌那么大的青色石头在水面上连续跳起了三次,最后在湖中心处缓缓沉下,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晃动的涟漪。
二殿下萧旷满意地接过侍从递上的帕子,擦擦手上的泥,“漂了三次,还算过得去。老四,你继续。”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周围一片死寂。
萧旭张大了嘴巴,死死盯着青色石头沉下的湖中心位置。
秦嫣,陆泓,杜安纯,三个人的六只眼睛齐刷刷望向萧旭,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同情。
片刻之后。
“呜哇————”四殿下萧旭的哭声惊天动地。
男孩凄凉的哭声越过辽阔的金明池水面,响彻了东西两边宴席。
嚎啕大哭的萧旭身侧,秦嫣愤然上前一步,护住了自己小表哥。
三个娃娃同仇敌忾地瞪向对面砸场子的大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