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谁的心事在庭前

宋中元彻底醒来的时候,阮宁正搂着宋延,睡得香。

他费力地从一旁军用背包中拿出受伤之前,在蛰伏牧游区附近要来的千草。拧开小灯,开始给宋延编小帽。

夏天快来了,宋延是个小胖子,怕热,出门时有个草檐帽,能挡挡。

他低着头,稍拉开肩,疼痛也随之而来,禁不住咳嗽起来,一瞬间满身冷汗,却又迅速用手抵住嘴,生怕吵醒陪护床上的一大一小。

阮宁揉揉眼,双臂撑着上半身,转身,就与那双漂亮的杏眼相对。

他怔忪,她也很蒙。

那一眼啊。

不在梦里,在眼前。

不在天堂,在人间。

阮宁不愿意再看这一眼,她垂下了头。

她说:“你也许不知道,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直到知道你是俞迟之前,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就像绝症病人无望的念想。但知道你是谁之后,我却一天比一天惶恐。”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好不容易嫁了个人,长得又丑对我又好,再努力三年,个再努力三个月就要爱上了,我们这么平凡,也一定会幸福。远离了光怪陆离的上半生,似乎每一步都很坚定,可是一眨眼,俞迟不是鬼,我的宋中元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他问她:“宋中元很好吗?”

她举起双手,好像抱着很大很大的东西,很认真地说:“他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待我最好最好了,好到从不肯骗我。”

他心头一颤,又问她:“俞迟呢?”

阮宁垂下头:“俞迟不看重阮宁。从头到尾,都不看重。”

她说着这句“不看重”,俞迟忽然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俞迟的肌肉、组织和纤维重新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他的生命似乎比谁都要顽强。

那些逼迫他假死的日子也在如今叫他重生。

过了很多时候、很多刹那,阮宁想明白了,心里也就拿定主意了。

活这么大岁数,再学小孩子的暴脾气嗷嗷叫死去活来非要讨个说法,实在是没有意思,也很没有长进。她想要的,就用语言表达清楚。

俞迟正抱着阿延念书,他读到“婴孩被放置到石板上,啼哭不止”,轻轻地用长长的手指抚摸阿延的小脸蛋,温柔开口:“说的是不是你,小婴孩?”

她顶着黑眼圈问俞迟:“我其实之前是想跟你离婚的,不知道你怎么想?”

阮宁的一句话使他放下书,淡淡地瞥她一眼,吐出俩字儿:“不离。”

阮宁继续很有耐心地问:“那你以后会不会突然哪天就又挂掉了?”

他的身份仿佛年过几年,就换一遍。还以为嫁了个巴时收小魔仙,喊一声“巴吹啦能量,变”,就再也变不见,只剩下她,在风中挂着一条眼泪喋喋地哳吼着“God is a girl”。

天道不公。

他坐在疗养院树下的长凳上,看了阮宁许阮宁的腹诽俞迟听不见。

“活着,不离。”

阮宁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她有些沧桑:“你不要有压力,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一样。”

他有些讽刺地问她:“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宁说:“我想要个家,一个牢固的被大灰狼狠狠吹气也不会会散的家,就像《三只小猪》里老三盖的房子那样坚固,从不耍滑。家里有个坚强的神奇女侠妈妈,还有一个不会死的超人爸爸,至于小宝宝,什么都不怕。长成什么样都好。”

不需要爱,不需要生死离别,只要一个有爸爸、妈妈和宝宝的家。

一个有俞迟也有阮宁的家。

俞迟沉默地点点头,将手心中刚剥出的杏仁巧克力递给阮宁,看着她吃完,然后一字一句地开口:“这些天,你想说的话、想发的怨气已经陆陆续续说完、说清楚,欺骗你的罪名我不辩驳。可是,你说的绝望我曾深有体会,你想要的东西,我却想要得更多,如同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你只能代表个人的想法和思绪,并不必强加于我,但是我一定会给你你想要的,至于其他的,但愿你有一天,你能真的看清楚,也看明白。”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女孩子,真的很聒噪。”

一张面瘫脸,神色平淡。

她以为的“不离”是“不离婚”,他说的“不离”是“不离开”。

杏仁巧克力是张修探望俞迟时拿的,顺便捎来了前台小护士们的情书。

侦察团收到的所有情书素来是由政委张修包揽的,这小子也向来以自己这张俊脸为傲,尤其是站在宋中元这只又高又黑的大熊面前,他的美貌简直出类拔萃。军区文工团的姑娘们,私下里常说的一句就是:他们团都是些怪物,也就张修平头正脸油头粉面的讨人喜欢。他们那个团座,跟《哈利·波特》里的巨人海格一样,不是丑,简直是不能看,ugly的最高级most ugly。

张修虽然心里窃喜,但表面上经常假惺惺地安慰宋中元:“虽然您长得丑点儿,可您升得快啊,不出四十,约莫您老人家就能跟王军长、陈师长站到一个主席台上讲话了。要脸有啥用,像我这样,一身风流债,烦恼得很哩!”

他那会儿抱着一厚沓情书,咧着嘴,晃着白牙,憋都憋不住地笑。

如今风水轮流转,团座想不开刮了胡子,换成他想不明白了。

说记团座的胡子,还有个典故。军区明确规定不准战士留一厘米以上的胡子,每次首长来检查,人群中打眼一看,都会很兴奋地把宋中元拎出来,预备做错误典型,结果拿尺子一比,刚好一厘米整,一分不长,一分不想。回回量,回回达标!

经此一战,宋团座的胡子和王军长的心肝宝贝爱驹小昌河并列齐名,任谁都碰不着,俗称“摸不得的老虎屁股”。

王军长也因此调侃了宋中元许多回:“你说你黑得都瞧不清长啥样了,胡子留不留又有啥区别?”

张修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旁边猛点头偷笑来着。

现下看来,有胡子跟没胡子差别还……挺大……

刮胡子又不是拉了个双眼皮、抽了个脂,这张脸怎么瞬间跟灌了仙气一样。

小护士再看到他俩,小媚眼保准抛给团座,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颇是同情地看着阮宁:“小嫂子,压力大不?”

以前宋中元丑的时候,张修就问过阮宁这个问题。

阮宁这次答得比较踏实,上次在团座的注视下汗流决背。

“习惯了。”阮宁言简意赅。

简直开玩笑,这点小场面还能吓得着她?

Z大上万人,女生六千有余,想泡俞三少的少说也有五千人,其中美女有,学霸更不缺,阮宁又算哪块小饼干?说句难听的,就算她爱得多,自诩压缩小饼干,泡开了面积庞大,可还有没泡发的海参鱼翅广肚排成排,压缩饼干什么卡位。

打击着打击着就习惯了。

打击着打击着就中了了六合彩。

矫情过去,乐观的阮宁同志笑眯眯,觉得人生晴朗起来。

阮宁和俞迟从医院回 延边家中,不远处临眺而望,平地拔起一座高楼。

大型军工企业Datelive在军区生活区附近盖起了办公楼,这是最沂军区众人特爱讨论的一件事。

Datelive大boss今年二十有八,毛还没长齐,一手创办的商业帝国却已在军工企业中跻身前三,这成就非同一般,不禁引人侧目。后来见他见到王军长,礼貌而不失幽默,叔来伯去的,王军长还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就知道,这人背景应也不弱。

之后文工团那群小姑娘都在传这霸道总裁是宋家的,因他姓宋,而且眉眼颇有几分似宋帅。

宋中元也是宋家的,这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是宋中元是宋家旁支,家里老老少少都死精光了,在宋家没啥地位,这个大家也知道。

仍有人好事,跑去证实。

绑着绷带卧床的宋中元倒是回答得挺随和:“论理,宋林的爷爷,我也该喊一声爷爷。”

这话一传出来,整个军区的姑娘们都有些沸腾。

宋中元这个挫男可不就得喊宋帅一声“堂爷爷”。

料想是条肥鱼,没想到是条顶级的金龙鱼。

姑娘们摩拳擦掌,到了休息日,脱掉军装换红妆,个个俏丽青春,准备一场天崩地裂的邂逅。也有独辟蹊径的,把军装熨烫得笔直,觉得霸道总裁兴许独爱这一款呢,试试也不吃亏。

军区不允许化妆,姑娘们就跑到家属院梳妆打扮,因为阮宁为人随和,和她们年龄相仿,又是宋家的媳妇,简直是绝佳的套话对象。

还未等姑娘们套话,阮宁自己就开了口,她说:“宋林有对象。”

而且是一直都有,没有间断、阅人无数的有法。

阮宁默默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姑娘们显然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里。霸道总裁在遇到自己这个女主又哪里算是爱过呢,过往的都是浮云。

姑娘们雄心勃勃地去了,又像斗败的小公鸡一样回来了。

龚长秋段数太高。

这群毛丫头岂是对手,若是被她们夺了苦心经营许多年的宋林,酒国皇后,这样一个见一眼就色授魂与的美人儿也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素面朝天创红薯了。

龚长秋觉得自己快见到曙光了,这日子熬也该熬到了。

她一定是宋林最后一个女人。

不是因为过度自信,而是因为她要的太少。她不要宋林的爱情。

不,或者说,宋林压根儿没有爱情。他固执己见,将办公楼搬到延边,搬到阮宁住处的正对面的这一刻,就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他只是想方设法靠近阮宁,然后想尽办法占有她。至于占有之后,是挥之脑后还是疯狂报复,全凭他的心情。这是他玩了许久未通关的游戏,却不是爱。

因为少年时的遗憾,他就要惩罚自己到老。

宋林从不提自己爱谁,或许潜意识里也知自己不爱阮宁。

龚长秋极会爱人,宋林极不会,她如何能不赢他?

俞迟养了两个月伤,阮宁将了俩月。

真正跟他朝夕相处,成了夫妻,才觉得脑子烧坏了,喜欢他这么久。

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无情地吐槽,欺负宋延会被讽刺,做饭难吃会被讽刺,洗衣服皱巴会被讽刺,走路站不直也会被讽刺。

例如,提宋延脸会被说成“啊,阿延这样就像你了”,做饭时放盐少了会被说成“请拿手指头搅一搅锅”盐放多了则被说成“请拿出你的手指了”晾晒衣服时会被说成“连我的衣服都染上了你幼稚的味道”,走路站不直则被面无表情地叫成“阮嬷嬷”。

有一句话叫帅哥不能爱,阮宁的前半生深以为然:还有一句话叫帅哥不能嫁。阮宁说,你说得对。

分不清宋中元那样沉默包容的模样是他的本性,还是现在不加修饰嘴里淬毒的模样是本来面目。

在异国他乡多年,早已见惯人情冷暖,他被人当牲口贩卖,看着自己一点点死亡,像是Robot丢失了最重要的零件,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林迟的模样。

可无论哪一个模样,阮宁都招架不住。怂了半辈子了,也不是这会儿能雄起的。只要她还记得那个孩子,那个一心待她的小人儿,阮宁都无法真正对俞迟狠下心来。俞迟是她生来胎带的债权人,长胎毛的时候就注定了。阮宁心想自己命可真苦,这闷亏吃大了。

她倒也没逆来顺受,毕竟现在不都不讲爱了。她说:“你爱吃不吃,爱穿不穿,爱看不看!”

俞迟倒安静了,一手抱娃在怀里,一手托着书看,坐在阳台上,面目安详温柔,好像嘴贱的不是他,挨怼的也不是他。

阮宁看着看着就笑了。她手中拿着筷子,认真地夹了一块拈着酱汁的红烧排骨,放在了雪白的米粒上。酱香四溢,米肉甘甜。

请让我好好吃一口饭,化解岁月的艰难。

阮宁微笑着,双手合十,但愿饭中也有珍贵精灵听见祷念。

延边军区最近不大太平,不过一月,军中大佬来了三拨。

第一拨是阮老,点名慰问中层军官,尤其是挂了彩的。王军长陪着他慰问了宋中元宋团长,阮老看见没了胡子的宋团长惊疑不定,后来眼睛都亮了,哈哈大笑起来。他搂着宋团长家的小儿宋延不不要脸地夸赞着“瞧这孩子长得俊的,一定是像他外太爷爷,哈哈哈哈哈哈”,阮宁尴尬得脸都红了,王军长心想,阮老还真是平易近人喜欢孩子的好将军呢。

第二拨是宋老,点名要见侄孙宋中元,老人家见了没胡子的宋团长,连喊了三声“好”,喊一声,脸青一个色调,瞧起来就像买了假保健品得知自己被骗骗了棺材本的老大爷,王军长心想,宋团长确实是个不错的苗子啊,看把他堂爷爷怜爱的。

第三拨是俞老,点名接见宋团长的妻儿,等看到阮宁,说了一句“竟然真的是你”,再见宋延,淡淡说了一句“有你也好”。之后,把身后的小儿子俞季给了王军长,来了一句“让他在你这儿锻炼,只管打骂,只要成材”。王军长额上有冷汗,问他老人家什么叫成材,俞老说了:“比着你们的宋中元宋团长培养,比他强了,就成。”俞季摩拳擦掌,阮宁心想你大爷。王军长觉得,这些日子,一茬又一茬,花样百出,目不暇接,真的有点累了呢。

阮宁有点坐不住了,在某些时候,她还是有那么点警觉性的,再看俞迟,依旧低头看书逗娃,面不改色。她在客厅幸灾乐祸地暗戳戳趴沙发上扭头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你为费小费假死了一回的事儿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回丢人丢大发了,都丢回家里了耶!”

俞迟平心静气了三秒,还是忍不住断了弦,把书往客厅砸了一回。

阮宁“哩嘿”笑着躲过了:“你当初是怎么假死的啊,怎么骗到大家的,说说,说说……”

俞迟这次倒开口了,他本也准备同阮宁说清楚这些事情的原委:“当年,我为了一个奇怪的原因,不得不让俞氏长孙俞迟这个人消失,跟祖父商量对策,却没有头绪。祖父无意中说起一件事,我觉得可做文章。宋老只留下一个烧伤了的孙子宋毓,宋毓没钱治病,便来H城投奔宋老。宋老派了个人去照顾这孩子,自己却从未去探望。祖父像是拿定注意,问我可不可行,我觉得可行,就拿了一笔钱,送宋毓去了美国治病,自己留下来扮他。宋毓长的与我完全不同,整容倒也不现实,他有些黑,且邋里邋遢,我只能做到现这个模样,但庆幸的是,因为他们这一支已远去山西,见过他的人并不多。假死的俞迟尸体其实并不是别人,仍是我自己,只不过面目上化了妆,被祖父指派的人送到医院,同院长做了场戏,匆匆下葬。祖父提前中排家中人出行,我匆匆被埋,祖父虽然告诉了父亲母亲,但叔叔及各位当姐却不知道,等他们回来,简直炸了锅,很是悲伤了一阵。而宋毓从那天起,名正言顺地活了。之后便是你知道的,我……投了军,改了宋毓之名为中元,远离了H城。”

阮宁虽然听他喊着“祖父”二字非常别扭,但也没有打断:“俞老也参与进去,那这个奇怪的原因,恐怕不是为了费小费吧,肯定还有俞家的声誉。”

俞迟淡淡笑了,回答得简单:“当年宋林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有我的把柄,他拿这个威胁我,我把信给了祖父,祖父十分愤怒,如芒刺在背,因此这件事情变成了宋家在威胁俞家。其实我知道,宋林本意针对的只是我而已。”

阮宁想到自己收到的来自Davis的那封信,她点点头:“所以,只有‘俞迟’死了,才能不受宋家威胁,你爷爷是这么想的。可是,宋林威胁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他握着这个把柄许多年,为什么选在那样的时机公开?”

俞迟喝了口热可可:“因为他有洁癖,很严重的洁癖。”

见不得阮宁是别人的女朋友。

宋林在五年前的夏天给俞迟寄了一封简简单单的信,信中让他做出选择。

是和阮宁分手,还是把曾被人贩子收养的事实公之于众?

被人贩子收养的新闻是宋林当年在伦敦,作为人证,口述给《伦敦日报》的。

《伦敦日报》未经查证,在报道中沿用了这个说法。

俞迟的回信总共八个字,三个字说给自己,剩下五个字,给Davis回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也有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