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死的时候会回忆人生中发生过的所有重要的事情,这是骗人的。
死亡的时刻,脑子里的思绪好像被彻底的掏空了,身体很重很重,不停的往黑暗的深渊下落、下落、下落……似乎永无止境。
直到现在,太阳的光芒照射在身上,灼烧着残缺灵魂……魂飞魄散时刻,回忆的走马灯飞速地旋转起来。
……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阿哥的情景。
那时候,我是镇上卖油郎家的闺女,家里有一个油铺,日子过得尚可。他是乡间的老农的儿子,种着几亩薄田,十分的拮据。我们定的是娃娃亲,两家一直都有往来。
我虽然没有见过他,却听说过,他自小爱侍弄花草,一截花枝都能种活。这次到镇上的目的是卖花,特地来家中拜访,是要把一盆养得最好的桂花要送给我。
吓!我从没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男孩,像是观音图中随侍大士的金童。而且他笑起来的时候好温柔,和街上讨人厌的男孩们完全不同,会用很好听的声音叫我“阿妹”。
我不知道这盆桂花的珍贵,傻乎乎的说要采摘金色的桂花来做糕,他也一点都不生气。
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桂花糕。
他这样对我说。
那次相见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到镇上卖花,回回都要来家中见我,把最美的那一株花送给我。都说他很爱花,可即使我养不好他送来的花,他也从不对我生气,永远有耐心的教我怎么打理花草。
没过多久,他就得带着花去城中售卖,因为镇上已经没有人能买得起他的花了。
不过几年,他的容颜就被愈发雅致的行为举止承托得更加出众。我偶尔看着他做很普通的事情,都会失神很久——他可真好看!
爹娘却很忧愁,特别是娘,会抱着我说:“颜大郎越来越出众,你以后该怎么办啊。”
我能怎么办呢?
我会越来越喜欢他。
这才是正确的,一个女子爱她的夫君能有什么错?
尽管我长得不漂亮,还没有才情,只是一个卖油郎的女儿,他还是总上门来,送给我最美的花。
直到我及笄,阿哥得到一个在贵人府上读书的机会,才渐渐的减少来看我的次数。即使是在小镇上,距离府城还有很遥远的距离,我也总能听到关于阿哥的事情。
有夸他天生聪慧才情逼人的,读书没多久,才情就远远超过同龄的人。
有夸他是花神下凡的,否则怎么能种出连达官贵人都未见过的名贵品种呢?
有人夸他容貌俊俏,举止风雅,一位官家小姐只见他一面便心生恋慕,非要嫁予他。
可他是有未婚妻的。
那天有位美貌的小姐走进油铺里,见到我之后,立刻用一种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鄙夷眼神看着我。让我产生一种难堪的错觉——我是光着身子站在她面前的。
“你配不上颜郎。”
我配不上阿哥吗?
可我和他是青梅竹马,自小定亲的未婚夫妻。
我怨恨的想着,如果我配不上做阿哥的妻子,你这样的女子便连看阿哥一眼的资格都不配有。啊,我要剜出她的眼睛,让她不能再睁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看我的阿哥。
只要有耐心,就可以等得到机会。端午赛龙舟的时候,在最拥挤最热闹的时刻,她不慎落入水中,永沉水底,恐怕永远不会知道害她的到底是谁……
可我并没有因此得到安宁,因为我没能挖出那讨人厌的眼珠子。
好烦啊!我焦躁不安,常常梦到阿哥来家里退婚,然后娶为他害上相思病的小姐为妻。
我清楚的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结交的都是一个油铺老板的女儿想都不敢想的贵人,没准他以后还会做官。他的全家都已经不住在乡间,而是用他卖花的钱在应天府城买下宅邸,过得是呼奴唤婢的日子。
花魁爱他的才情,甘愿自赎自身给他做妾。
孤苦无依的柔弱女子蒙他所救,不求名分,愿意为奴为婢的伺候他。
我仿佛每天都听到有女子爱上他的消息,而他却告诉每一个人——他已经有未婚妻了。
如果他要退婚,恐怕没有任何人会责备他。
若他真的这样做,我就要在他府前悬梁自尽。
可我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进行过一些小小的试验就知道吊死会很难看,我不希望让他记住的永远是我丑陋的模样。或许我可以试试将他捆起来,然后用刀捅进自己的身体里?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他?
有没有能让我死得好看一点的方法?比活着的时候更漂亮的那种?
我煎熬着,却并没有等来退婚的消息,而是等到他三媒六聘,风风光光的娶我进门。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你是我唯一的妻……阿妹,从现在开始,我只属于你一人。”
我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太好了,他怎么能这么好!我再也舍不得死在他的面前。
他已经是我的了,独属于我!我怎么还会舍得去死呢?在这一刻,我想着,不管他未来做错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他。
新婚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陪着我。我知道,他这一生只愿意与花为伴,是不打算考科举当官的。
这很好!做官不会让他比现在更快乐。
没有必要!
我问他:“颜郎,我已经嫁给你,成为你的妻子。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呢?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只要你想,我就一定可以变成你最需要的样子。
“女子就像花,各花不同美。我的妻子是桂花,清浓两兼。甜蜜的幽香总是令人魂牵梦绕,浓郁的味道又能飘香十里。听话啊!你只需要做自己,不用有任何的改变,就能让此处遍布芬芳。”
阿哥拉着我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我害羞地低下头,心里想的是:桂花还有一个特点,花朵小小的不起眼,并不是值得欣赏的花儿。
我希望他只记得桂花的芳香,而忘记桂花的缺点。
每次做桂花糕的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愉悦,似乎已把自己融在糕里,让最爱的人吃下去。
我清楚的意识的,自己出问题了。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曾听过的艳情故事里的女主角就被阿哥接进府中。
花魁娘子,自赎自身甘愿做妾。
我的夫君愧疚的对我说:“阿妹,对不住。女子就像一株株花,我无法狠心拒绝她们……我没有办法,我好痛苦。”
阿哥就是如此温柔的人呢!如百合般清丽脱俗的女子、如野菊般坚韧可爱的少女,如水仙般顾影自怜的寡妇都一个个被接近府中,每一朵花都得到妥善的照顾,拥有一部分的阿哥。
而我拥有阿哥变得很少很少,他能陪伴我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我怎么忍心怪你呢?
无论你犯什么错,我都会原谅你。
我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你的痛苦就让不知廉耻的贱人们承受吧。
美丽的女子静静的在后院开放然后凋零,我顾忌着颜郎的心情,不敢用太过激烈的手段,完美的制造一个又一个意外。只要做得恰到好处,正常的生老病死并不会让他觉得痛苦——花朵盛开的时候,欣赏她,花朵枯萎,安葬她。
一个养花人,不会永远为只开一季的花难过。
我越发觉得,阿哥是爱我的,而且只爱我一个。他对于别的花儿顶多是怜惜,是无法拒绝的责任,这都不是爱……直到有一朵花怀上孩子。
他看那个女人的目光变得充满温情。
嫉妒是藏在心中的一头猛兽,闸门一旦打开,就能吞噬一切。
我给女人下毒,却不忍心真的把孩子也毒死。
我敏锐的感觉到,那会让阿哥真正的伤心难过。
不过,孩子的母亲是绝对不能留下来的。
阿哥得了一个男孩,过一阵又得了一个女孩。
没过多久,我也怀孕了。整个过程一点也不痛苦,我满怀热情的生下一个男孩,结果却让我非常的失望——这个孩子和阿哥一点都不像。
后来,又一个丫鬟怀孕,生下一名男孩。
至此之后,我就不让府中的女人再怀孕生孩子。
四个孩子,有男有女,没有一个像阿哥的。
已经够了!更多的孩子出生,无异于是在分薄阿哥的注意力,占据本该属于我的时间。
然而我如此珍惜时光,还是迎来令人撕心裂肺的结局。
老大十六岁的时候,阿哥感染风寒,一病不起。
“阿妹,你是最善良的女子。我死之后,你好好照顾四个孩子……至于家里的女人,是我对不起你。你把她们当姐妹相处……好不好?”
我的回答自然是好。
我怎么忍心拒绝阿哥。
可惜,唯一束缚我的锁链已经断裂。人死如灯灭,还有什么能阻止我呢?对付让我怨恨已久的下贱坯子,我连掩饰都不必,将厚颜无耻的女人们处理干净,畅快好像都能让痛苦得以减轻。
我根本容不下别的女人给阿哥生下的孩子,她们不配!这些孩子的存在,是在玷污阿哥的血统。
就连我的儿子承业也只是勉强配活着而已……这孩子完全不像阿哥,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我渐渐变老,变得比从前还要丑陋。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人死之后还有另一个世界,也不知道人有灵魂,还有来生。
我就要魂飞魄散,却已来不及去到阿哥身边。
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入密室之中……
剧烈的疼痛中,我仿佛看到了阿哥。
他还是那样,带着温柔的笑意,站在芬芳的桂花树下,向我招手。
奇怪的是,他身上披着一件既熟悉又陌生的纯白斗篷……
这是假的,我出现幻觉了。阿哥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对我来说,假的比真的还好。
我好高兴。
“阿哥,桂花开了。等我做了糕,你尝一块啊!”
……
老太太已经的最后一丝魂魄也彻底消散在人世间。
颜知鸢靠近密室的入口,小心翼翼的往里面看。
凌霄说,他们是从颜府最早的建筑图纸中,发现这间位于老太太床下的密室。
……颜承业都不知道密室的存在,道长真是神通广大。
颜知鸢刚刚就有种感觉——明面上,对付厉鬼的只有两位道长,暗中却有更多的人在协助他们。颜府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大约已被翻查个底朝天。不然,这么隐蔽的密室又是怎么被发现的呢?
完全可以理解,此事的严重程度,绝不是一句颜府内务能说尽的。
一旦让厉鬼成长起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颜知鸢指了指密室,询问道:“我可以下去看看吗?”
她最大的弱点就是好奇心,对一切未知的事情都有弄明白的心瘾。
祖父的尸身在驻颜珠的保护下,还维持着生前的容颜。颜知鸢想瞻仰一下,让老太太发疯的根源到底长什么模样。
“可以……现在就可以下去。”
凌霄走在前面开路,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小心留意着身后走下一级级台阶的女子。然而,这样的行为是隐蔽而含蓄的,不易让人察觉。
从上面照射下来的光足以让两人看清楚的密室的全貌。
里面很小,一览无遗。
祖父就躺在正中央的石床上,身下柔软的青色褥子就是密室里唯一的装饰品。
颜知鸢的鼻尖萦绕着淡淡芳香,她发现香味的源头,统统来自床头的一小把桂花——现在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啊!
颜老太爷死的时候其实还不到四十岁,颜知鸢预料到会看见一名美大叔。然而,床上躺着的人叫她大吃一惊。
男子有一头乌黑的发,如海藻般浓密。同时,还有着极为俊美的容颜。
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这位的年纪真的有三十岁吗?太年轻了。时光分明是偏爱长得好看的人,岁月竟不肯在他脸上留下一点痕迹。世人以貌比潘安,美如宋玉来称赞他,是非常恰当的形容。
不过还得加上一个词:温润如玉。
由内至外的温柔让一具尸体显得十分的可亲,令人心生好感。
颜知鸢感叹一句:“怪不得!”
话音刚落,就见尸身唇角微动,闭起的眼睛弯成一个漂亮的笑弧……这是一个极其温柔的笑容。
可惜只让人感觉到惊悚……太诡异了!二十一年不腐的尸身忽然动起来,只能带来从脚底下冲上头顶的阴寒。
颜知鸢忙往后退:“您听懂我是在夸您就成,就不必给反应了……怪吓人的。”
凌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尸身嘴角弯曲的弧度变大了……
石床颤动,尸体眉心处涌出一点金光。
金光一圈圈的扩散,一只彩蝶从渐渐化作虚无的尸身中飞起,轻盈的扇动翅膀,落在颜知鸢的手腕上。
“噗通、噗通”
颜知鸢捂住胸口,她本以为如此剧烈的颤动是由心而起,没想到根源乃是左手腕部——一个黄豆大小的红色胎记。奇怪的蝴蝶恰好落在上面,并垂下双翅。
小小的胎记每一次颤动都会带着心脏剧烈的跳动。
“噗通、噗通、噗通”
越来越快,愈发的剧烈。
孩子生下来有胎记很常见,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胎记会随着成长而扩大。
万幸胎记一直都是这样的大小,也因为存在感太弱,早已被颜知鸢忽略。哪知道胎记会忽然像一个缩小的心脏般跳动起来,甚至还影响了胸腔里面的那颗……颜知鸢头皮发麻,脑袋里像有无数只手在不停的搅动,全身同时感受到的剧烈疼痛让思考变得困难起来。
耳边好似有戏谑的轻笑,总觉得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似乎是在以她的狼狈取乐,又像是在向她炫耀计谋得逞。
不要笑了,令人烦躁。
颜知鸢整个人痛苦的蜷缩起来。
一双冰凉的,让人颤栗的手捏住她的后颈,不轻不重的摩挲着。
然后,她的耳朵被冰冷的东西触碰了。
“……嘁,又见面了。”
是谁?
颜知鸢强忍着疼痛艰难的扭过头,身后果然什么都没有,没有冰凉的手……也没有说话的人。
“呜……疼……”
缥缈的、虚无的笑声似乎更加的愉悦了。
有病啊!
颜知鸢欣喜的看到凌霄将黄符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终于能远离疼痛,彻底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