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到了。
此处临近百花园,却无争奇斗艳的花儿。院中栽种着的都是常绿的松柏,唯一称得上是花的仅有两株桂花树,只能闻见芬芳却容易忽略小小的花朵。
颜承业是很有权威的,他一站到门口,就有人上前打开老太太屋里紧闭的房门。
苦涩的药味、刺鼻的香料味和花香混合味道令人作呕,守在门口的丫鬟被熏得捂住鼻子。颜承业不由想起昨日闻到的尸臭味,一张胖脸迅速泛青,艰难的屏住呼吸,问老嬷嬷怎么不打开门窗通风。
嬷嬷回他,老太太不愿意,说一吹风就头疼。
又问大夫怎么说,老嬷嬷回:“骨头上的伤,只能卧床养着。”
颜承业:“府里不太平,嬷嬷替我好好照顾老太太。”
老嬷嬷答应下来,一颠一颠的走了。她走路的姿势极有意思,脚尖踩实,脚跟只是象征性的碰一碰地面,使得整个身子不住地摇晃。
颜知鸢不免注意到她的脚。
前朝以小脚为美,实际上是对女人的极大束缚。大延建国后,废除裹小脚的陋习,本朝女子是不用受裹脚之苦的。
这位嬷嬷生得高大,一双脚大约有七寸。
颜承业是男子,脚的尺寸已近八寸。
颜知鸢后来特地丈量过厉鬼的脚印——六寸二分五厘,放在女子中也是一双小脚。
还有一种可能,厉鬼是个小孩子。
厉鬼,鬼中大凶之物也。童鬼既不像鬼婴还留着一口从母胎中带出来的先天之气,有缘生无分活,戾气极重。又不像年满十五的人,知世事而生执念。
童鬼极少,且一概不成气候。
所以这种可能性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表小姐的丫鬟曾说,鬼影身形高大,和颜知鸢看到的并不相符。
丫鬟未必是在撒谎,那种情况下看错或者是放大内心深处的恐惧都很正常。
颜知鸢一直有很多疑惑:比如,厉鬼为什么只在颜府活动?
若厉鬼生前是个女子,就能说得通了。
人死为鬼,鬼还保留着一些做人时的习惯,很多女鬼明明不是地缚灵却很少走出生前困住自己的大宅,就是这个道理。
根据目前得到的线索,颜知鸢能脑补一出郎负心汉的大戏:多年前,颜承业曾对一名美丽的姑娘许下诺言。一达到目的,将天真的姑娘纳入院中,使她怀上自己的孩子,立刻展露出薄情寡义的一面。姑娘郁郁而终,魂魄徘徊不去。近日,被某件事刺激,杀死一名丫鬟化身厉鬼……
“谁在外面?是承业吗?”
屋内传来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颜知鸢的想象。
“娘,是我,”隔着屏风,颜承业乐呵呵地说:“我旁边的是小九,老三家闺女。知道您身体不适,特地来看您。”
颜知鸢就听到里面猛咳,肺都要咳出来的那种。
颜承业转过头,特别正经的对颜知鸢说:“你瞧,老太太多高兴!”
颜知鸢:“……”
听里面的声音,似乎是老太太生气地砸了枕头。
颜承业面不改色,跟耳朵聋了似的,嘴里说出一连串关心老太太的话,从多个角度阐明一个孝顺儿子对母亲的担忧,恨不得以身相替的那种。
然而,在老太太开骂之前,就先一步带着颜知鸢逃离福寿堂,回到静心阁——颜承业的居所。
没进屋去探望老娘不说,也根本没询问老太太叫他来到底有什么事。
看来老娘到底是不是个慈爱的人,颜承业心里有数。
至于对他对老太太的关心嘛!颜知鸢也可以很肯定的说——假的,比不上对凌霄真人的热乎劲,百分之一都不足。
奉命去查包文的人前来回禀,红蕊的籍贯也是彭村,还同死在井里的包文是邻居。
农户人家的男女大防不像高门大户那样严格,两个人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颜承业恍然大悟:“怪不得彭村听着有些耳熟。”
颜知鸢听完,心道果然如此。一人一鬼并非在颜府相识,而是久别重逢。
她让颜承业找出府中所有鞋子尺寸为六寸二分五厘的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死的。
“这事容易,就是得花一点时间,”颜承业手心冒汗,总觉得侄女的话中别有深意,犹犹豫豫的问:“女人生产就是过鬼门关,有难产死的心里不会怨怪我吧?还有,丫鬟做错事被发卖的,心里应当不会有怨恨吧?前者,我都厚厚的补偿了她们的家人,好好教养她们生下的孩子;后者,我问心无愧。哎!都怪你二伯母善妒……你已经见过钱氏的对吧?早年她管着后院,是闹出过不少的事情。后来她生病,就再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就算有一点怨恨的,也不至于化身厉鬼来找我报仇……你说呢?”
你是想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也该找你那疯掉的妻子吗?
简直槽多无口。
颜知鸢:“还是那句话,您能说服自己就成!”
颜承业:“……”
此时还早,不一会就有人送上各色早膳,粥面点心摆了满满一桌。
颜承业特地解释:“这是我院中小厨房送上来的,尽管放心的吃。”
容貌秀美的丫鬟走过来替两人布膳,颜知鸢不习惯这个,自己夹起一个精致的白皮带糯米粉的点心,正要放入口中,腰间的一块玉佩猛地抖动起来。
这块玉的图案是喜上眉梢,也就是雕刻的梅花和喜鹊。温润的上等白玉迅速发黑,顷刻间变成一块黑玉。
这些玉和她在一起十七年,每块玉都有奇怪的小技能,喜上眉梢是七块玉中技能较为有用的一块——能辨别有毒之物。
她采野菌蘑菇的时候能派上大用场。
颜知鸢放下筷子:“糕点有毒。”
颜承业:“咳咳咳咳……”
他已经吞下一块了。
此人有一个好处,很怕死,凡事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精神,迅速做出反应,先是猛地抠自己的喉咙,尽量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同时让人立即去请大夫。
颜知鸢先问两个送膳的小厮,他们能互相作证。昨夜里,颜承业未在府中歇息,没人知道他会一大早回静心阁用膳。小厮临时过去,只能是当下有什么就取什么。两人亲眼见到厨娘将碗碟放进膳盒中,盖上盒子。他们提起来就走,中间没有下药的可能性。
不一会有大夫进府,证实满桌子的粥品点心里,只有糯米糕有毒。上面的白色粉末不是糯米粉而是一种比较难以察觉的□□,会让人身体慢慢变得虚弱。服用的时间长了,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让人死亡,还不易被看出端倪。
一次性下的剂量过多也是能直接毒死人的。
以糯米糕上的毒药分量,下毒的人就是冲着毒死他们来的。
颜承业放心的同时也提着心——日子没法过了!明明已经饿瘦一圈,刚刚兴起的一点食欲又被败坏。
颜知鸢:“你可真够招人恨的。”
不仅鬼要杀他,人也要杀他。
这事还得查。
颜知鸢就着二伯愁苦的脸用尽一盅瘦肉粥,吃了两碟点心。让提膳的小厮将碗碟送回厨房,一点没动的糯米糕放在最上面一格。若真是厨娘下的毒,看到完全没动过的糯米糕总要露出一点痕迹。结果,厨娘一打开盖就奇怪问:“这糕上哪来的这么多粉末?”
说着还想沾着粉末尝一尝。
颜知鸢阻止她,此时已经能确定厨娘不是下毒的人。询问过后才知道,糯米糕是厨娘最拿手的点心。这份是今早起来做的,特地往里面加了核桃粉,里面没有馅。以上屉蒸熟后外皮发亮为好,绝不会往上面撒糯米粉。
这就怪了。
谁都没有下毒的可能,也无下毒的动机。
“真是见鬼了!”
颜承业狼狈的咒骂一句。
颜知鸢却被这句话提醒到。
“没准还真是见鬼了……”
颜承业差点没跳起来。
“小九,你别吓我。”
颜知鸢:“二伯派人去告诉我爹娘一声,先别吃任何东西,水也不要喝,忍一忍等我回去。”
她决定先去一趟翠竹轩,昨夜的发现让她觉得能从红蕊和阿久身上得到一些别的线索。当务之急是搞清楚厉鬼的身份,若事情真如她想的那样,那就证明厉鬼能在白天出来做一些事……也太可怕了,简直防不胜防。
“成!你尽管放心,我亲自去一趟。”
颜知鸢:“二伯不和我一起去翠竹轩看看?”
“不了,不了。”
颜承业单是听到红蕊的名字就浑身冒鸡皮疙瘩,一个和鬼有关联的女人他不敢去见。
颜知鸢其实也没打算带着他,悄无声息的翻过翠竹轩的院墙。刚躲到屋里就听到脚步声,叫做阿久的孩子沉着小脸在追逐滚动的藤球。
阳光洒在院子里,藤球骨碌碌往前滚。
阿久终于抱住藤球,颜知鸢看得分明——他身后的影子如淡淡的烟雾一般不能聚拢成形。
“阿久!快回来!”
听到红蕊的声音,颜知鸢立刻后退几步,免得被发现。没想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后臀还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到,令她险些惊叫出声。
“唔”
颜知鸢掰开捂住自己嘴的大手,熟悉的冷香让她知晓身后的人乃是凌霄。
“……抱歉,又冒犯小姐。”
这声音带着不自然的沙哑。
颜知鸢狐疑的伸手往下一抓,发现顶着她的硬物其实是花里胡哨的宝珠剑。
“吓我一跳……不要在奇奇怪怪的情况下说古古怪怪的话。”
“啊?”
凌霄声音里的茫然令人非常尴尬。
“看外面,”颜知鸢面不改色转移话题,指着叫做阿久的孩子,轻声问:“你知道鬼子吗?”
“没听说过。”
颜知鸢:“在极少数情况下,鬼和人可以一起孕育生命——这便是鬼子。和普通孩童不同,鬼子一生下来就记事,容貌和人没什么两样,唯一特殊之处就是他们的影子,永远不能凝结成实体,而是像烟雾一般朦胧。”
外面的母子俩在外面说话,没有注意这边。
颜知鸢和凌霄拉开一点距离,发现他面色虽和平时无异,耳朵却是红的。
两人目光相对,凌霄更是连耳朵尖都红了。
颜知鸢眯起眼:“你是不是知道我刚刚误会了什么?”
凌霄不自在的避开她的视线:“之前不知道的,后来想到了。”
颜知鸢:“……”
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