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听得他的一番话,王徽妍思考了片刻,像是做了重大决定般淌着水走至男人面前,刚要启口,就听得他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你饮酒是因为心中欢喜……还是你也会……难过。”

少女心中一震,看着半躺在山石上将手臂遮挡在眼前的男人,低声说道:“臣妾有事要向陛下禀报。”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登时松快无比,趁着自己尚存残留的勇气,一股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陛下,臣妾之所以帮助贵妃,是不想见她带着遗憾离世,却并不知晓此事牵连甚广,是臣妾思虑不周,任凭陛下的责罚,绝无二话。”

长久的沉默后,王徽妍忍不住抬眸看向手臂下男人的脸,见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吓得她松开了紧握的衣袖,小心翼翼踩着水再次靠近了他,担忧地晃了晃他微凉的身躯:“陛下,您怎么了?”

随着手臂的滑落,他的面孔覆上一层轻柔的月光,深邃的双眸紧紧闭合,薄唇微抿,并没有平时的咄咄逼人,却更像陌上风流的少年郎在月下酣睡。

“吴六一,陛下今日去了哪里饮酒?”少女弯腰拿起亭中放置的棉巾,摊开后为他搭在了身上。

太监再也没办法装作不存在,只得上前隔着纱帐躬身回禀:“回禀娘娘,陛下今日去探望了几名昔日作战的老部下。”

王徽妍瞧着他发顶上的玉冠,叹了一口气:“亏他做得出来,竟然还当众饮酒。”她也觉得奇怪,明明没喝多少,为何会头晕。想来是温泉的水温无形中催化了酒气,使得饮酒后更加上头罢。

“那些将军都是陛下的亲随,陪着陛下出生入死。”太监尴尬一笑,只得为醉酒的男人辩解,“陛下酒量很浅,几名将军已经很克制了,没想到……”

“没想到酒不醉人,人自醉?”少女示意他唤人将男人扶进寝殿,看这样子醒酒汤也难喂进去。

带着愧疚之心的人,命太监将痰盂,巾帕,热茶等物品备好,待她从净房出来摒退了众人,亲自照顾躺在床上的男人。

*

慕容策从头痛中醒来,看着陌生的寝殿这才忆起是在别苑。他想抬起手捏捏眉心,衣袖被趴在床榻边沿的女人压在了身下,脑海中模糊地想起了她在亭内饮酒,之后便不记得了……

男人面色微冷,还是将衣袖从她身下扯了出来。

惊动了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女。

她听到上首的声响,支撑起身子才发现腿部早已毫无知觉,赶忙扶住床沿,看向目光沉寂如水的男人,关心地询道:“陛下您是否口渴?”

见他翻了一个身,冰冷的声音从身前飘出,“朕无意与皇后秉烛夜谈。”

王徽妍看着宽阔的双肩和寂寥的背脊,只得低低应了声:“臣妾不说话就是。”蹙眉悄悄换了一个跪坐的姿势,还好提前让素芸多铺了几层茵褥在脚踏上。

片刻后,她支着头再次昏昏欲睡时,一只大手抄起了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至床榻上,随后被一条锦衾蒙在了身上。

又是熟悉的做法,这次她并未像上次那般气愤,只是更多的想知道他有没有生气。

当她手忙脚乱从锦衾中钻出来后,看着他的背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默默躺在他身旁,想着明日趁他清醒再说也不迟。

兴许是过了瞌睡,又不敢随意动弹,只得闭着眼想着明日该怎样和他说明一切,心中越发忐忑。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他在翻身,她不由得生出一丝期待……

锦衾被掀开,温热的身躯钻了进来,熟悉的龙涎香越发浓郁,额头间被呼出的鼻息吹拂着,温热而酥痒。他没有向往常那般将手臂搭在她的腰身上,即便这样,锦衾内也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渐渐暖和起来。

她故意将冰凉的脚覆在了男人的腿上,渐渐蜷起了身子。

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双脚,滑过他寝衣,像是覆在了略微有些坚硬的小腹上。

少女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不断地告诉自己放松再放松。

慕容策早已知晓她并未入睡,看着她长睫翕动努力做戏的样子,自嘲地闭上了双眼。

没过多久,传来了一声咕哝,“陛下,臣妾会对那些庶子好的,您放心……”

王徽妍在梦中追着大步流星离开的男人喊道:“陛下。”男人虽然停下了脚步,但依旧未转身。

少女提裙跑过去,搂住了他的腰身:“您听我把话说完行么,臣妾相信因果轮回,不会像那些史上的妖后那般暗害幼童,”她心中狂跳,更加搂紧了他,“听完您幼时的经历,臣妾感同身受!”

她见男人依旧不说话,有些着急了,“臣妾小时候也经常被嬷嬷惩罚,每顿饭都不让吃饱,还要整日里背诵那些死了丈夫的女学究写的狗屁不通的书籍。”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目光晦涩不明地看向她:“皇后,你终于承认了。”

少女红着脸嗫嚅着说道:“臣妾也是没有办法,世间男子都喜欢端庄有度的女人,像臣妾这般离经叛道的都被认为是异类。不过陛下放心,臣妾会配合陛下做一名端庄大度的贤后。所以陛下不用担心小皇子们被欺负的问题。”

她举手发誓:“这件事在本朝后宫会坚决杜绝。”

“……”

慕容策瞪着眼,听着她嘴里念叨着一唱一和,表情渐渐僵硬。

他何时向她诉说了幼年的事?她该不会天赋异禀到这种程度,幼时发生的事都能知晓。

什么庶子嫡子,他都向她说了些什么!

*

陛下去了别苑的旨意一出,令怕他的朝臣们登时松了口气,除了奏事处每个时辰快马加鞭将奏疏送往别苑,其他属衙照旧办着公差,与平日里并无两样。

慕容策闲了下来,反而有些不适应。

他不管睡的多晚照旧卯时起身,在庭中练了一会儿剑,盥洗后去了正殿批阅奏折。

吴六一从寝殿出来后赶忙躬身回禀:“陛下,娘娘已经收拾妥当,可以用早膳了。”

男人放下朱笔,净了手这才起身去偏殿就坐。

应他要求,不得奢华。

偏殿内的桌几上只是摆放了十几个瓷碟,一盘小馒首和两盏牛乳。

王徽妍行礼后坐在了男人对面,想了想君子食不语,只好拿起了象牙箸,不动声色地睃了眼桌几上的食物。

用膳的礼仪早就熟记在心,她看着面前素膳下了很大的决心夹了一筷子,食不知味地放入口中,眼神一再瞟向距离较远的素肉,心中哀叹。

难关还未过,就别想着吃美食了。说不定惹得对面之人大怒,下旨命她去宗正寺吃牢饭也未可知。

她优雅地端起金盏,喝着牛乳。

慕容策见她目光多次看向素肉,想到昨晚她一个人分饰两角说的话,放下箸起身说道:“皇后慢用。”便向殿门外走去。

“陛下,臣妾有事要……和您说。”王徽妍赶忙起身唤道。

慕容策停在原地,微微侧头回道:“朕还有事,皇后记得喝药,鉴于昨日之事,补药多喝一月。”也无心欣赏她垮塌的表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道浮阳宫后,吴六一趁机将一封密信交给了他。

男人将小叶檀手串仍在书案上,打开了封蜡,笑笑:“秦王回来的还真是时候,通知皇后今日晚膳在麟德殿宴请秦王一家,命她好生准备,一个时辰后回宫。”

太监贴心地提醒,“娘娘是否与陛下同辇?”

“不必。”他突然想起那女人的话,询道:“昨晚朕在皇后面前像是说了什么话?”

吴六一刚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来了,知晓他喝多了就不记事的习惯,如今怎得又想起来一些?只得如实说道:“陛下像是说了少年时的往事,还……说了不想要庶子。”

慕容策一脸惊恐,拍桌起身,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不可能!你莫要诓骗朕。”

太监欲哭无泪,“给奴婢两百个胆子也不敢欺君……”

“她说了什么?”男人迅速坐回龙椅内,低头翻开一本奏折,不自然地问。

“娘娘说的声音小,奴婢没敢听真周了,就依稀听到一句:臣妾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吴六一挠挠头,“好像还提到了贵妃。”

慕容策听了冷笑连连,也不再多说,抬手示意他去办差,复又强打精神批起了折子。

*

骊山别苑,玉汤宫。

王徽妍听了太监传旨,盘算着询道:“贵妃身子不好,今晚的宴饮也要参加么?”

“陛下只是命您一同回宫,并未提到贵妃娘娘。”吴六一命人将药盏送了上来,“娘娘,您的补药。”

“知道了。”少女皱眉看了一眼药盏,想到秦王,又将吴六一唤了回来:“秦王家中有几名家眷?”她只知晓秦王是大燕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自先帝时就战功赫赫,朝中无人能及。

“娘娘,秦王家中有王妃一名,侧妃两名,妾室奴婢就不知晓了。”太监掰着手指算道:“秦王嫡出为两子一女,此次回京只是携带了福康郡主。”他嘿嘿一笑,卖着好儿:“福康郡主与王家郎君年岁相仿,尚未说亲。”

王徽妍哦了一声,面上笑道:“多谢吴总管告知。”心里头却撇撇嘴,有个这般得势的爹,郡主性子必然娇蛮,阿弟性格直爽,断然不适合找这般女子,不行不行。

念及慕容策这般重视秦王,回宫后,她又命素芸分别备好四份礼物,准备筵席上赐给王妃和两名侧妃,还有郡主。

又无奈地任由素芸为她重新梳妆,带上凤冠,贴了花钿,淡扫朱唇,身着霞色云雾罗织衫裙,广袖和裙角的颗颗小粒南珠闪着柔和的光芒,她揽镜自照,待一切装扮齐整,登车前往麟德殿。

秦王妃等人正在殿内饮茶,听得内侍一声通报:“皇后娘娘到。”赶忙起身走至庭中下跪叩拜。

凤辇上的四角金铃微微晃荡,发出清脆的响声,待行至殿前,听到侍女小心谨慎地提醒:“娘娘仔细脚下。”众人登时将头压得更低。

秦王妃眼角余光觑见裙裾伴随着星星点点飘逸间,行至她面前,“王妃莫要行此大礼。”声音温和有度,颇具威仪。

她起身谢恩,顺势看了眼第一次得见的皇后娘娘,心中颇为惊讶。

王徽妍同时也打量着这名眼角有些碎纹,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容貌颇为周正的女子。两位侧妃就属于五官偏妖艳的类型,虽然看上去也有了一定年纪。

她记得吴六一曾说秦王携女回京,不由得向王妃身后看了看,并未见到其他女子,心中不由得诧异起来。面上却笑道:“王妃还请入内叙话。”

此时她好奇的福康郡主正在通往麟德殿的花圃旁摘花。

“郡主,王妃命人来唤您多次,婢子瞧着皇后娘娘的凤辇都到了,您再不回去,恐王妃责骂。”身旁的侍女焦急地看向麟德殿,催促了多次。

崔念窈又去摘了两朵铃兰,放在鼻间嗅了嗅,“急什么,我在等陛下。上次与他一别就是三载,也不知他如今还是否能记得我。”

侍女想起王妃的耳提面命,还要再劝,就听得一声训斥:“窈儿不得胡闹,这是在皇宫大内,一花一草岂是你能摘得?”

崔念窈回眸一笑,娇俏地看向父王身侧的男人:“陛下欠臣女一场赛马比拼,这一欠就是三载,臣妾摘几朵花,陛下不会不允罢?”

她对上那双摄人心魄般深邃的眼,一身玄色团龙纹常服将他的王者气势衬托的淋漓尽致,三载未见,他依旧周身透着矜贵超脱的冷漠疏离。不由得心底一热,脸色微红:“臣女见到陛下有些忘乎所以……”

慕容策温和一笑,“朕怎会怪罪郡主。”他看向指点崔念窈的秦王,“王叔莫要怪罪,她性子直爽,难能可贵。”

崔念窈听得慕容策为她说话,早已心花怒放地走至他身旁,低声说:“三哥哥,什么时候兑现比拼,彩头还未定下来呢。三载过去了,我是要增加筹码的。”

秦王还要训斥她,就被慕容策抬手制止,看着他笑道:“如今将门虎女在本朝犹如凤毛麟角,太|祖朝时还有女将军,如今太平盛世久了,妇人们更加提倡前朝的妇言妇德,越发少了很多意趣。”

“陛下总惯着她无法无天,眼瞧着她今岁及笄,恐怕整个大燕都无人敢娶。”

秦王这句颇有深意的话令慕容策嘴角微牵,提袍迈入了麟德殿。

王徽妍正在与秦王家眷闲聊,听得内侍唱喏:“陛下驾到。”转身便见他迈入了殿内。

刚忙携众人下拜问安。

“都平身罢。今儿没有外人,不必如此拘谨。”

王徽妍见他身后跟着一名女子,和一身藩王服饰的中年男人,这才明白过来是福康郡主和秦王。

少女见她生得婉媚多姿,竟然有些面熟,但是总是记不起来在哪里遇见过。

又与秦王和郡主见礼后,这才纷纷落了座。

“陛下与皇后娘娘的盛情,令臣惶恐。”秦王站在下首拱手笑道:“臣此次回京顺便将小女带回,也是见她已经及笄,该到了说人家的年岁,烦请陛下和娘娘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臣与拙荆便也安心了。”

王徽妍看着这位令敌国闻风丧胆的战神,竟然如此精瘦且面白无须,远不是她心中龙行虎背的虬髯大汉。听得身旁的男人笑道:“此事朕并不精通,秦王放心,交给皇后必能办妥。”

“陛下谬赞了。”少女含笑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上次折腾了一次,这次又将脏活累活扔了过来,敢情皇后就是负责给皇帝打杂的,不知道这部分俸禄有没。

慕容策见她一副温婉的皮囊下,星眸内闪烁着了然,回敬了一个你不干也得干的眼神,举起酒盏示意开筵,就听得下首的福康郡主起身举杯:“陛下,臣女可否请一道旨意?”

此话一出,令在场之人纷纷看向她。

男人放下酒盏,不动声色地询道:“郡主说来听听。”

崔念窈眼神灼灼地看向他,婉转说道:“臣女向来看不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子弟,想比武选婿。”

王徽妍对于她眉间之间隐含的意图,心中顿时明了。

又一个看上狗男人的女人,走了一个李惠月又来了一个崔念窈。也是,这大燕最尊贵之人就他一个,人长得又不赖,何愁无人问津?

“窈儿,休得胡闹!”秦王妃训斥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令在场之人听到。

秦王干脆举杯笑道:“臣无能,小女顽劣,至今就只听陛下的话,还望陛下多帮臣管教她。”

慕容策也举起了金盏,却是看向王徽妍:“皇后熟知京城内世家子弟的情况,朕会与皇后好生斟酌,王叔且放心罢。”

他缓缓抬手,示意开筵。

秦王见他如此说,只得饮尽杯中酒,回到了座位上。

随着歌舞声起,男人估算着时辰,示意吴六一将自己眼前的素肉端过去给皇后。

自己则捻着手串斜靠在软垫内,欣赏着歌舞。

王徽妍见他表现的善解人意却并不领情,想到他死命将自己拉下水为崔念窈择婿,少不得找借口央求他画像,顺便也不能让他闲着。

想到此心情大好,趁着众人欣赏歌舞,拿起象牙箸夹了几块素肉果腹。

随着一曲舞毕,内府总管满脸大汗地前来回禀:“陛下,微臣得到别苑消息,萧贵妃傍晚吐了一口血后晕了过去,至今尚未醒来。”

众人听得此消息后,殿内瞬间安静起来。

王徽妍频频看向身侧的男人,听得他沉痛地下旨:“命太医正亲自去别苑守在贵妃殿外,不管有任何消息即刻来报。”

不是有药引之血了么,为何还会昏迷不醒??

若今晚回不去,明日不会再也见不到她了罢!

这一场晚宴,就连崔念窈的舞剑表演都没能引起她的兴趣。

慕容策见她一杯接着一杯饮着调饮,面色虽然看不出什么,但一双灵动的星眸内暗沉无比,不由得气结,拈起一粒松子弹指间飞向她的手臂。

王徽妍捂着手臂看向身侧,发现男人支着头,端起金盏低声说了一个字:“喝。”只得也端起杯盏陪着他演戏,心中更加烦闷。

来自下首灼灼的目光不用看就知道是谁的,皇后这层身份让她成为了众矢之的,真是……

直到筵席结束,少女咧着麻木的面颊被男人拉着手,送走了秦王一家以及频频回头的福康郡主。

又被他拉着,迎着月色走在回清宁宫的路上。

王徽妍想着惦念着昨日想说的话,又觉得直接切入主题不太妥当,索性从福康郡主开始说起,还显得她宽仁大度。

“陛下,臣妾知晓秦王对您来说是眼下必须安抚的重臣,福康郡主对您有意,臣妾见秦王也颇为支持,不若臣妾来当这个媒人也顺理成章?”

男人以为她又要提到庶子一事,没想到却是鼓励自己纳妃,他不由得停了下来,松开了她的手,冷笑道:“皇后贤德,是朕的福气。”

少女见他并未拒绝,大着胆子说道:“是臣妾应当的,陛下昨日提到庶子一事,臣妾想了许久,有一办法不知陛下是否认可,”她见夜色中的男人沉默不语,以为是在等着她的下文,赶忙继续说道:“臣妾想着,本朝后宫不设皇子院,若有的嫔妃陛下不放心,若信任臣妾的话,就将皇子送来清宁宫,臣妾定然会……”

她“啊”的一声,赶忙捂着嘴,慌张地扶着汉白玉栏杆,不明白方才还在玉阶上走着,下一刻就被他抱起,被迫坐在了栏杆上与他平视。

面对夜色中依旧无法令人直视的双眸,她下意识转头看向纷纷后退的内侍,有些不知所措地颤抖着问:“陛下,你这……”

下一刻就被一只大手捏住脖颈,灼热的薄唇霸道地堵住了她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