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要达到“风笙水绮”时,苏瓷刻意放慢了脚步。
天空中穿行的风越过重重楼宇,来到她身旁,随着她放慢的脚步,一起抚顺微翘的裙角,微扬的发稍,以及因疾走而加快的心跳。
她渐从一个步履匆忙的过路人,蜕变为眉眼柔和的娴静佳人,在路过光可鉴人的落地窗时,又以窗为镜,随手拨了拨垂落肩侧的扰人发丝,便自有一番韵致天成的风雅。
坐在落地窗内的关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段风景。
他沉寂已久的心像是被遗弃在角落的风筝,在今日这徐徐秋风里,抖落身上的尘埃,想要像春日那般乘风飞到天上去。
揽镜自照的佳人发现镜后还有一双眼,不禁愣了片刻,随后招了招手,自哂地微微一笑。
关阳也不禁笑起来,同样摇了摇了手臂,示意她进来。
这样的相见,就像搁置在宣纸上已经沾满墨汁的笔,本欲按照字帖规规矩矩临摹几方大字,不想被风吹滚了笔身,成就了几段浑然天成的虬枝和点点飘散的落英。
没有惯常相亲见面时的拘谨刻意,也没有毫无意义的虚假客套,关阳的心不可名状地泛起几许轻快,以及不知何时悄悄加快的跳动。
苏瓷踏入餐厅,婉拒了服务员的引领,径直走到关阳面前。
关阳早已站起,帮她拉开椅子。
坐定的两人,视线相接,不由都想起了方才的小插曲,又默契地相互一笑。
“看看要点些什么,这家的菜还不错。”关阳自然而然地递出菜单。
苏瓷接过来,一页页认真翻看。
偶尔关阳会给出一点推荐,话不多,但每一句都中肯、客观,不浮夸也不卖弄。
关阳坐在苏瓷对面,会在与她说话的时候看着她。
关阳发现,苏瓷远比照片要清婉动人,今日这身米白加杏驼的搭配,令她整个人温柔至极,像秋日午后银杏树下的一缕暖阳。
“听说你是古瓷修复师,当初怎么想到去学这一行呢?”关阳对苏瓷的工作有点好奇,这个职业他听说过,但并不了解。
“也没什么,我外公就是做一这行的,我继承衣钵而已。” 苏瓷微笑。
关阳温文道:“那我们的职业正好一动一静、一新一旧,我是做新媒体的。”
两人像朋友般轻松自在地交谈,没有权衡,没有你来我往的试探和条件,却也不刻意回避问题。
在苏瓷的解释中,关阳知晓了陆炎的来历。
现在,他除了欣赏,还有几分佩服,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少有人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关阳想,如果她身边没有那个孩子,他估计不会有机会遇见她。他不介意那个孩子,相反还有点感谢。
三十一岁,遇到一个令自己心动、且不想去计较得失的人,也算是一种幸运吧。
苏瓷中途去了洗手间。
这一次相亲顺利得不可思议。
关阳是所有相亲对象中最令她放松的一个,儒雅的长相,温和的性格,有分寸感的谈吐,以及不乏前途的工作,最重要的是他不介意小炎。
苏瓷看着手指上的泡沫被流水慢慢冲走,她想,关阳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苏瓷重新回到座位,继续与关阳吃饭聊天,关阳敏锐地捕捉到些许不同。
之前的苏瓷看似随和、容易接近,实则内心竖着深深的戒备,和极强的边界感。
这种边界感是双向的,她不会允许对方踏足她围起来的领域,她也不会去探究别人墙内的风景。
现在,她好像把自己的心门悄悄敞开了一道缝隙,自然而然地展露出某些小小的喜好,也会说一点点自己和家人相处的细节。
关阳的心渐生欢喜。
如苏瓷这样的人,大概谁都抵挡不住,忍不住被吸引。
名鼎拍卖各部门经理随着宋廷晏一起下了楼。
一行人皆是公司的骨干成员,又在古董、文玩、艺术品领域淫浸多年,身上要比普通精英多出一份与众不同的气质。
所以当宋廷晏领着众人走进“风笙水起”时,面向玄关而坐的关阳第一时间便注意到。
集团下属的不同业务类型的子公司,由于都同在一栋大厦内,有时为了节约成本,彼此之间时不时会有一些资源互换或合作。
关阳曾在几年前为名鼎拍卖做过新媒体方向的宣传推广方案。那时宋廷晏初初成立这个子公司,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关阳便有此机会与这位名鼎集团的未来掌权人一起共事。
方案执行完毕,关阳回到自己公司所在的楼层,便再难遇到宋廷晏,不过偶尔碰见,他们会彼此简单地打声招呼,或点头致意一下。
关阳这次没打算打招呼,宋廷晏明显是带着员工来聚餐,必然要去楼上的包厢,他的位置距离楼梯并不近,如果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只是为了打声招呼,实在显得刻意。
不料,宋廷晏脚步一转,带着众人直接进了大厅。
他吩咐习瑞安排大家先点菜,自己则脚步一转,径直朝关阳和苏瓷的位置走去。
关阳一时有些惊讶,反复确认了两次,才确定宋廷晏的确是朝他这边而来。
“宋总?” 关阳在宋廷晏到来前站起身。
关阳心中很是莫名。
宋廷晏虽然不是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上位者,但确实不好接近,他身上有一种衿傲淡漠、生人勿进的气场。
即便他们曾并肩为一个方案讨论、争执过,曾一起不眠不休地加过班,也曾一起吃简单廉价的盒饭,但关阳依然不觉得自己能与宋廷晏走得更近。
事实证明,工作结束,他与宋廷晏果然成了只有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所以,对于宋廷晏突如其来的到来,他除了感觉到吃惊,还有一点无来由的、令他微有些心慌的揣测。
苏瓷早已察觉到关阳神色的变化,正要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关阳已经站起身,一语叫破了来人的身份。
苏瓷的肩膀不禁僵住,片刻后也站了起来,转身面向宋廷晏,恭敬地叫了声,“宋总。”
宋廷晏的目光在苏瓷脸上一扫而过,如果忽视掉忽然加深的眸色,完全像是在漠视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员工。
“要不要过去一起吃?今天公司请客。”宋廷晏对关阳发出邀请。
关阳看一眼苏瓷,见她只是沉默在侧,没有丝毫应答之意,便道:“谢谢宋总,我们就不去打扰您和同事聚餐了。”态度温和得体,并不因对方上位者的身份而显得受宠若惊,有一种君子端方的谦和之感。
“那这顿记我的账。”宋廷晏淡淡道。
关阳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腼腆。
“宋总,我请和我相亲的女孩子吃饭,怎么能让您和公司出钱。我要真这样做了,也有点不尊重人家女孩子。”
一副遇见心仪之人,难以为情的样子。
只一瞬,关阳便感觉压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但也只是一瞬,下一秒已经风平浪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他的心却已经开始止不住下坠——先前的猜想被自己方才的试探应验了。
“既然如此,你们继续。”
宋廷晏至始至终都没与苏瓷说话,仿佛他屈尊降贵而来,只是出于老板对员工的体贴。
但他不是这样的人,苏瓷和关阳对此都心知肚明。
苏瓷感觉到深深的难堪,一连两次相亲都被宋廷晏目睹,好像她只是个急于把自己推销出去的恨嫁女。
那道一扫而过的目光,仿佛就是他高高在上的不屑和嘲讽。
之后,关阳和苏瓷都有些心不在焉。
关阳反复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问出口,只是他选择了一种很含蓄的方式。
“你不是要被调到拍卖公司那边吗,据说这次的修复师都是宋总亲自相谈或面试的,怎么看起来你与宋总好像并不熟悉?”
苏瓷并不想解释她与宋廷晏之间的渊源,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解释。毕竟,她与宋廷晏从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一直到十年后的现在,都不怎么能称得上一句熟悉。
“我只是一名普通员工,就算老板不知道我的名字都很正常。”
关阳心中升起闷闷的失望,苏瓷是在用一种假设回答问题,从而回避掉不想说的内容。好像先前悄悄敞开的那道缝隙又重新关紧了。
一顿饭便这样渐渐接近了尾声……
“风笙水绮”因名字和装修比较有格调,在价位上又偏于中等,所以渐渐成了网红打卡地。
名鼎拍卖各部门经理,在跟随宋廷晏走进这家粤菜餐厅时,都不由地有些诧异。
当宋廷晏拒绝服务员的包厢推荐,领着他们一群人直接坐进大厅后,众人更是摸不到头脑。
毕竟在以往,公司内只要是有宋廷晏参与的聚餐,档次都很高,最差也是“风笙水绮”隔壁的米其林三星餐厅,更没有聚餐时还坐大厅的惯例。
由于“风笙水绮”的大厅并未设有多人圆桌席位,他们只能三五成群分散坐开。搞得不像公司高层聚餐,更像是吃食堂。
众人相互交流了一下眼神,开始在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最后达成一个共识——
消费降级,赤裸裸的消费降级!这代表了老板对他们的不满意!
待看见宋廷晏漠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走过来,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纷纷决定,这段时间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直至秋拍结束。
只有习瑞,看着众人被蒙在鼓里还能自圆其说,他却怀揣着老板的八卦无法透露一个字,实在有些抓心挠肝。
更挠心的是,他饿了一上午,饭还没吃上一半,宋廷晏就要离开。
而他作为助理,在老板没有明确表示不需他陪同时,必须时刻跟紧老板的步伐。
习瑞眼睁睁看着宋廷晏,迈着一贯沉稳但明显要比平时快的步伐,朝门口的苏瓷而去。
苏瓷正站在餐厅门口等待关阳的车。
她想,既然已经决定要与关阳发展下去,那么两个人总要多些相处的机会。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门口再次碰到宋廷晏。
他不是才来不久吗,怎么这样早就离开?走路的速度也很快,好像有什么急事般。
苏瓷默默向旁侧躲开几步,给步履匆忙的宋廷晏让路。
谁知,宋廷晏突然在她旁边刹住脚步。
他低头,目光虚笼着苏瓷,姿态有些懒散,明明嘴角在向下撇,偏偏眼尾眉梢却挂着凉笑,“相亲,顺便来还我的衣服,时间管理得不错!”
以前苏瓷一直难以理解网络梗“三分讥笑,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表情,现在突然就有了具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