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瓷回到家时,已经狼狈不堪。
身上的衣服先是被雨水打透,又被地铁空调吹得半干,走出地铁后又重新淋了雨,如今又湿又凉,皱巴巴粘在身上,让她只想冲进浴室,痛快地洗个热水澡。
刚脱掉鞋子,包里的手机不期然响起。
看着屏幕上的号码,苏瓷脸上的疲累瞬时化为紧张,顿了几秒才忐忑地按下接听键。
“苏小姐,宁老先生下午晕倒……”
苏瓷只听了半句,大脑就轰的一声乱掉。电话里的人后面又说了什么,也没再听清。
她仓惶地趿上一双平底鞋,连湿漉漉的衣衫都顾不得换,又转身冲出家门。
闻声从卧室里追出来的苏韵一,只来得及赶在电梯关门前,得到苏瓷匆促而哽咽的一句“我去一下医院”。
晚八点左右的住院部,仍是人来人往。
苏瓷一路兵荒马乱赶来,真正快到达病房时,反而踌躇着不敢向前。
“苏小姐,你来啦,怎么不进去?”从隔壁病房出来的小护士,见苏瓷呆立在墙边,不由走上前去。
“我,我外公他……现在已经发展到晚期了吗?”
听见苏瓷这句明显带着颤音的询问,小护士恍然了一下,随后露出歉意的表情。
“不好意思,可能我在电话里没说清重点,宁老先生晕倒不是病情恶化引起,是低血糖,经过输液已经没事了。”
苏瓷感觉自己好似溺水后被捞上岸的幸存者。
从接到电话起,除了她的惊慌和挣扎,周遭一切就如同隔了一层朦胧的毛玻璃,直到此刻,才终于像得到拯救般,又重新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以及深深的后怕。
“谢谢,又麻烦你了。”
“没事,不过你平时要忙工作,还是请个护工帮你吧。”
“好,我会尽快。”
苏瓷再一次谢过这位经常帮忙的小护士,才向病房走去。
她给外公申请的是三人间病房,当初本想要双人间,可外公嫌人少、没意思,非要去住五人间,其实就是怕贵。后来是护士说五人间没床位,外公才勉强折中选了三人间。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苏瓷察觉到病房里的气氛似与以往不同。
外公隔壁床是一个新来的年轻小伙儿,患的是肺部早期肿瘤,只需进行一次微创手术就可以祛除病灶。他的副业是一名搞笑主播,住院以来每天都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给粉丝分享自己的住院日常。平常这个时间,正是他直播说段子的时候,今天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另一张床住着一位老太太,他的老伴每晚都要过来陪床。只是这两人总喜欢用嫌弃埋怨的方式去关心对方。现在,爱拌嘴、爱挑对方刺儿的老两口也没一点动静。
仔细听,病房里只有断断续续的低语交谈声。
苏瓷疑惑地推开门,一眼便看见外公床边正坐着一个身姿挺括的男人。
男人闻声转眸,恰与苏瓷的目光撞到一处。
苏瓷怔了怔,全然没想到会在外公的病房中再度遇见他。
相比于不久前马路边浮光掠影的一瞥,眼下的直面,令苏瓷略有些不自在。
男人身着考究的暗色西装,姿态自若地坐在病房的简易椅上,深刻俊冷的眉目间透着一股冷淡矜傲的疏离感,那双漆黑锐利的眼睛看过来时,会令人莫名感觉到压力。
苏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了攥,率先错开目光,望向病床上的外公。
“怎么衣服湿成这样,没打伞么?”宁恒心疼地责怪道。
“走得匆忙,忘记了。”
苏瓷随口敷衍一句,来到近前仔细端看宁恒,见他一切都如往常般,没有任何不妥,才终于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真没事,这么晚了,你就不该多跑这一趟,我就是今天一不小心没有按时吃饭而已。”
宁恒越说越心虚,不由拿眼偷偷觑着自家孙女的神情。
苏瓷面色变得严肃,她朝宁恒探出一只掌,“手机给我,从现在起,您不能再使用智能机,明天我会给您换成老年专用机,只能打电话发短信。”
“那怎么行!”
原本倚靠在床头的宁恒瞬间向前坐直,一只藏于被下的手,悄悄挪动着向枕侧摸去,边摸边据理力争道:“我住院前和出版社签过合同,不能违约;我也答应过给“古瓷雅藏”提供技术支持。没有手机,你让我拿什么和人家沟通?又怎么去履约?”
“任何事都是可以商量的,何况您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们总不会逼着……”
苏瓷说到激动处,突然就触动了心里那根一直绷紧的弦,不禁悲从中来,整个人被猝不及防的泪意湮没,再也说不下去。
……
“这些不仅是宁老放心不下的工作,更是他的精神寄托。”
一道低沉略带凉感的声线飘来,带着沉稳醇熟的厚度,听不出特别的情绪,却有一种因常年居于高位而形成的重量感。
“宋总说的有道理!”宁恒附和完,才向苏瓷介绍:“小瓷,这位是名鼎拍卖的负责人宋廷晏,你们勉强也算是同行。”
苏瓷转头,再一次看向宋廷晏。
宋廷晏不知什么时候已从那把简易椅上站起。此刻,他长身而立在两张低矮病床形成的过道间,更显身高腿长,卓拔不群。
一米六五中等身量的苏瓷,即便与之隔着一张病床的距离,也仍需要微仰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宋先生,谢谢您来探望我外公,现在已经很晚,就不再耽误您时间,我外公也该休息了。”
“小瓷——”宁恒不赞同地打断。
宋廷晏撩起眼皮,深长的凤目定定看着苏瓷,不疾不徐地开口道:“苏瓷,老同学之间没必要装不认识。”
男人语气很淡,如果忽略掉内容,就像在说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苏瓷微有些错愕地看着宋廷晏,已经打好腹稿的客套话就这么被轻易截断。
宁恒在一旁诧异地问:“你们认识?”
苏瓷缄口不语,宋廷晏言简意赅,“高中同级不同班。”语调泛泛,听起来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停留。
果然,下一瞬他直接切换了话题,“宁老,既然家里人担心您的身体,那么你不妨再考虑一下我一开始的提议。”
宁恒端坐在床头,郑重道:“我还是之前那句话,如果名鼎拍卖仅是需要我这个名字,让我只拿钱不做事,那便算了。但如果你们真的需要修复师,我认为我现在头脑清楚、手脚灵活,可以在短期内胜任。倘若有一天,我真的支撑不住,无法完成工作,那么还有我这孙女,她的本事是我亲传。”
“外公!”苏瓷急道。
“小瓷,外公明白你的担心。但目前我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差别。算起来,我有两三月没摸到瓷片了,这心里总是空落落。况且明知道有破损的瓷器等待修复,我却只能在医院里消耗光阴,这让我感觉比生了病还难受。”
苏瓷想要说什么,当视线触及一旁的宋廷晏后,又选择默默咽下。
“宁老,看来你们还需再商量一番,正好我要去处理一点事,一会儿再过来听您答复。”
宋廷晏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推门而去。
宋廷晏一离开,苏瓷还没说话,隔壁小伙儿就先夸张地长舒了口气。
随后,他凑过来八卦地问:“老爷子,刚才那位真是名鼎的宋廷晏?”
宁恒似乎很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笑眯眯回答:“是呀,你知道他?”
小伙儿眉飞色舞道:“太知道了,南市传说级别的人物!这还我是第一次直面他的真容,帅是真的帅,气场也是真的强,刚才我愣是没敢大口喘气。”
说完,又转头来问苏瓷,“小姐姐,有个大佬段位的老同学是什么感受?”
苏瓷淡淡道:“你应该能听出来,我和他并不熟。”
“那后生长得确实俊,有对象没?”另一张床的老太太插话道。
“有没有对象也轮不到你介绍!那是你能够得上的人物?”她的老伴儿当即怼回去。
“我这不是随便问问么。”
“家人们,谁懂啊,我刚刚见到了传说中的大佬!”
“是是是,开播晚了,见谅见谅!今天不讲段子,讲讲大佬为什么是大佬。”
……
苏瓷听见,意有所指地看过去。
小伙儿当即捂住收音设备,探出头对她比了个“OK”,用气音保证道:“放心,不会泄露关键字,规矩我懂。”
说完,又指指房门和自己,做出“走”的手势。
直播的小伙儿出去了,另外一对老两口则开始张罗着洗漱。
病房里没什么人后,苏瓷才与宁恒重新谈起刚才的事。
“外公,你心里明白,名鼎就算真的答应了,也不会让一个存在未知风险的病人去碰动辄几百几千万的文物、古董,最终你还是会被挂名。你从来没做过给企业挂名的事,我不想你生着病还要牺牲名节去为钱操心,我真的可以照顾好你和小炎,还有我自己。”
宁恒眼神柔和地看着苏瓷,叹息道:“我知道这个病会扩散得很快,我就是想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为你铺一条路。为了我的病,你离开江城博物馆,来了这边的民办机构,以后还要替我负担起小炎那孩子,这一切都是受我拖累,我能做的就是用仅存的名气替你谋一份开局。”
“也不存在什么牺牲名节的事,就像你说的,名鼎不会让我一个病人去碰那些文物,但名鼎确实需要一批修复师。我拒绝他们推荐你过去也不算走后门,说到底你是凭本事吃饭。况且外公也需要你把这些技艺传承下去,你不能一直在民办机构当鉴定师,荒废了这门手艺。”
苏瓷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宁恒欣慰地笑道:“这才对。”
见外公高兴,苏瓷又嗔怪地小声强调,“小炎才不是你甩给我的负担,以后不要再这么说。”
“我只是怕小炎的存在会影响你的婚姻。”
宁恒不无担忧地问:“说起来,你那个男朋友快回国了吧,他不介意小炎,那他的家人呢?”
“自然也不介意。外公,你就安心养病,不要总操心这么多。”
咚咚咚——
祖孙俩回头。
宋廷晏正立在敞开的房门旁,左手还停留在门板上保持着敲击的姿势。
“宁老,方便今天给我答复吗?还是需要再考虑几天?”
宋廷晏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进来后便单刀直入。
宁恒走下病床,让苏瓷给他和宋廷晏都搬了椅子,就这样和宋廷晏面对面坐下来。
苏瓷心里很不是滋味,先前外公也没有表现得这么正式,现在则全是为了她。
“宋总,我知道名鼎是真的需要修复方面的专业人才,我慎重考虑了一番,我的病毕竟是个风险因素,就不过去添乱。但苏瓷从小跟着我,耳濡目染长大,尽得我真传,她完全可以胜任修复的工作,如果你同意,就让她从学徒做起。”
宋廷晏的视线便落在一旁的苏瓷身上,一双惯于洞穿的眼似乎在审视。
苏瓷因先前淋了雨,瓷白的肌肤褪去了些许莹润,此刻像最脆弱的薄瓷,带着令人心折的易碎感。
“宁老,您是古瓷修复方面的泰斗,能得您肯定的人,我自然——求之不得。”
宋廷晏原本已经收回的视线,在稍作停顿说出“求之不得”这四个字时,又回落至苏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