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夙雪一步一步地走向苍秀,她的步子慢了几许,和以前不一样,苍秀薄唇微抿,眼睑半阖,其中的光彩就像是一片幽冷的海,虽然平静,却似暗藏汹涌。
“你是不是?”云夙雪问,“遇到什么事了?”
苍秀嘴唇动了动,眼皮微抬,神情松弛了几度,染上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也慵懒了几分:“你刚才,好像不太高兴。”
“是有一些。”云夙雪轻轻颔首。她上午四处走了走,这苍云派和她想象的一样,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方,赌坊、妓院、玩物丧志的场所数之不尽,到处藏污纳垢,已经没有半分宗派的影子,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这个宗派迟早就会毁灭。
“苍云派,和小时候印象中的样子大不相同,所以有些感伤。”她不知不觉流露出些许怅惘。
苍秀手指贴着腰侧,轻轻勾起腰间的一个布袋,这布袋她刚才就注意到,似是挂着重物,垂得他衣襟斜向一侧,挂在他的腰间有些突兀。
布袋被他手指提起,慢慢地落入掌心,又轻轻地递给她。
“给我的?”云夙雪没有第一时间接住,她不知道苍秀是什么用意。
“嗯。”他吐出一个字,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目光之中带着些隐隐约约的期许。
接过袋子,云夙雪两只纤细的手指松开了袋绳,她伸手进去掏出了一块用绫帕包裹着的东西。
她一手托着,一手慢慢地打开整整齐齐的绫帕,打开时,她又看了一眼苍秀。他始终注视着她,两只狐狸眼,聚着微光,似是在等待她看到里面东西的反应。
最后一层绫帕被她轻轻捻起,一丝紧张不偏不倚地划过心头,直到看到里面的东西,她的紧张便汇成难以言喻的惊喜。
那是无法抑制的喜悦,五百年前,她喜欢在桌前放几颗杏子蜜饯,而且是苍云派里那些手艺极好的老妪亲手做的,只要心绪不宁时,就会吃上一颗。
心中苦时,在口中散开的甜是最引人入胜的。
她没有想到苍秀会给她买吃的,而且还是她最喜欢吃的蜜饯,她轻轻地捻起一颗,琥珀色的外表,沟沟壑壑,再看得仔细一些,就是晶莹剔透之下包含的果核。
那果核咬破,里面的杏仁苦涩,她以前喜欢这样吃,这叫做忆苦思甜。
她放入口中,熟悉、酸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她咬了咬,嘎嘣一声,咬破了果核,在苦甜相间的味道中,展露出无法抑制的笑容。
他看着她,两只狐狸眼透着褐色的光芒,目光落在她吃蜜饯的嘴唇上,那淡红的嘴唇光泽如玉,剔透玲珑,唇上的细痕一览无余,犹如朝露裹着的嫩叶脉络,一张一合之间,黏带着丝丝潺潺的口水水珠。
仿佛变慢了十倍的动作,放大了十倍的画面,在他褐色眸光里,慢慢地放映。
吃了一颗蜜饯,云夙雪又抿了抿唇,偷偷用舌尖把那唇珠上的甜味抿掉了。
抬起眼时,他的眸光倏然闪动,从她唇上移开了,她想起来,只顾着吃了,忙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蜜饯?”
苍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下眼睑,很随意地朝她纤细玉指一瞥,“路上看见就买了。”
“你这也是挺巧的,这蜜饯不好买。”云夙雪笑着说,“来,你也尝尝。”她双手捧给他,望他取一颗。
苍秀正伸手要拿的时候,忽然眼皮动了动,眼睛里的光暗了下来,随之是他的拒绝:“我不喜欢。”声音莫名清冷,就好像转了百八十度的疏远。
云夙雪发现他身上多了一重从未表露的清冷气息,略感不解,微微皱眉,“不喜欢?”
“你留着,慢慢吃。”他狐狸眼往下压,似乎察觉到方才的失态,那份黯然的疏远顿时陨落,语气又恢复了温存。
“秀儿,是不是回来了。”屋门口传来殷夫人的声音,她虽然看不清,耳朵也不好使,但是总有些对于周遭事物的灵光。
苍秀扭过头,待看清里面的动静后,才回了一声:“是的。”
“吃饭吧,叫云姑娘一起吃饭。”殷夫人扒着门,喊他。
“好。”苍秀应答。
吃午饭时,云夙雪觉得苍秀变得沉默了许多,但是她对他还不甚了解,所以在殷夫人面前也没敢多问。
吃完饭后,她和苍秀一起将碗端到院子里洗,苍秀说:“你坐下,我来。”
他将碗放进盆里,又娴熟地用竹刷刷碗,云夙雪一转头看到地上的木盆,连忙说:“师弟,你是不是弄错了,你那盆是洗脸的。”
洗脸和洗碗的盆混用,总之不大好。苍秀顿了一下,又继续刷了起来,云夙雪也没有太在意,毕竟都是他家的,他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今天我去了诸事堂。”苍秀洗刷碗时,忽然说。
“诸事堂?”云夙雪一下子就明白苍秀的意思,诸事堂记录了宗门弟子从出生到死去的信息,他应该是去诸事堂查探她的信息。
她之前和苍秀说过,她名叫云小小,五岁时和父亲走丢,父亲的名字她不记得,这一切都是她编的。
苍秀根本不可能找到她所说的任何一条信息,她也一下子明白了,苍秀想帮助她,但却一无所获,所以回来后很是沉默。
“是不是没有找到什么?”云夙雪故意问。她坐在小马凳上,苍秀的侧脸正对着她,她假装望院子外的景色,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
越是事不关己,越能说明这件事她很无助。
她的余光中,苍秀停了手里的动作,微微别过头望着她,那目光像是在探究她。
“所以有可能记错了你的名字,”苍秀说,“你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小小,无名小辈的小,”云夙雪和他对上了目光,镇定自若地说,“见过这个名字吗。”
“那是没有。”苍秀抿唇,一丝淡淡的笑意溢出,“你还有大名吗?”
“大名?”云夙雪故意想了想,说,“不知道,当年我离开家的时候才五岁,很多事情我都不太记得了,我就记得我父亲常常叫我小小。”
“哦。”苍秀的声音很轻,碗全部刷完,正用干布擦拭,然后整整齐齐地叠好。
最后他擦干手掌上的水珠,并未看向她,漫不经心地问:“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依然记得五百年前,她被仙门法器钉在冰海的冰山之上,那时她身着火红的长裙,裙袂被冷冽的海风吹拂,撕扯,割裂,一片一片地,犹如火红的飞蛾,撞向波涛汹涌的冰浪。
她的尸身在冰山上被法器千刀万剐,血沿着冰山的沟壑流向海水,即便是奔腾不息的海,也被染成了一片血色,借着夕阳的映照,显得诡异而凄美。
只不过她已经看不到那死时的惨状,她的灵魂被打入了冰海海底,从此,被封印在无尽虚空。
她怎么能说过得好,在冰海海底万里遭受非人的虐待,她的六魂全部打碎,只留下这最后一支苟活了下来。她从没有想过还能重见天日,还能重新回到苍云派。
“好吧。”她假意笑着说,“被好人家收养了,养父母死了以后,就决定回来寻亲。”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
“师姐要去午休一会吗?”苍秀把碗送到厨房后,问她。
她以前确实有午休的习惯,不过那也不是必需的,只是如今这副魂体,令她常觉疲惫,既然苍秀主动提出了,她也不想推脱,正好困意袭来,她忙说:“那好,我去睡一会。”
她刚打开被子,苍秀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叠衣服,表情清淡地说:“师姐,你这身衣服出门不便,换这身吧,这是我叫我娘给你备的。”接着就将衣服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
想不到苍秀这么细心,本来她这身红色衣服确实不太适合仙门弟子,她安然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苍秀微微垂眸,漂亮狐狸眼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缱绻,望向床被,说:“被子是不是加一床。”
“不用,刚刚好,屋子里暖。你别担心我的事了,你下午有事要忙吗。”她尽量推辞他的好意,毕竟苍秀家里贫寒,这套衣服想必也花了他不少钱。
“有想吃的吗?我下午去趟街市。”
苍秀已经买了一份蜜饯给他,再加这身衣服,不能让他花钱了,她笑着说:“没有,家里饭菜都合胃口。”
苍秀抿了抿唇,嘴角微弯:“那你休息。”
收拾完被褥,她打开衣服看看,准备睡醒后换过来,这是一套淡红衣裙,大小应该合身,忽地,从裙子里掉下一件奶白色的布块,落在床上,她眼睛一顿,这是女人的里衣,一件抹胸肚兜,上面还绣着一朵艳丽的桃花。
耳朵顿时有些微烫,她没想到苍秀竟想到了这一层,不过她记起苍秀的话,这衣服是他让殷夫人准备的,那么这件里衣应该是殷夫人的考虑,这下,她便没有多想。
去关窗的时候,发现苍秀正站在院子里,两手负于身后,望着远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想起昨天日晚上,苍秀走在夜色中那孤寂的背影。
她开始对他产生几分好奇,时冷时热,时恣意时孤沉,她推断,这样的性格应该是这般乱世之下,艰苦生存,和美好所愿,共同造成的。
她躺在床上,把被子掖到胸口,心里想着接下来的事情,苍云派不可再这样堕落下去,那个害得苍云派如临地狱的恶魔上官宴,她也要想办法收拾他。
可是她现在人微言轻,法力衰微,上官宴又是仙界大宗主,第一执法者,看得出来,上官宴的修为境界极高,即使是前世的她,也不好说是不是能和他打个平手。
她又陷入了一种淡淡的绝望。
困意浓浓,她虽然心中愤懑,但重生后魂体一直不稳定,疲惫不堪,因此头落在枕上,就渐渐入睡了。
她梦见自己卧在一片孤舟上,在迷雾重重的水面上漂浮,这里没有阳光,亦没有花叶,就像是一片死寂的地狱。
她不关心孤舟会飘向何方,只觉水声粼粼,愈行愈远。
不一会,她的舟沉入海底!
她在睡梦中发出轻微又痛楚的呓语:“聚魂体?上官……”她必须快点找到他,确认他是不是?
院子里,上官宴面向长空,紧闭双眼,他喜欢无人时进入冥思状态,放空一切,不过今天脑海里有些凌乱。
大概等到她入睡了,他才走到院子里的一角,弯下身子,拾起了一颗果核。
她吃杏子蜜饯时喜欢咬破果核,但是有时候她也会吐出来,有一颗果核,他记得她随意吐掉,落在了一片黄叶上。
这唯独吐出的果核个头较大,特别坚硬,上面沟沟壑壑的,残留着一丝没咬干净的肉渣,和一个牙印,显然果核太硬,云夙雪没有咬开。
与之相伴的,晶晶莹莹的粘稠,一定是她留下的口水。
她喜欢咬破果核,因此这一枚就显得尤其珍贵,他两指举起果核,仔仔细细地查看,淡淡的甜味也不知道是果核还是她的嘴巴留下的,很好闻。
他闭上眼睑,将果核轻轻地送入嘴里,含了含,咬了咬。
又用舌尖在她留下的牙印处厮磨!
那酸甜的味道瞬间覆盖味蕾,让他的嘴角扬了起来,整个身躯也随之产生一丝颤动。
他想,这副夺舍的身躯果真没用,一点也承受不住他的感官。
这味道很快就淡了。
她何时才吐出下一颗咬不开的果核,他要用自己的味觉吃!
他小心翼翼收好果核,走到她房门外,有意逗留了片刻,门没有落锁,只是掩着的。夺舍苍秀的身体以后,修为被限制,他只能轻轻推开掩着的门。
云夙雪睡得深沉,上官宴轻轻走到床前,眉眼微凝,在她白皙娇媚的脸上停留半晌。
黑发如野鸭般,孤独地落在枕巾之上,恬静的面庞,比湖水还要沉静,也要清冷,睫毛悠悠地站立,有几分野草的倔强。
淡红的唇,就像野风中的麦浪,是漂亮的寂静,又生动地燃烧,比热烈飞舞的神女还要动容。
他的影子,笼罩着她,而她,睡如隔世。
骨节狭长的指掌,轻轻将被子往上掖了一下,盖过她露在外面的颈口,那微凉的皮肤。
然而他粗砺的指腹却未曾离开,贪婪地向上移动,揽住她的嘴角,只有细微之距,如爱抚般。
他忽地觉得极热,由手指向全身蔓延的灼感,令他呼吸阻滞,他后退,直到退到空旷的院子里,迎着凉风,他才缓解几分。
蹲下时,眼前正好有一块称手的石头,他左手抓石,朝贴地的右手背砸了下去。
鲜血溢出,冲走伤口的石渣,他痛得嘶了一声,嘴角却渗出餍足的笑。
他才记起这副身体不是自己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可怜的低。可不兴给人家破坏了,于是取了些愈伤的灵粉,洒在伤口上,任血迹风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