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年三十, 天子在空荡荡的青鸾长公主府里独自过年,四喜丸子、年年有余、抓钱鸡爪、团年大炖菜、烤乳猪、炖羊肉、卤牛肉、狮子头、炖海参……

满桌子的菜,只有天子一个人坐在席上。

女儿女婿远走边疆,寒冬腊月天冒着风雪赶路。皇后带着三个孩子安葬在承泰天子陵中,再也醒不过来。

去年的热闹还浮在眼前, 骤然间, 却是人没了,家散了。

他想她, 想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想他们的孩子,想小孙女,想家。

天子喝得酩酊大醉,哭得不能自已。

第二天,他回到宫里, 看守飞凤殿的亲随军送来太子的信。

太子在信里哀思悼念他的母亲, 想念他幼时皇姐是如何抚育教导他, 悔恨年少不知事, 听信小人馋言, 做下错事,请求父皇召回皇姐, 他愿奉她为太长公主, 给她世间最尊贵的尊荣。

天子拿着太子的信去了飞凤宫。

太子见到天子, 扑上前, 抱住天子的腿哭痛流涕。

天子俯身, 在太子的耳畔对他说:“太长公主的陵墓,朕已经为她修好了,她的尊荣权势富贵,朕已经给了,轮不到你来。”他说话间,突然闻到股大蒜味,再吸了下鼻子,顿时:“……”这畜生!一脚踹死是便宜了他。

太子抱紧天子的腿,还用眼睛蹭袖子上抹的蒜汁,呛得眼泪如雨下,哽咽声不断。

天子觉察到他的小动作,俯视着他,冷声说:“我们给从始至终给青鸾安排的路都是就封,她迟迟不离京只是因为皇后病了、朕老了,你还小,她如果走了,你会死,朕和皇后会孤苦无依晚景凄凉。你没有母族依靠,你的父族想要你的命,你皇姐是唯一能护你坐稳天子之位的人,她不帮你,你与四个庶皇子没有一争之力。”

这种话,太子从小听到大。他抽噎着,继续抹大蒜掉眼泪,痛哭悔过。

“太商府是朕留给你的钱袋子,你亲手把它拆来扔了。神炭司,是朕留给你将来打仗的底气,那意味着你有用不完的炭,随时能铸造大批甲衣、换来钱,打得起仗才能震慑得了各路公侯,但你亲手把他送人了。你气死皇后,朕百年之后,这就是图谋天子大位之人起兵打你的理由。你却打不起仗平不起乱了。”

太子突然间懵了。太商府……神炭司……本来……就是留给他的?不是裴曦的?神炭司……祖庙……裴曦,裴曦是外姓人……握不稳的。他想拿,随时能拿的。

天子继续说:“萧世侯是你自己选的老丈人。朕的兄弟、叔叔们家里都死绝了,血缘最近的就是两个嫡出叔公家里。二叔公封颖王、小叔公封嘉王,如果你和庶皇子们都没了,朕的这一支绝嗣,颖王的曾孙颖公就是名正言顺的天子。颖公的母亲跟你老丈人是嫡亲兄妹,你所信重的大舅子跟颖公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表兄弟。”

太子满脸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天子,眼睛被大蒜呛出来的眼泪糊住,视线模糊,看不清他爹的表情。

天子看到太子的脸色变了,继续下刀子,说:“这次保太子的主力是嘉公,你辛苦从你姐夫手里抢来的神炭司司掌之位归了他,门缝里一直给你递消息的也是他。嘉公在皇位继承顺序上,仅次于颖公。”

太子顿时想起周敬跟他说的那些布条是催命符,额头上的冷汗出来了。

“你皇姐就封边林、南疆,是你强烈要求的,二十年不进京,不纳贡,是你亲口允许的。如果哪天你在京城被围,她从边林出发来救你,要赶三千多里路,行军最快也要四个月。如果她是从更远的南疆出发,需要再加五百里路。从你在京城求救到她调兵赶来,至少要十个月,并且她要横穿大凤朝版图,从最南边走到最北边。”

太子:“……”那不是防她势大把他变成傀儡么?不对,是萧广义跟他说让她皇姐封得离京越远越好。天圣太长公主的事迹,也是萧广义对他说的。

天子继续说:“青鸾如果在怀城,能卡死你三个庶皇兄,挡在颖公和嘉公进京的必经之路上。怀城,驻扎亲随军,你把你大舅子萧广义安插了过去。如果颖公起兵,你说萧广义帮谁?”

太子如坠冰窟,脑子里“嗡”地炸了。

天子憋屈挺久了,把太子干得这些蠢事倒出来,有种报复的畅快感,心里舒服多了。他踢开太子,抬腿便走。

太子回过神来,彻底慌了,他扑上去,抱紧天子的腿不撒手,喊:“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道错了,儿臣改,儿臣一定改,儿臣愿意受罚,皇姐还没走远,还能追得回来,父皇……父皇……儿臣求你了……儿臣不想死,父皇……”皇姐扶他当傀儡,他还能活,他还是天子……换别人当太子或天子……他会死的。

太子还想让青鸾回来护他?天子简直被他逗乐了,他说:“裴曦神异不是人,不应该留,皇姐不应该嫁给他,更不应该给他生孩子,皇姐的孩子也不应该留,这些话可是你亲口说的。

“你当着你母后的面,毫不掩饰自己要害你皇姐全家的意图。太子,你对着一个年迈病弱的老母亲,要置她的孩子孙女于死地,是何等恶毒的心肠,这个母亲,还是你的亲娘。”

“裴曦送给你的东西是想让你当一位开拓盛世的明君,你却要置他于万劫不复,又是何等的无义寡毒。”

“你是九玄的亲舅舅,嫡亲舅舅!她是朕和皇后唯一的孙女。你连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都容不下。”

“青鸾护你当太子,换来的是你要诛灭她全家。你跟她之间有杀母之仇,你想请她回来扶立庶皇子当太子吗?”

太子浑身颤栗,喊:“父皇”。他趴在地上牢牢地抱紧天子的双腿,哭求道,“父皇,儿臣真的错了。”这一次不用涂大蒜,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他哭求道:“我错了,我以后一定百倍、千倍、万倍地对皇姐好,不再跟她吵架,我处处听她的,父皇……”

天子彻底满意了,这才像痛哭流涕的悔过样,涂什么大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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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借着废立太子的事,搅了遍浑水,翻出好几条潜伏在深处的大鱼。

颖公、嘉公这些都是根基浅的,仗着点血缘近又有这么点上位机会出来扑腾。

司马府弓箭司司掌越公,双公十三世侯,嫡出公主血脉,传世三百多年。他们的十五块封地是散开的,天子一直没有注意,直到后来裴曦献上围棋,棋下多了,再看大凤朝这个盘棋,他才注意到越公的封地虽然没有一块挨着一块,但彼此间是连成气的。

一旦越公起势,封地相互支应,被他们围起来的那些小封地直接就没了。

天子琢磨了下越公的封地,一旦开战,打他比他居狼国还要费劲,他离京城还近。

越公府的领头人不是越公,那就是个留在京城的门脸,吸引人目标麻痹人眼球的,到底是十五个公侯里的哪一个,暂时还看不出来。

天子盯着棋盘琢磨,纠结得直挠头发,下意识想叫青鸾过来帮他看看这棋盘,扭头见到她常坐的位置空荡荡的,视线定住好几息时间,才低喃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他把棋子打散,起身,溜达着出宫去青鸾长公主府。

这天下,谁当天子已经无所谓了,他何苦去愁怎么防范越公府。

天子逛完皇后的院子,又去到女儿和女婿住过的主院。

他们走了,仆人都没留一个,他派了身边的宫侍和宫女出来照看宅子,打理得还算不错。

虽然院子空了点,但花花草草还在,家具也都留下了,连秋千都没拆。

他坐进鸟巢秋千里,这对小夫妻确实会享受。

鸟巢秋千上面用刀子在木头框架上刻着两大一小三个手牵手的小人,左边的小人略高大些,头上顶着一个小小的我字,中间则是孩子,右边小人头上刻是你。

他一看就知道肯定是青鸾还怀着孩子的时候,裴曦跟她坐在这里,又在眉飞色舞地对她讲以后要带着她和孩子去做些什么。这是手牵手出去玩吧?

天子摸着上面的刻痕,一遍遍地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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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太子禁足之期过了。

天子去飞凤宫看太子。

太子没疯没傻,眼神锋利,透着锐气。他说道:“实权长公主,我容不下她,那些人也容不下她,南疆是父皇和皇姐从一开始就选好的地方。如果我选了怀城,你们会怎么做?”

天子说:“如果你选了怀城,青鸾依然会去南疆,但在她走之前会把亲随军虎符交给你,会把她的父母亲托付给你。朕会帮你坐稳这天下,然后让位给你,住到你姐夫府里过含饴弄孙的小日子。”

太子:“……”所以,当初自己的选择是有多蠢,才让自己走到这一步。他气恼交加,啪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天子说:“可你非要把你唾手可得的皇位送人。”

太子说:“是萧广义骗了我。”

天子说:“不,是你选择信任他,而不信你的父母姐姐。萧广义那样的人,你皇姐连收拾他都懒得出手。你皇姐不除他,是因为没了萧广义还有柏公、吕公那样的蠢货被你奉为上宾言听计从。在你眼里,你皇姐弃之不用的,对你皇姐有意见的就是会向着你的,是你的臂膀。你是太子,却非得去捡垃圾。”

太子的脸胀得通红,满脸羞愤。

天子说:“朕给你个选择,是在天凤宫里关到朕驾崩,还是到祖庙里祈福到朕驾崩?朕驾崩之日就是你回京继位之时,朕让你老丈人去接你。”

太子问:“皇姐会回来吗?”

天子说:“你们姐弟,此生不复相见,是你们自己说好的。”

太子的眼泪倏然滚落。

天子转身往外走。

太子说:“我去祖庙,给母后守陵。”

天子驻足,回头看向他,说:“去祈福能回来当天子。去守陵,当不了太子。不过,朕废你太子位之后,会毁了你的脸,断了你的脚筋,你以后当个又丑又残的守陵人,能活下来一条命,你要去守陵吗?”

太子不说话了。

天子更不愿太子再出现在皇后面前。他的承泰天子陵,没有太子的地方。

天子诏书下达,派太子去祖庙祈福。

他不想太子住在宫里碍眼,祖庙那地方清静且看守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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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去祖庙祈福的时候,羽青鸾和裴曦还在路上晃荡。

裴三郎半躺在马车里,他的给肚皮上趴着一个小粘人精,身侧躺着睡得正香的羽青鸾。

马车里闷热,冬天保暖措施做太好,又不能在路上拆马车换纱窗,只好将就,母女俩热得满头大汗。他化身苦力,拿着折扇给她俩扇风。

赶路,没条件洗澡,身上的汗都馊了。一家三口都是馊的。

裴三郎现在就是后悔,春暖花开的时候没有多赶点路,以至于,现在全家泡在汗里,在马车里蒸桑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