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能继位的皇子、皇女们来说,成年意味着就要离开皇宫, 宫里的一切与他们再无关系。
便是父母, 也轮不到他们来奉终养老, 许多就封的皇子皇女们连自己父母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即使再见面,亦是王公与天家的区别。
天子在庶子们年满十二便安排他们成亲就封, 早早地打发走了, 皇庶女们到十二岁就指婚, 留到十五成亲去封地, 唯有嫡长女, 他是除了不舍还是不舍。
即使是天子,他也不能违背礼法制度。嫡长女成亲晚,多留了两年,已是让人侧目,如今大婚后还留在宫里, 便是太礼府都坐不住来劝谏了。
如果他只剩下这一个嫡女,他死后,她是断然没有活路的。一个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的人, 莫要说是当天子,当男人都觉耻辱。祖宗礼法, 他弃便弃了,将十万亲随军交给嫡长女, 马踏天下荡平天下公侯, 胜了, 万里江山由她来掌,败了,也算是没有坐以待毙,尽力了。
有了嫡子,姐弟相互守护,嫡女不必去走那条看不到胜算和生机的征伐之路。
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比起让她坐在朝堂之上议事,她更愿去冰上赶驴,更愿爬到房梁上躲着睡觉。
太子已立,往后这天下由太子来坐,这天子的担子由太子来挑。
裴曦很好,能让她过上她喜欢过的日子。
天子自我说服无数次,道理都明白,待定下嫡长女出宫的日子,老父亲的心仍跟被刀子剜了般。
太礼来呈单子,请天子过目,给长公主准备的开府事宜。
按制,长公主开府有五百披甲人,以及一千至三千两不等的金子作为安家费。
通常披甲人是从太卫府、太戍府里挑,天子看重长公主,亲自带着青鸾长公主从亲随军中挑的人。
天子钦定,太礼不好说什么。
剩下金子的事,太礼不用想,直接报的最高,三千两。
他跟随天子多年,自然知道长公主在天子心目中的份量。
庶皇子、皇女们的月钱,每月二十两金子,嫡皇子、皇女们是八十两,到青鸾长公主这里那是逐年增长,据说现在已经是到了八百两。不过,这金子没从太礼府走,望公又嘴紧,他自然当作不知道。
这对天家父女的关系跟以往的嫡公主们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青鸾长公主算是天子的第一谋士。朝廷内外的很多事,都是他们父女俩私下商议操办的。
他是绝对不敢过问长公主每月那些花销有没有违礼制的,因为他说不准哪些钱是长公主自己花的,哪些钱是长公主为天子办事花的,万一坏了天子的什么事,他项上人头难保。
可长公主不能继位,搬出宫是礼法明制的,这是他的职责所在,至于出宫的金子,太礼府最多就是出三千两,多的没有。
毫不意外的是,天子又让太内司望公再添两千两,不多时,皇后坐着轮椅来了,看过单子,又让太内司再添一千两。
六千两金子,三千两是按制由太礼府出的,三千两金子是天子和皇后另行赏赐的,不违制,太礼认了,乖乖地领旨走人,不敢在这时候去惹天子和皇后有任何不痛快。
太礼走后,天子夫妇俩又再多少次商议起嫡长女出宫的事。
太子有大位继承,这天下都是他的,当父母的只需要把他教好抚养成人,便算是对得起他了。
唯有嫡长女,他们怎么想都觉得心疼,不说旁的,她一个将来要就封的公主,天子是否掌权柄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帮着自己父亲铲除那些累世公侯,镇压后宫护住太子,多少人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嚼她的骨。
当年回京,他有三千名披甲人随行,到京城时只剩下裴略。
他的嫡长女,将来去往封地,能不能平安抵达,他都不敢说。
不放她去封地,留在京城,裴曦神异,青鸾掌管后宫和经营亲随军中多年,怕是将来难有活路。
门郎将、千夫长们看着她长大,一个个都教了她不少本事。从门郎将到千夫长,她不仅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对他们每个人都知根知底,那些百夫长、十夫长、披甲人受过她恩惠记她好的更不知几凡,愿意死心踏地效死的亦是极多。
这些在以往,是他们父女的保命符,待太子成年,一旦起猜忌,这便是她的催命符。
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她早早就封,远离京师,让太子慢慢融入亲随军中,走她曾经走过的路。
可皇后病弱,太子年幼,后宫里的那些累世公侯家出身的后妃们还在,他们怕青鸾前脚就封,太子……即刻步入他那三个嫡兄的后尘。
如今外面平叛,后妃们的父兄还在帮着他打仗,她们是太子的危胁,又是稳定天下的助力。
他若是把后妃们都清理了,她们的父兄也该跟着反了。
居狼王与五位累世公侯联手,朝廷六方开战,战事胶着,到如今就拼谁的粮草先不够。他在京中囤有五年的粮,不怕京城不稳,但前线打仗的城池地里没了收成,需要从别处调粮,大凤朝的地里产出都投去了战场。
若再多几家公侯府造反,他就不是问裴曦能不能替他运来粮,而是该问能不能从天上掉下来粮了。
让已经出宫开府的长公主又以侍疾的名义住进宫里继续掌管后宫,他们在时,自是无人能议论,若将来他们不在了,又该有人拿此攻诘于她。
好在裴曦是个能折腾的,那一套套层出不穷的花样,他眼也不错地派亲随军盯着,很多都瞧着云山雾罩的。
有裴曦在,青鸾能多很多腾挪空间,且那是能聚来钱粮的,有钱粮便能聚人,能养兵,便是到最差的那一步,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他们思来想去,唯有多在钱财上多补偿,旁的只能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了。
可想是这么想,仍旧抵不住那刀子剜心般的难受。
然而,老两口还在万般不舍揪心地心疼,第二天,裴曦便已经欢天喜地的着手搬青鸾宫里的物什了。
早膳的时候,裴曦喜气洋洋对他们说,长公主府给他们夫妇和太子都备了院子,一应物什都已经准备齐全,请他们空了出宫去小住。
长公主府有哪些好玩的,讲得那是滔滔不绝。
当初裴曦讲的那些要在庄园里造的物什,他都已经在长公主府里造好了。
天子听得那叫一个牙酸,问:“可有树屋?”他不信裴曦还能在长公主府造出树屋。
裴曦说:“自是有的,就在花园里,造在两棵树之间的半空中。树是从山里挖的,不是合抱粗的大树,尺余粗的树,费了很大的人力运来,那两棵树伤到根枝,元气大伤,还得养树根和枝叶。我以那两棵树为房基,在主枝架梁,把房子建在两棵树之间,要是那两棵树养不活,把树屋像马车厢那般挪下来,再换两棵树种上即可,就是折腾点苦奴多搬运几趟,费不了几个钱。”
“我的庄子里有山林,挖了树、伐了树,正好把开垦出来的山林整理成梯田种粮食。树伐下来,打造家具物什亦是极好的。”
天子问:“梯田?”
裴曦又告诉他梯田是什么样的。
他说:“初期费些人力,但有地种上粮就是个收成。地里种粮食,堤岸边种果树,即能固水土,又能增加果子收入,一举双得,比留在那当荒山什么都不能做强了去。即使不种庄稼,把山地平整过后,洒上牧草种子,便是现成的牧场。”
天子彻底酸倒,不想跟裴曦再说话,扭头看着皇后,轻轻握住她的手,心说:“朕对皇后亦是不差的。”
皇后的老脸一红,把天子的手打开。女儿、女婿和儿子都在呢。
太子满脸向往,说:“姐夫……”又想起这事还得皇姐做主,又扭头看向他姐,说:“皇姐,待你开府,我便到你府上住些时日。”
羽青鸾毫不犹豫地拒绝,“不。”
太子问:“为何?”皇姐都可以,姐夫都给他造了院子。
裴曦见状,赶紧说:“你是太子,能否出宫,须得先请示父皇。”
太子一想,对哟。他又看向自家父皇,待见到自家父皇用“你觉得呢”的眼神看着他,默默地垂下了头。
裴曦劝道:“若是父皇母后出宫来府,必能带上你。”
太子的眼睛又亮了,他一定能跟着去的。
天子和皇后确实想去看看羽青鸾的府邸怎么样,不管她在京里能住多久,总不想让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还受委屈,要是缺了短了什么,也好给她添补。
皇后对裴曦说:“你细心妥帖,再看看府里有没有短缺的。若是有,尽管来找母后,母后为你们做主。”
裴曦喜滋滋地应道:“哎。谢母后。”又对天子说:“谢父皇。”他这老丈人虽然从来不说什么,但私底下给他开了特别多的方便之门。不然仅神炭司衙门,他一个月只去一两天,就够大家喷死他。
这时代的人,对于宏观把控根本没概念,哪怕是天子一直干着这个,也只是凭着经验和本事以天下为棋盘在折腾。大家就都觉得他挂着神炭司司掌划水,天子纵容,于是都只能任由他划水。
裴三郎懒得跟他们讲这些,讲了,免费培训,他们不会领情,还当他是在给自己辩解。
事情得做到前头。既然是要搬,不能那边开府了,这边还没搬,不像话。
羽青鸾是真的忙。她天天跟着天子到朝堂议事不说,皇后的后宫全靠她打理,查账安排宫务这些都是小事了,后宫不消停,各宫之间还经常掐架闹到皇后这里来,又是羽青鸾出来处理,完了还得给太子辅导功课。
天子的身体不太好,仅忙朝政就已经折腾满身疲惫,眼下又是在打仗,前线打仗,后方的兵和粮都得跟上,各种调配,举国上下跟着忙,裴三郎都担心他的老丈人累死在岗位上。
这仗不打不行,不打,天子一家就是春秋时期的周天子,狗萝莉有死无生,后宫的那些生过庶子的妃子们身后的累世公侯之家就得先把狗萝莉活撕了。
打了,赢了,天子真正地手掌天下权,这一家子才有活路。
裴三郎弄不懂各家各府的关系,不要说去弄清楚谁跟谁今天是朋友、明天是敌人,他连谁跟谁今天是真的朋友、谁跟谁是敌人、谁跟谁是塑料花兄弟姐妹情都搞不清楚。
那些累世公侯家里翻家谱,往上翻,每家祖上都是狗萝莉这样的出身,他们跟天子家都是亲戚关系,要说按照血缘亲疏来理亲戚关系,那就是一团乱麻。论利益,春秋战国时期,今天打明天谈,说翻脸就翻脸,说结亲就结亲,也没得理。归根结底,其实就是拳头大就是老子。目前的形势还是天子的拳头最大,裴三郎背靠大树好乘凉,先安心地折腾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把家搬明白再说。
最先搬的,自然就是狗萝莉的库房。
这青鸾宫,狗萝莉现在只有暂住权,在礼法名义上都已经不能再属于她了。即便她以侍疾的名义进宫掌管宫务,都只能当成皇家宾馆住,自然是自己的家当都得先搬走,那是往后安身立命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