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利斯……你还好吗?能说话吗?”
是谁?是那个怀特小姐的声音。
但是……
她听上去真奇怪。
她……在哭吗?
小狄利斯很努力地想张开眼睛,但眼皮上被胶布粘起的导管阻止了这个动作。
“嘘……别着急。能说话,就点点头。”
我为什么要听从你这个刽子手?
你为什么莫名其妙击垮了整个装置?
你手里的鞭子是我的,为什么你知道如何使用它?
——小狄利斯心中有很多疑问,但在双眼无法睁开,视野范围内一片漆黑的未知的情况下,对方带着哭腔的语气是如此鲜明。
看不见“5,4,4,2,1”的手势,看不见讨人厌的金头发,也看不见暧昧恶心的笑容。
他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只能通过这份声音,来辨识这份灵魂。
【我能数清你两只眼睛的眼睫毛数量。】
【我能计算你心跳的频率。】
【我能通过步速与停顿判断你的脚步。】
【我能够……通过咬字、发音、吐气的区别,认出你的声音。】
“伊莎……贝拉?”
白塔的孩子喃喃道:“是你吗?”
他抬起手,却被胳膊上的导管阻挠了动作。这只伤痕累累的手臂进退两难地僵在了半空,像只不知道怎么运转下一步动作的机器人。
他是狄利斯,他是被疯子命名为“星辰”的装置核心,他是个拥有人类身体的机械造物。
“人性”在他身上是不存在的,他的血液和骨头都是实验品,违背逻辑与思维的情绪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狄利斯与那些白衣研究员都如此相信。
或者说,整个白塔都如此相信。
但是……
“啪嗒。”
温热的水珠坠落在半抬起的手臂上。
小狄利斯疑惑地说:“按照前三天的云层厚度数据判断,白塔外面的世界今天不会下雨……”
似乎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他猛地打住了话头。
僵硬的手臂重新活动,上前伸了伸,触摸到了属于女人的柔软脸颊。
这应该不是伊莎贝拉真正的脸。
但是……
“伊莎贝拉,不要哭。”
这个孩子露出了第一个微笑——与多年后,那个热爱炫耀的嘴炮一样得意洋洋、志得意满的微笑——“你看,我终于摸到你啦。”
抱着他的公爵笑笑,眼泪却忍不住往下淌。
【混蛋。】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重新化为长鞭的机械武器别进腰里,收拢了抱住这个小孩的手臂。
【混蛋。】
伊莎贝拉迈开脚步,踢开脚边的砖砾,吃力地走出这片曾属于白塔的废墟。
【混蛋。】
小狄利斯在她的怀里摇摇晃晃,视线范围也出现了重影,那些属于时空混乱的奇怪尖叫再次笼罩了她。
【混蛋。】
接下来……接下来要做什么?嗯,要把这个时空的狄利斯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要帮他找个医生,要……
【混蛋。】
伊莎贝拉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怀中少年的重量,而是因为其他的——挥鞭斩断了这个时空的轨迹后,沉沉压在她脊背上的命中注定——“混蛋……哈,哈,我可一点都不后悔,我为什么要哭……混蛋……”
我失去了未来的狄利斯。
我失去了退役后和那个嘴炮吵吵闹闹生活在钟楼里的时光。
我……我会被烧死,然后一辈子,一辈子……
“艹,艹,艹,都怪弟弟那个智障,老娘——我、我这辈子——还怎么投入身心去谈第二场恋爱啊?”
伊莎贝拉气势汹汹地咒骂道,狄利斯感到温热的水珠不停降落在他的手臂上。
“所以烧死前还是个处女对吧……混蛋玩意儿……早知道就多睡几次了……我的人生都浪费在那个娘娘唧唧的嘴炮上了……混蛋……”
她终于走不动了。
灵魂即将被彻底抽离的虚脱感铺天盖地。
伊莎贝拉双膝一软,跌跪在地上。
索性,卡斯蒂利亚公爵征战一生的有力双臂依然紧紧抱住了怀里的小孩。
来不及了吗,来不及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我就要回到我原本的时空了?
如果我离开了……那个白衣女人会不会再次掌握这个身体,把狄利斯抓回去?
这么一想,伊莎贝拉彻底放弃了往前走动的徒劳努力。
她清出一片空地,把小狄利斯轻轻放下,又踉跄着爬到了某堵白色的破损砖墙旁。
伊莎贝拉倚靠在那里,喘了口气,重新拔出腰间的长鞭。
“伊莎贝拉……伊莎贝拉?你在哪?老大?”
被放在原地的小孩仓皇地四处转头:“别,别丢下我……”
“不会的,放心。我在这儿。”
伊莎贝拉安抚地笑笑——但是,下一秒,她意识到此时的狄利斯并没办法睁开眼睛。
唉。最后好歹还想看着他的眼睛叮嘱几句呢。
“狄利斯……我……咳,姐姐要叮嘱你几句话,你一定要听话。”
“好的,伊莎贝拉!”
“你要……咳,健健康康地长大。你将来会有一栋会说话会飞行的钟楼,虽然它性格有点婆妈,但你不要总是欺负它。”
“然后……然后,嗯,出门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带上指南针和定位器……不要一个人跑出去,躲在奇奇怪怪的酒馆里……还有……”
还有,找一个甜美年轻的姑娘,亲吻,拥抱,做|爱,结婚,好好照顾她,不要总是嘴炮气她。
——但最后这个叮嘱,伊莎贝拉努力了好几次,还是没能说出来。
最终她自暴自弃地骂道:“还有,一辈子都不许结婚!临死时也给我保持处男身!否则我就从镜子里爬出来咬死你!”
没办法遇见也得是我的!王八蛋!王八蛋!
“啊?哦……哦,好的,老大。”
呼。
卡斯蒂利亚公爵握紧了手上的武器,轻轻一甩。
这是陪伴了她一辈子的平安符,她知道怎样甩鞭才能把上面最锋利的鳞片张开。
“喀嚓。”
非常锋利,它随着主人坚定的心愿再次迸出红色火花,张开尖锐的鳞片……拼合成了细长的铁剑。
伊莎贝拉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了这份武器的手柄。她正对自己,双手一个用力,反向捅进——“噗嗤。”
竟然没有想象中痛。
因为我的灵魂已经快离开了吗?
“哼……”
伊莎贝拉用力把剑化的长鞭捅进这具身体的胃部,手上进一步用力,直到听见了背后被捅穿的声音才罢休。
“畜生。”公爵啐了一口,眼都不眨地拔出鞭子,看着大量的鲜血从腹部喷涌出来——“这样一来,就算你回来这具身体,也只有死亡的下场吧。畜生玩意儿,活该。”
那边,无力躺在地上的小狄利斯动动耳朵,困惑而好奇地摆了摆头。
他听见了皮肉被武器破开的声音,但伊莎贝拉的语气非常强势,好像只是撕开了一个还存活的恶心敌人。
“伊莎贝拉……?”
“没事。在那等着,我处理完就来接你。”
伊莎贝拉把长鞭扔到旁边,气喘吁吁地靠在墙上。
啊……不知道破坏了这具身体,会不会干扰我灵魂的穿越?会导致我彻底消失,无法回到本来的时空吗?
……不管了。
【回去也遇不到狄利斯。】
……反正捅得很爽,管他妈的。
眼前的重影越来越多,耳鸣的症状逐渐变成了隆隆的雷响。
伊莎贝拉缓缓闭上眼睛,却猛然被一串尖叫惊醒——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闹,从身后这堵破墙里传来——“我是老大!我要过去找他!那帮白色的混账东西——他已经整整三个星期没联系我了!白色的门也不见了!”
“我要把这面墙砸出来!门就在里面!它会砸出来的!”
公爵愣了一秒,然后她笑了。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梦里的那个我发疯砸墙的原因。
这堵墙……是那个什么量子空间门曾存在过的地方吗?
“你放开我——没用的大人,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我要保护他——”再也无法被打开的门那边,红眼睛的小女孩手脚染血,正怀着担忧和愤怒做无用功。
再也无法被打开的门这边,蓝眼睛的小男孩躺在那边,身上的管子和绷带还在颤动。
长大的伊莎贝拉,在她所能动作的最后一刻,动动指尖,把染血的长鞭推了过去。
几乎是奇迹——破墙上闪现了白色大门的虚影,长鞭消失在门的那头。
“好好珍惜它。”
伊莎贝拉轻声说,“这是你这一生最后的平安符了。”
下一刻,她的灵魂一轻,彻底离开了这个身体。
“伊莎贝拉……?你去哪儿了?”
——那个白塔毁灭,时钟崩塌的夜晚,躺在空地上的小狄利斯缓了很久很久,才掌握了控制身体的力气。
他慢慢把自己撑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拔掉眼皮上的导管和胶带。
“……伊莎贝拉?”
周围只有白色的废墟,还有靠在白墙边的金发尸体。
“……伊莎贝拉。”
狄利斯很慢很慢地爬过去,摸了摸尸体的脸。
没有易容伪装,没有骨头错位,五官是他熟悉的那个怀特小姐。
“你不是伊莎贝拉。你不是。”
那么,伊莎贝拉去哪儿了?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却只找到了自己身边这么一具尸体。
——白塔的其他研究人员,都在这座塔|崩塌的时候,死在了废墟下。
怀特的尸体。
伊莎贝拉的语气。
她奇奇怪怪的话。
她似乎知道如何使用那条我根本来不及送出去的长鞭。
怀特不怀好意安排给我的量子空间门,未来注定死于火刑的伊莎贝拉。
第一个疯子的尸体已经躺在那儿了,第二个天才般的、无与伦比的疯子望着这满目疮痍,稍稍愣了一会儿。
“时间。是时间。你来自于我不同的时间吗,伊莎贝拉?”
——他稍微想想,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时间……既然,是时间……
伤痕累累的少年,看向远方自由的荒地,看向头顶自己从未见过的天空。
出生起就从没见过的外面的世界,新鲜斑斓,五彩缤纷地在眼前展开。
沉默片刻后,他支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
——却走回了自己曾经想要拼命逃离的囚笼。
毕竟,一个人看星星,是不遵守誓言的行为嘛。
“那么……首先……为了研究时间……这里是上好的材料和数据。怀特已经建立了一个隐隐在时空之外的闭环……是的。我必须要把白塔重建起来。”
墨蓝色眼睛的少年喃喃道,“我不喜欢白塔本来的样子……重建成什么样呢……”
【你将来会有一栋会说话会飞行的钟楼,虽然它性格有点婆妈,但你不要总是欺负它。】
“……伊莎贝拉喜欢会飞行会说话的钟楼吗?我知道了。那就建成钟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