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德学院,某个同样充满纪念意义与爆发意义的早晨】
当钟楼里的某人(因为了不得的原因而)放声大哭时,一间装潢豪华的教师宿舍里,某张铺着华丽绸缎的大床上,帝国第一王子殿下睁开了双眼。
与钟楼里的某人相同的是,第一个回响在他清醒大脑里的感觉,是疼痛。
与钟楼里的某人不同的是,他疼痛的地点,主要集中在自己的两块胸肌上。
“混……他……”
恭敬守在外间的汉纳听到房间里的响动,急忙端着托盘进来后,所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某个应当从街头小混混口里冒出来的……脏词。
这个长词大概由一个形容词,与一个描述器官的词语组成。
汉纳深深低下头,对着地面眨了眨眼睛。
每当听见自己的这位主人骂脏话时,他才能真实地感觉到——杰克的确是和那位公爵订下婚约的、曾距离那位公爵最近的男人。
不管这位王子殿下有多么厌恶恐惧那位,他的身上终究还是烙下了很多那位的影子。
譬如对任何鞭形武器产生生理性厌恶,对任何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心有余悸,遇到强力挑衅时不会再藏到侍从背后,而是先藏到侍从背后,等到对方被压制后,再冲出来补几个上勾拳(……)
汉纳收回自己这些心思,重新调整好表情,抬起头。
“殿下。您醒了,先喝点粥吧?”
自某天中午,在诺丁杉市集遭遇一场奇妙的事故之后,王子殿下已经发烧卧床很久了。
不过,看他今天醒来时这个大喊大叫的架势,似乎是退烧了?恢复全部精力和神智了?
杰克气喘吁吁地瞪着天花板。
豪华套间的天花板上绘着一幅优雅的仕女图,那个以往看上去柔顺美好的小姐嘴角挂着的微笑,此时如同轻蔑的嘲讽一般。
他的嘴里再次迸出几个从前任未婚妻那里学来的词汇,伸出手臂,正要示意汉纳搀扶自己——“艹!”
仅仅是抬起胳膊,就牵扯到了被捏青的……
杰克疼得龇牙咧嘴,刚准备伸出的手臂又砸在了枕头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没找人来上药——”“殿下。”
他聪明伶俐,深得信任的第一侍从官永远在他面前维持着严肃的表情:“您身边值得信任的医官,大多都是从王都带过来的。”
“怎么啦?!”杰克青着脸捂住自己疼到爆炸的胸肌,“这都几天了!让他们来给我搽药!”
……唉。
知道眼前的主人永远不可能从一句话里明白出潜台词,汉纳只好表情严肃地戳破:“这些医官中,梅瑞娜公主殿下钦赐的人占了三分之二。”
梅瑞娜。
一提到自己那个妹妹的名字,杰克就联想到了离开前,对方从折扇下投来的冷冷一瞥。
他打了个寒颤,怒火消去了不少。
“……那另外三分之一呢?”
杰克不忿地嘟哝:“都疼了这么多天……”
汉纳再次提醒:“殿下,另外三分之一的医官,是您离开王都之前亲自从……那些地方挑选的。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丽小姐。”
毕竟大王子殿下自诩“帝国第一俊美”,又拥有相当健美雄壮的体魄,根本就没把“自己会虚弱生病”的可能性放在心上。
当亚历克斯王允许他挑选一批医官随行时,这位王子怀着不满,所挑选的完全是享乐用的美女——那些小姑娘们被选拔上的原因当然不是她们的医术有多高超,而是因为她们穿白色医师服的样子有多迷人。
杰克不以为然,他皱眉,转头瞥了汉纳一眼,满脸都写着:不然呢?我自己选的,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
汉纳:您傻。
他严肃的表情已经僵成了一块石板——如果汉娜在这里,就知道兄长这是憋笑已经憋到快破功了——“是这样的,王子殿下。”汉纳恭敬地进行第三次提醒,“您的胸肌上,有两块发青的掌印,而这两块掌印明显不属于女人。”
被提醒到这件事,杰克青色的脸逐渐变黑。
他沉着怒气喝道:“不然呢?!”
汉纳:您不是一般的傻逼,是傻逼中的战斗机。
“不然,”这位忠诚的仆从诚恳地说,“您那些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们医治伤口时,不得不发现,您有可能被一个男人袭胸了。”
杰克:……
他弓起腰,捂住了嘴。
而汉纳体贴地放下手中的托盘,从床底拖出一个镶着金边的脸盆,放在王子殿下嘴边,还体贴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呕——”老毛病啦。
一提这事就开始吐,从几天前开始的老毛病啦。
汉纳体贴地继续:“殿下,您看,那位平民教授根本就没有您这么丰神俊朗,也不可能有您这样好的女人缘,所以,往好处想,他的第一次‘触碰脖子以下位置’是献给您的哦。”
杰克刚准备从脸盆里□□的头顿了顿,又重新塞回去。
“呕——”汉纳:“您要振奋起来呀,殿下,那个可恶低贱的平民再如何耀武耀威,您以后也是他的‘破壁者’了。”
杰克从呕吐的间隙中抽空笑了几声,又因为那个词重新埋了回去。
“哈、哈、说得好、没错、呕呕呕——”真可怜啊。
汉纳体贴地拍拍主人的后背,并把托盘里盛着的早餐默默端走。
嗯,高烧数天,殿下瘦了好大一圈,眼底一片青黑。
一看就纵欲过度(?),今天还是吃点流食养胃吧,早餐盘里的小香肠和熏肉留给妹妹好了。
“我要,要让他付出代价……呕——”“好的,殿下。”这份特别吩咐厨房做的炸鸡蛋也拿走好了。
【十五分钟后,距离豪华教师宿舍几百米远,校长办公室】
今天早晨,注定是一个纪念意义与爆发意义的早晨。
汉娜享用了一顿王子级别的丰盛早餐,汉纳揉着自己严肃到僵硬的脸,而校长办公室里……
钱德勒院长依旧保持着双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叠,肩膀紧绷的沉思姿势。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一晚上了:而他所凝视的,正是三张摆在桌上的纸。
三张薄薄的纸,却重得让他不敢轻易拿起。
第一张,正是怀特先生私人委托的酬劳,价值连城的地契;第二张,则是填着学生详细资料的报名表,照片那一栏上,身穿白衣的小女孩正对他微笑;第三张……
【诺德学院精尖研究所报告:新火铳项目已有长足进展,但急需资金注入】
资金注入……本来就是他削减的项目资金,如今一听说神殿联盟亲临拨款的消息,终于忍不住了吗。
钱德勒拿起第一张纸。
一个绝对有什么古怪的交易,但交易内容简单至极——只不过是派几个机械师去改造旧塔楼,就能得到一座城堡……钱德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目前看不出任何问题。
作为诺德学院的院长,他不能仅仅因为对一个人的好恶就否决学院的合作对象……更别提,这项交易所给学院带来的大笔金钱,实在是燃眉之急。
钱德勒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第一张纸。
他复又拿起第二张纸。
玛丽怀特,神殿联盟副主席的小女儿,小小年纪便天资聪慧,各项指标——尤其是智商,都令人惊艳。
诺德学院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自己大合作方的女儿入学,更别提这个女儿还是个小天才。
但这孩子……这孩子……
钱德勒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放下第二张纸。
第三张纸,关于研究所的实验进度报告……已经蹚进了神殿联盟的这滩浑水,这个研究已经不在自己的控制中……就算拖欠资金,那帮混账不可能再服从自己……
毕竟,他们已经得知了神殿联盟的大笔资金注入;神殿联盟也派来了“监督员”。
钱德勒无法再扣押、阻挠、反对这个研究的任何进展。
然而,然而……
【竟然还申请小白鼠以外的实验对象?疯了……真是疯了……】
【安插一个属于第三方的机械师进项目……监视……】
钱德勒胖胖的粗手,久久没有放下第三张纸。
这张纸片的一角,钱德勒手指捏着的那一角,已经洇出淡灰色的小圆圈。
良久,他的手指颤了颤,拉开了某个抽屉,拿出一叠材质特殊,只被使用过一次的信纸。
他轻轻撕开那层液态薄膜。
然后将其缓缓折成龙的形状。
——巧合,交织,命运,或者东方国家玄之又玄的缘分——如今,在这个学院里,自己所唯一能放心动用的第三方势力,竟然只是一个自己都不清楚底细的黑色机械师。
【咔哒。】
遥远的钟楼里,伏案书写的狄利斯抬起头来。
他似乎听到了齿轮转动的轻响。
这转动声似乎是从天空外传来,似乎是从穹顶传来,似乎是从那个布满镜子的房间内部传来,又似乎是……
“喂。弟弟。”
又似乎是,从他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
黑色的机械师眨眨眼睛,捏着手中的羽毛笔,回过头去。
白发的女公爵站在那儿,裹着他的毯子,靠在他的楼梯上,懒懒散散地打哈欠。
这个或啼笑皆非、或暗流涌动的早晨,最值得凝固在时间里,最关键且闪亮的,是这里。
是在这里啊。
【伊莎贝拉。】
“咕咕。”
伊莎贝拉点点头,走下楼梯,来到了他身边。
“你在做什么?”
她的语气很平常,仿佛这只是一个盖着被子被迫听睡前童话,然后因为睡相把讲童话的那个烦人鬼一脚踹到床下的纯洁早晨。
狄利斯的语气也很平常,仿佛他此时浑身上下的咬痕都是被聆听童话的那个家伙隔着被子咬出来的。
“我在起草一份重要的研究……”他想想,又更改了自己的措辞,“起草一份重要的合同。”
伊莎贝拉瞅了他一眼。
这货眼角还有哭过的痕迹。
众所周知,男女之间,在发生某种决定性行为后,关系总会得到一个跨越式的提升。
具体表现在“哎呀好心动,这是人家的第一次!”“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你、你、你流氓……”(?)等等台词里。
就算没有什么台词,在发生某行为后,确立某关系——不管那是甩一沓子钞票就走人的关系还是甜蜜蜜玩亲亲的关系——是传统流程。
同理,也可以具体表现在她和弟弟之间……不过,他们都是历尽千帆(并不)的成年人了,淡定从容点也没什么。
刚把火腿蛋三明治扔在对方脸上的成年人和刚锤着枕头嚎啕大哭的成年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伊莎贝拉咳嗽一声,打算以“既然都上过车,意思意思补个票交个往”吧的二流子式语气开头,就听见狄利斯说:“你现在走动没什么不适吗?”
扔过三明治的伊莎贝拉已经平复很多了。
“还好。聊正事?”
“嗯。”
狄利斯放下羽毛笔,指指自己书写的东西:“咕咕,你浏览一下,如果没有修改意见的话,我们可以直接签署这份协议。”
伊莎贝拉第一次把目光从狄利斯的脸移到其他东西上——她猛然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对方的脸,如同怀春少女——狄利斯所指的东西,是一张长长长的,一直从桌上拖到地下再拖到楼梯口的,羊皮纸。
……你认真的?初夜的早晨,让我坐下来看你拟定的“协议”?而不是甜蜜蜜玩个……咳……普通的亲亲吗?说句情话也行啊?
公爵大人看了狄利斯一眼,确认对方的态度非常认真,只好拿起这条纸的开头。
看来我要当情话连篇的那方啊。为了维持情侣之间的平衡。
弟弟这个昵称是不是不够甜蜜……我应该改成……
“快点看,咕咕,昨晚的事情应该没有消耗你的注意力或视力吧。”
公爵大人:我应该改成弟中弟。
她正打算把心底那点属于初夜的羞涩与期待团吧团吧彻底扔走,再熟练地把弟弟照脸扣在桌子上,却看到了羊皮纸上的第一句话。
【1、甲方和乙方将以“动口不动手”的原则为基础,保持爱人的身份,一起生活到103岁。】
伊莎贝拉愣了一下,脱口而出:“104岁你想干嘛?开始打架啊?”
狄利斯严谨指出:“104岁的你打不过我了,咕咕。”
“……别小瞧老年妇女啊!”
“是你小瞧了老年妇女。”
他笑了笑,笑容带着一贯的得意洋洋:“我本来就掌握着家里所有毛毯棉被等织物的制作权与所有权,当你104岁的时候,会为了使用毛毯裹住自己的膝盖而和我签订另一个协议,从而献出你早饭后,午饭后,晚饭后的所有时间,只能陪着我一起用膝盖裹住毯子晒太阳……根据老年妇女的精力与体力计算,支出这些时间和我靠在一起后,你一定会放弃对我的殴打。”
伊莎贝拉瞪着这个笑容闪闪发光的家伙,深深憎恨自己的手边为什么没有第三份火腿蛋三明治。
如果扔过去,就能制止这个让她眩晕的微笑了。
狄利斯见她散发着杀气(?)瞪过来,又以为她在质问这个协议后续模糊不清的内容——他俯身过来,用手指顺着第一条向下,滑过密密麻麻的文字,一直下滑到中下部。
他自认求生欲很强地解释道:“哦,关于这份条约结束之后的续订协议,在这份协议的第423条,大概是每两个月重新签订一份,效力直到我们一方死亡。”
伊莎贝拉:“……”
艹。
她相当暴躁地举起长长长的羊皮纸,企图遮住自己的脸——“你就不能和我商量好吗?我还以为我要做那个说情话哄人的蠢蛋呢!”
狄利斯没听懂,所以他纯洁地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