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何地,压抑自己,并不是一个好习惯。
在大多数情况下,“压抑”就意味着“浓缩”,而“浓缩”就意味着“疯狂”,“疯狂”……就意味着“爆发”。
而“爆发”,则会促使人们做出各种各样的不理智的行为。不理智的行为往往导致了不得的结果。
爆发的情绪。
爆发的行为。
爆发的心。
自某个洒满阳光的上午开始,凝视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人就意识到的某件事,本该一直随着那两只小怪兽压进心底里的泥地——伊莎贝拉的视野,开始失焦,模糊。
她跌跌撞撞地分开那些挤在周围的人群——动作比害怕怪兽的弟弟粗鲁直接得多,让不少小姐都发出了被推搡的抱怨——她忽视了周围一切杂乱的争吵、抱怨、拥挤。
此时此刻,“爆发”的伊莎贝拉,只能感到自己的手。
放在身后,拽着另一个失智笨蛋向前跑的手。
【我完蛋了。】
她一边混乱地向人群外冲,一边用模糊的视线去搜寻附近僻静的小巷子。
【我真他妈完蛋了。】
人群被粗鲁狂躁的怪兽撞开,怪兽如愿带着自己的猎物冲向某个无人的巷口。
【我……我是个人渣。】
脚上似乎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活物,这个活物发出了痛呼,还有类似于丝绸衬领的质地——伊莎贝拉脚底一滑,但这不要紧。
不要紧。
怪兽舔舔嘴唇,收紧了拽住猎物的手。
依旧紧紧握着——是的,这就好,我依旧紧紧握着他。
猎物非常乖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将会遭遇什么。
她的视野越发模糊,眼前出现了重影。
耳朵里响着不知所名的嗡鸣,又或许只是某个被俄式背摔掼倒在地又被踩踏后脑勺的家伙所发出的无能狂骂。
【伊莎贝拉。】
【卡斯蒂利亚公爵。】
【红眼睛的恶鬼。】
【怪兽。】
每一个,每一个称呼,每一份被含着浓浓恶意制造出来的绰号——为什么都被他用愉悦轻松的语气念了出来?
就好像这只是一个玩笑。
就好像这只是一个昵称。
到巷口了。
伊莎贝拉一个用力,把身后拽紧的人直接扯进阴影里。
和那个夜晚一样,和那个自己突然变大的夜晚一样——他们的脚步交织在一起,他们的心跳也交织在一起,而自己正一心带领着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智障逃离。
……不,不,不是逃离。
是把他彻底带入自己的捕猎陷阱。
含着格外激烈,比愤怒还要烧灼心灵的狂热情绪,伊莎贝拉拽着狄利斯一直跑到了没有阳光照射的巷尾——周围除了垃圾桶和臭水沟什么都没有,野猫吃剩的鱼骨头在破损砖墙的墙面上莹莹发光,而骨头戳出的破洞泄出一缕金色,那是唯一一处有阳光漏过来的地方——“嘭!”
猎物被抵在了墙上。
猎物的侧脸正好与漏过来的那缕阳光相对应。
猎物茫然地略略低头注视她,猎物依然没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多么触碰底线的挑衅。
【伊莎贝拉,听着,冷静点,把自己压抑好,别让之前的一切前功尽弃。】
闭嘴。
【伊莎贝拉,你上过战场,伤痕累累,还有一身破脾气。】
我不需要你提醒。
【伊莎贝拉,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有许多敌人等待你去清理,更有许多许多的危险在你周围潜伏——只要你还存活在这世上一天,那些阴影就永远不会放过你。】
我他妈当然知道——但我现在已经崩溃到这种地步——理智与疯狂的位置完全对调了好吗?你他妈难道没意识到这份理智应该是在外面表露的吗?!你他妈没意识到我的理智已经只能在心里摇摇欲坠地说这些屁话吗?!
【你是个以“复仇”为源动力的怪物。别去妄想一些与“复仇”相悖的东西。】
见鬼见鬼见鬼见鬼——【爱情就是狗屁玩意儿。】
哈,没错,狗屁玩意儿,但这不妨碍我干我想干的事情——我现在就要开始吻他!管他娘的!
理智的声音似乎消逝了。
红鲤鱼和黑怪兽——这两种一直被伊莎贝拉压在心底,针对狄利斯而生起的对立情绪——或者,换句话说,这份喜爱之情的阳光面与黑暗面——此刻,它们达成了统一,并疯狂地催促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而猎物本人?
猎物本人依旧略略垂首,投来茫然而温顺的注视。
阴暗的巷尾,唯一漏下的一缕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
伊莎贝拉撑起手臂,缓缓凑近。
狄利斯眨了眨眼睛,注视变成了有焦点的凝视——可能他的理智正在回笼吧,逃出“怪兽巢穴”后的弟弟恢复了卓越的思考能力——“咕咕?你怎么在这里?”
伊莎贝拉僵住了。
她看着狄利斯的眼神越来越明亮,焦点越来越凝实,小狗般的乖巧也转为了那副欠揍的轻佻之气。
她看着狄利斯转转眼睛,打量了一下他们俩目前的姿势,然后这货慌乱地向后靠了靠,自己吻过的耳朵尖慢慢变红。
“嘿,咕咕?怎么啦?我只是出于担心你的好意出来找你……买鞋子不需要三小时……”
理智的声音重新响起:【你不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也不是个温柔体贴的姑娘,而你知道,对面的这个智障值得世界上最好的爱情。】
【他应该娶最美丽体贴的女孩,拥有最纯洁忠贞的婚姻,还会有一堆可爱的小孩,生活在和你无关的美满里。】
【你发过誓的,伊莎贝拉,你要保护他,而不是毁了他。】
【狄利斯值得最好的。】
……可是,我就是想吻他。
【成熟点,恶鬼。】
理智满满盖过疯狂,爆发的东西再次被压抑进阴暗的小黑屋,张牙舞爪的情感拍进泥底。
伊莎贝拉放开自己的手——她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了他沾染着阳光的侧脸上——“咕咕?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然而,她放开的手被反握住了。
她意图退回阴影的脸颊被捏住了,还像橡皮糖那般微微向外拉了拉。
机械师狐疑地打量着她,并发出了独属于嘴炮的评论:“哇塞,你现在的表情真是丑死了。好像切成丝后又被捣烂的芦笋。眉毛皱这么紧干嘛?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这个应该被大批女人淹死的王八蛋。
“呃,没生病?单纯的生气?咕咕,难道又是关于称呼的问题吗?伊莎贝拉,老大,卡斯蒂利亚公爵,咕咕,怪兽……”
她的脸颊又被揉了揉,揉脸的欠揍家伙进一步俯身,阳光从侧脸滑到了眼睫毛。
“你不喜欢的话,随便挑一个再告诉我就可以?昵称只是昵称,无论哪一种身份,都是我唯一一个、独一无二的研究物……嗯,就算【伊莎贝拉】也是我的研究物,小时候我就想研究你了。”
“真的,我只研究我感兴趣的东西,而你是我保持了这么多年研究兴趣的一个……奇迹?”
鼻尖抵上鼻尖。
阳光从他的眼睫毛跳跃到伊莎贝拉的眼睫毛。
公爵大人想起他因为受惊过度而略略潮湿的眼睛。
但现在面对自己的是重新恢复光彩,又有点欠扁的眼睛。
从注视到凝视,倒映着她本人的眼睛——真实的狄利斯,不是失去理智,失去判断,会冲动做出什么事情的机械师,是他完完整整的本人。
以及,近在咫尺,随着一个个跳跃性发问与猜测而眨动,即便是在阳光下,依旧不会灼烧她的墨蓝色眼睛。
……为什么不会灼烧呢?
难道这不是属于阳光的东西吗?
【伊莎贝拉,不要毁了他。】
闭嘴。
【伊莎贝拉,这不是一个可以浑浑噩噩完成你卑鄙的时机。】
闭嘴。
【伊莎贝拉,现在正好,说一句“我有点不舒服”然后后退,后退回之前的日常——】
你他妈真的是我的理智吗?!
你他妈真的没看到他这双美到——美到欠缺一个吻的眼睛吗?
【伊莎贝拉,你现在很不理智,你爆发了许多不可以接触的东西,而你已经成功把那些东西压回去了,所以继续去度过你属于大龄暴虐丑女的复仇人生——】
可是。
可是。
【伊莎贝拉,你之前只是被迷惑了。恢复理智的弟弟不可爱了吧?你真的觉得他那些满嘴跑火车也很迷人吗?】
“咕咕?伊莎贝拉?公爵大人?坏脾气的怪兽?老大?挑一个称呼,别生气了?”
墨蓝色眼睛的主人还是那副欠揍的模样,他靠得更近,阳光完全无法穿透那双眼睛里的井。
“狄利斯。”
终于收到应声的机械师点点头,立刻回复:“怎么?你决定好了吗?咕咕其实很顺口,只有两个字,卡斯蒂利亚公爵有点太生疏了,但如果你喜欢的话……”
对于星星,你一直有着古怪的执着。
星星贴纸,星星图案,星空图,星星形状的火花,还有找到星星的豪言壮语……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根本不用找。星星就在你的眼睛里。”
“什——”伊莎贝拉再次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恶狠狠撞了上去——是。
没错。
我他妈觉得他满嘴跑火车的样子也值得几千个吻。
我他妈觉得他眼睛里的星星能摧毁我之前所有的人生经历——去他妈的复仇!
某年,某月,某日。
某个作天作地还欠打的嘴炮,终于被强制堵住了嘴。
而且,他在这个恶狠狠的吻里尝不到任何报复心理——因为它不是芦笋味的,而是他最喜欢的水果糖和草莓奶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