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想过很多次,当狄利斯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惊讶?愤怒?好奇?难以置信?恐惧?
会像那些平民一样失声叫出“怪物”吗?
还是兴致勃勃地围上来,声称要多做几个研究?
然而,她唯一没能设想到的情况——大概就是对方埋在床头柜旁的巨型书堆里,把他自己唯一露出的那只胳膊默默塞回去,再气宇轩昂地指控道:“所谓‘卡斯蒂利亚公爵’,就是依靠这种狡诈阴险的方式征服了大陆吗?!”
狡诈阴险的卡斯蒂利亚公爵茫然地又踢打了一下自己的光脚丫。
狄利斯……狄利斯彻底堵上了自己能说话的那个小口,完全沉进书堆中,瑟瑟发抖。
伊莎贝拉听见他闷在里面嗡嗡地控诉:“你真可怕。”
“你长成了一个漂亮女人,你还拿脚踢我。”
“我要和你绝交五分钟。”
公爵大人:……???
你究竟是怎么依照“漂亮女人”这种关键词得出“可怕”的结论的?
为什么你对传闻里的恶鬼发表“可怕”评论后,得出的结论是“绝交五分钟”?
这货的脑子是昨晚被拖上楼时掉在齿轮里了吗?
“等等,狄利斯,你知道我是卡斯蒂利亚……那你怎么还……”
我知道你是伊莎贝拉就够了啊。
狄利斯刚想回答,又想起自己“绝交五分钟”的决定,便往书堆的深处埋了埋,彻底阻隔了声音能传达出去的可能性。
并且,他默默掐住了脉搏,开始计数。
倒计时四分钟59秒……倒计时四分钟58秒……
伊莎贝拉没能得到后者的回复,明明是这么重要的问题,明明是理应紧张至极的摊牌氛围……
她却是又好气又好笑,依旧保持着奇异的平静,坐在床沿上,盯着那堆巨型的混乱书堆,看着它微微抖动——从而分辨出那被完全埋在其中的主人微微抖动。
弟弟总是会因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原因抖动。
手的触碰,脚的触碰,任何意义上的异性触碰,甚至是比较微妙的氛围……
这让她想起了第一次诓骗狄利斯去酒馆时,后者手里不停抖动的草莓奶昔。
“狄利斯,你不能总这么敏感。”
“……”
“狄利斯,为什么你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这么容易陷入情绪化的抑郁?”
“……”
“昨晚一直不肯和我说话,晚上还跑出来等我去拽,把你拽回来了你又要去打地铺……”
“……”
“你是青春期的小女生吗?”
“……”
试图把自己闷死的机械师始终没有答复,而踢着脚的伊莎贝拉也没指望他回答。
她之前坐在床沿,用脚去踢打他的手背完全是一时兴起——毕竟,能够居高临下地数落狄利斯,是伊莎贝拉变小后的夙愿之一……
更何况,被数落的这个嘴炮完全放弃了反击,一改往日“你一句我十句”的机关枪式怼人。
弱小,可怜,又无助。
弱小,可怜,又无助地被自己踩在脚下。
爽。
啊,这愉悦感,简直堪比在他的大床上打滚。
爽。
公爵大人一边脑子里闪过“如果能扒开书堆,直接用脚去踩他肩膀就更爽了”的微妙想法,一边数落着这家伙的反常行为。
然而,她毕竟不是张口就来,睁眼瞎编的嘴炮——伊莎贝拉只能靠回忆的确发生的事情来数落狄利斯,回忆着回忆着,猛然感到一些不对劲。
敏感,抑郁,情绪化……还懒得对自己说话……
等等,难道是?
“狄利斯。”伊莎贝拉没发现自己拔高了嗓音,“你不会瞒着我谈恋爱了吧?”
——对啊,像弟弟这种纯情小男生(?),情绪出现这么频繁波动的表现,作为一个嘴炮多次拒绝开口,昨晚还主动黏上来抱着她不撒手——除了恋爱,还能有什么原因?
伊莎贝拉惊怒交加,说起来,狄利斯就算很排斥和异性接触,以前也顶多是窝在距离最远的地方(酒馆门槛),完全不像是昨晚面对她时的狼狈……又是掀椅子,又是趴在地上,又是誓要睡到门外面……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弟弟的某根筋开窍了!
他开始主动拉远与异性的距离了——为了心上人!
书堆里的机械师不会明白公爵大人这番波涛汹涌的内心活动,他依旧在挣扎着闷死他自己。
因为伊莎贝拉是最珍贵的朋友,所以必须维持珍贵的友谊。
因为伊莎贝拉是唯一的朋友,所以不能做出任何超越友谊的触碰。
就像他曾许诺过的——【我和你的友谊坚不可摧。】
……尽管再坚不可摧的小伙伴也拥有一双触感很好的脚……女人的脚原来是……不,继续封闭!继续停止吸氧!
然而,这次没有人会纵容他安静缩在角落里抱着奶昔——毕竟这次狄利斯逃避接触的不是陌生的成熟女人,而是——“狄!利!斯!”
隔着书堆,伊莎贝拉略低的嗓音就像滚滚的惊雷:“交代清楚!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
狄利斯:???
他想说我没有,却发现闷在书里的自己根本说不了什么话。
书堆外响起“隆隆”的震响,听上去就像是巨人在拿着棒槌击打棉花。
“是哪一个?招生办的那个主任?”
那是谁?
“每次上课都会坐在第一排的那个麻花辫女学生?”
那是谁?
“和你办公室在同一栋楼的美艳女老师?”
那是谁?
“哈,难道是诺丁杉童装店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服务员吗?”
那又是谁?
也许是长时间的缺氧让狄利斯的大脑出现混乱,智商极高的天才疑惑地发现,自己对于小伙伴口中的那些人物一点印象都没有。
机械师作为一定程度的社恐患者,市集是为咕咕才会光顾的,学院也是为咕咕才会加入的……狄利斯只是黏着她而已,怎么可能把“研究性的目光”分给其他不感兴趣的东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该死的!”
外面“隆隆”的闷响持续了一会儿,伴随着几句低低的咒骂,又莫名安静下来,只余“砰砰砰”的拍击。
狄利斯猜出她之前可能是在用什么钝器发泄性地锤枕头。
现在……小伙伴不会在拿自己的身体撞枕头吧?
他不安地在书堆里动了动,出于“撞枕头会不会撞痛她”的微妙担忧,还是试图再刨个坑出来。
“狄利斯。”
针对他名字的呼唤再次响起,小伙伴听上去平静了许多。
“你……你老实交代,昨天晚上溜出去在外面坐了那么久,还抱着我不撒手……”
狄利斯默默加快刨坑的速度,试图就“抱着不撒手”这个尴尬的举动争辩一番——很久没有和你见面,自己只是出于一些情绪上的激动——“弟弟,你失恋了吗?”
狄利斯挖掘的手顿了顿。
“失恋”这个与他精密大脑格格不入的词语乍一闯入,机械师有点懵。
“……唉。我能理解一点……你很年轻……也很好骗……”
伊莎贝拉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狄利斯从未主动拥抱成年的自己,昨天晚上他坐在钟罩里时的语气又是那么奇怪……
弟弟一定是非常伤心。
对,她想起来了,他在黑暗里抱住自己的时候——手还在发抖呢。
这个顶级机械师的手什么时候会不可抑制的发抖呢?
只有悲伤,狂喜,无法压抑的感情。
这么一想,公爵大人觉得自己之前的脾气发得很没道理,非常没道理——狄利斯不说话不是因为害怕自己,是因为受过情伤后不想说话;狄利斯慌乱地避开自己,是因为他有了为喜欢的对象守贞(?)的意识……
这很好,狄利斯并没有被自己转变的身份或身体吓到。
【为什么他没有被我吓住,满脑子全部是我?】
弟弟总要长大的,和其他女人隔开距离是对他喜欢的人的尊重。
【拒绝了他喜欢的人根本就不值得狗屁的尊重!】
因为身体猛然复原,我之前逗他逗得太没分寸了,也不应该故意穿着那件燕尾服。
【穿!应该再逗狠一点,把这个弟弟完全吓住,不敢再去看任何女性角色!】
公爵大人的心里,从淤泥里跑出来的怪兽正和雀跃的红鲤鱼互相争斗——生气,愤怒,微妙的愉悦,暗搓搓的开心——自己究竟在想什么——狄利斯刨开了挡在他脸面前的最后一本书,试图开口解释。
迎面便是伊莎贝拉心绪复杂的一枕头拍击,以及隔着枕头非常亲昵的搓脸安抚。
想了半天,对于“弟弟失恋”这件事的怜爱,还是占了上峰。
公爵大人优秀的自我欺骗力瞬间将其披上了一层“母爱”的外皮,她堪称温柔地隔着枕头撸了一把弟弟的脸:“好啦……别难过了。恋爱只是人生中无足轻重的一小部分,弟弟,你去研究室做点正事吧,把心思放在研究上。”
“专注做正事的孩子最棒了哦。冰箱里好像还有芦笋鲜虾饭,我待会儿把里面的芦笋挑干净,端去实验室给你。快去吧,投入你的研究。”
被枕头闷脸隔着枕头还被揉搓的机械师:???
——如此,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早晨,白塔的孩子抱着满脑袋的问号前往了研究室,因为无论如何,他也想见识见识小伙伴专门为自己挑去芦笋的饭菜。
嗯,的确伊莎贝拉的身体变化问题不能再拖了,尽快弄清楚具体原理……她不能总是这样在我面前晃……为什么要穿我的衬衫当睡衣……不,收回视线,沉入研究!衣冠得体的小伙伴才是可以好好交流的小伙伴!
而黑塔的孩子目送后者顶着满脑袋问号离开,便翻身下床,扯过羽毛笔与稿纸,一个个列出了所有他周围的女性角色……并望着那些名字露出狞笑。
有意思。
让老娘看看……是哪个崽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