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莎贝拉不得不变小、与一个烦人嘴炮相处的日子里……她所幻想过的、最不切实际的、又最为美妙的——是什么呢?
是闭上嘴巴,安静如鸡的狄利斯。
而今天,她如愿得到了自己的终极幻想。
——自从把机械师怼在墙角一通怒吼后,对方已经安静了……整整三个小时。
从小道到小巷,从小巷到市集出口,从市集出口到海滩,从海滩沿着荒无人烟的草丛向前——狄利斯安静如鸡,乖巧至极。
一路上,公爵大人甚至忍不住每隔几分钟就回头去看他,确认这货是不是死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有呼吸,会跟着她往前走,但是眼睛不会转了,像个……呃,怎么说呢……那些烂俗里的“破布娃娃”?
噫。
公爵大人为自己脑内蹦出的形容词打了个冷战。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狄利斯的嘴炮病毒传染了。
在她第78次回过头查看后面跟着的“破布娃娃”是否活着时,眼睛不会转、直愣愣看着地面的狄利斯——他踢到了一块小石子。
“嚓。”
“咚。”
“噗通。”
——并呆滞地被这块小石子绊倒在地。脸朝下。
公爵大人:……
太可怕了,就好像自己正带着来自未来的智障傻儿子遛弯。
这个傻儿子连摔倒之后自己爬起来拍拍裤子都不会。
公爵大人看看他们身后那依稀亮着灯火的诺丁杉市集,又稍微估量了一下那帮侍从的智商与速度……嗯,追上来的可能性不大。
他们应该不需要再赶路了。
于是公爵大人蹲下来,再次盯着这个脸着地趴好的弟弟的后脑勺,试图做点思想工作。
“……狄利斯?”
这坨没动。
“狄利斯,芦笋?”
这坨依旧没动……天呐,他是受到了什么失智打击吗?
我不过是情急之下在巷子里吼了他几句……狄利斯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么脆弱?
还是说……
她心里一沉。
难道,狄利斯真的很介意自己说粗口吗?自己刚才的举动完全打破了他对自己“乖巧可爱小女孩”的印象?
……虽然总有一天会打破这种印象,但是……但是……
从判断出狄利斯的无害后,公爵大人其实就没怎么在他面前装乖、装幼稚了。
她知道,自己较于正常五岁小孩的古怪之处,狄利斯对于“卡斯蒂利亚公爵”非同一般的关注,再结合杰克刚刚惊慌失措下喊出的那些话……
机械师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伊莎贝拉就此作出过数十个阴谋论的走向——其达成方式大同小异,都有一个“利用狄利斯的单纯,让他主动帮助自己”————但伊莎贝拉从未想过,狄利斯会因此疏远、逃避、乃至厌恶自己。
啧。
公爵大人继续盯着他的后脑勺。
她现在发现自己有点想把脚搭在上面,再碾一碾。
“狄利斯,起来,你不过是摔了一跤……”想到这个弟弟会逃避自己,公爵大人的口气掺上了一点威胁。
“你是个成年人,成年男人,就做点符合成年男人的事情。否则,我不介意做点什么……去掉一些你成年男人的象征。”
地上那坨安静地抖了抖,安静地站起来,安静地拍拍裤子,安静地垂着脑袋。
委委屈屈。
公爵大人:玛德,我一定是见鬼了才会觉得这玩意可爱。
她拧眉瞪了对方半天,但狄利斯拒绝与其对视,一直盯着自己的影子。
最后公爵大人只好伸出手,紧紧牵住他,防止这货再次摔倒——“走快点。”
——她转身,望着钟楼的方向继续前行,没注意到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垂着头的狄利斯抬起了头。
黑暗,海浪,荒草,一个死死盯着成年女人背影的男人。
——这听上去像是什么恐怖片的开头。
但狄利斯没工夫去思考这种行为是否会让旁观者感到毛骨悚然——他的身体反应迟缓、神情呆滞、眼睛一转也不转——但大脑,大脑就像颗被激光抽了几百圈的疯狂陀螺。
“嗖嗖嗖”地旋转,简直能充当螺旋桨让狄利斯的精神原地起飞。
虽然很多方面都表现得像个幼稚的傻子——但狄利斯,毕竟还是个智商超高的敏锐天才。
其实在追寻【伊莎贝拉】的漫长道路上,他也没找错过什么方向。
红眼睛、粗口、剽悍的脾气……这些标志,的确模糊指向一个人。
只不过,狄利斯所追求的,是一个唯一的真理。
他在研究一份自己精神失常时产生的幻觉、一份童年时唯一的心理支柱、一个人生中唯一的珍贵朋友——这不是可以设置参照组的对照实验,不是多次实验取平均值的数据结果,更不是可以一千次失败、一千零一次失败的发明创造。
狄利斯观察过人类,他甚至给自己做过测试,列出了“兴趣减退规律表”。
他冷静地假设过:找过一百个虚假的【伊莎贝拉】后,自己会对“幻觉”的可能性深信不疑;找过一千个虚假的【伊莎贝拉】后,自己会把“幻觉”当成一个“笑话”;找过一千零一个虚假的【伊莎贝拉】后……
他会发疯。
或者,更可怕的,他会放弃。
【伊莎贝拉】会从“唯一的小伙伴”变成“一千零一个废弃的数据”。
而最恐怖的结果……狄利斯曾在自己那些包揽万物的藏书中读到过……他成功制造了一个替代品。
在无止境的失望、希望、失望、希望轮回后,为了给“放弃”增添一件好看的外衣,他很可能制造出一个替代品——一个替代【伊莎贝拉】的机械生物。
用木头制作它的四肢。
用棉布制作它的脸颊。
用宝石制作它的眼睛。
用金子制作它的核心。
把每一条链条组装成动脉……每一颗齿轮拼成器官……
呵。
狄利斯不记得自己在那个秘密实验室里做出过多少假设,绘制出多少糟糕的结果——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保持理智。保持冷静。不要大浪淘沙地寻找。不要让任何人替代。
作出所有可能性,得出所有结果,根据矩阵一个个划去,找到唯一的那个【伊莎贝拉】。
所以,当狄利斯所拥有的所有已知条件都指向同一个人时——他不敢上前。
他不敢验证。
赤红色的眼睛,爱说粗口,曾被家族关过紧闭,剽悍爆烈的脾气。
卡斯蒂利亚公爵。
狄利斯内心早已得出了答案——但他退缩了。他选择再次寻找,放弃这个推论结果——因为,卡斯蒂利亚公爵,在一年前被送上了绞刑架。
如同狄利斯曾对咕咕说起的那样——【更惨的是,他可能在晨间报纸上读到她的死讯,但只是漠不关心的将其扔到一边,像往常一样出门买菜……因为对方不是被他观测的那道声音,仅仅是陌生人而已。】
狄利斯划掉了这个通向真理的可能性。
严谨的机械师把它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拒绝再次考虑,重新展开一张白纸。
其实,在狄利斯心中,某个又黑又深的井里——他早已隐隐认识到,自己寻找【伊莎贝拉】的时间可能会持续一生——这样,对方就会一直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活着。
然而。
咕咕说,她也是【伊莎贝拉】。
狄利斯不是蠢蛋,狄利斯早就知道,咕咕不是一个普通的五岁小孩。
超乎寻常的语言逻辑能力,自己从未教导过的粗口脏话,对于社会上各种人际交往关系的游刃有余……
他选择忽视这些异常吗?并不是,机械师之前对此只是采取了“旁观”态度。
好比那本《咕咕观察日记》,狄利斯记下了每一个疑点——也作出相应的推论与猜测——他早已把“咕咕”与“时间”这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
但伊莎贝拉从没察觉到这些观察与怀疑。
因为狄利斯做这些事情时没有带上任何恶意——就像他一直对她说的,“咕咕是我的研究物”,不怀任何目的的中立性研究不会刺伤敏感的小动物。
狄利斯更乐于放慢进度,慢慢研究、钻研她身上的古怪之处……狄利斯所做到的不是“敏锐的洞察”,他的确很单纯,对自己好奇的事物都怀着善意。
那么,如果,关键词是“时间”的“咕咕”,主动提出了【伊莎贝拉】的可能性呢?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非常有可能——她奇怪切换的成年形态,膛压为零的火铳,时间,空间,量子态——之前没有认出自己的原因是记忆缺失?因为什么原因而导致的记忆缺失?——不,暂且将形成这个结果的理论放到一边,要想测试这个结果是否属实,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狄利斯,走快点,别磨磨蹭蹭。”
前方的【伊莎贝拉】回过头,而狄利斯再次避开了她的目光。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一定像个疯子。
从井里爬出来的疯子,无可救药的疯子。
【二十分钟后】
破布娃娃般的机械师被公爵大人牵着手,他们一直回到了矗立在黑暗中的钟楼。
进入大厅后,伊莎贝拉第一时间就喊来了钟楼的管家:“龙,麻烦把灯打开,再打一盆热水、送一条干净毛巾过来……谢谢。”
钟楼听话地运转起来,红色的星星在周围的墙壁里闪动,而暖黄色的灯光在镜面玻璃之间来回旋转。
到家了。
伊莎贝拉随便搬来一把椅子,把灰扑扑的机械师按在上面,接过几只小黑龙叼来的热水盆和毛巾,说了一声谢谢。
她把毛巾放进盆里搅了搅,稍微浸湿,然后抬起机械师垂着的脑袋——纹丝不动。
后者执拗地盯着地上的影子。
公爵大人:“……抬起来,我要帮你擦脸,检查你的伤口。”
已经安静了三个多小时的嘴炮仍旧没有回复。
“抬起来!”
“……”
“喂你吃芦笋了啊?”
“……”
“狄!利!斯!”
“……”
玛德。
第一次发现不说话的嘴炮也能点炸她的脾气。
公爵大人没再试图和这货细声细语地交流,她直接把毛巾“啪”地扔进水盆里,把人往椅背上一按,就磨着牙开始撕他的衬衫。
“你xx不让我看脸上的伤口,我就先把你身上强制检查一遍——”破布娃娃抖了抖。
破布娃娃拦下她的手,顺从地抬起了头。
……原来“被成熟异性触碰”比芦笋还管用,学到了。
伊莎贝拉挑眉,再次拿起毛巾,去揩他嘴角残留的血。
“还好,就是有点破皮……明天大概会变青。”
伊莎贝拉打量了一番,便站起身,打算去找酒精棉消毒。
“不管你要呆坐在这里,闭嘴到什么时候——”她口气很恶劣,“老实点,狄利斯,否则待会儿我会用酒精棉把你按得嗷嗷直叫。”
——一个嘴炮就应该讲话!
狗屁的安静如鸡!
在她身后,安静如鸡的机械师抬起头来,蓝到发黑的眼睛深不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