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利斯险些被由她拎起的直绷绷的领带勒死。
他突然后悔于早早换下自己的齿轮领结了——起码伊莎贝拉没办法揪着他的齿轮用力勒他——成熟果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唉。
狄利斯努力从越收越紧的领带下回答咕咕的问题——他自认,自己向来是个有求必问的好监护人(?)。
“不准……噶……说脏话,咕咕,我的小伙伴有咳、有名字、叫,伊噶——”正在此时,钟楼内部响起了宏亮悠远的钟声——他们周围浮动在半空中的齿轮都发出了或大或小的转动,闪过红色的微光。
“铛……铛……铛……”
钟声一共闪了七下,表示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七点整。
离诺德学院上学的时间只有三十分钟了——这是龙在提醒他们。
随着钟声敲响,公爵大人心中那头不停扭动咆哮的怪兽停止了。
而公爵大人内心最不可撼动的“理智之手”高高扬起,再次“啪叽”将其按回水底。
“……行了,狄利斯,我没兴趣。赶紧收拾收拾去学校。”
她如梦初醒地松开了机械师的领带,看着后者揉着之前被自己勒紧的丝绸,倒在餐桌上“呼嘶呼嘶”喘气。
伊莎贝拉有点想去拍拍这货的背,让他喘匀点——随后,她又想起了这货嘴里的“小伙伴”,便用力抿紧了嘴唇。
咳死好,咳死活该,看着纯情实则朝三暮四的破弟弟。
……三十秒后,伊莎贝拉不甘不愿地推过去一杯水。后者咳嗽着喝下。
“咕咕,我承认我欣赏成年的女性在某些事上用粗口来展示自己的暴脾气……但是,咳,”即便差点被掐死,狄利斯仍旧试图把自己没说完的话说出来——这其实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但在大多数情况下,往往会让情况雪上加霜。
“但是,作为未成年的小淑女,你刚才的行为是极其粗鲁不可取的……你需要改正……至于我的小伙伴伊……”
至于我的小伙伴伊莎贝拉,她没有受到什么教养,也不能像我保护你这样被保护,所以一些粗口和暴脾气都是可以谅解的。
他话还没说完,伊莎贝拉就一个掌刀劈了过来,直接把刚从餐桌上撑起身的狄利斯又打回餐桌。
她阴冷地说:“闭嘴,没兴趣,收拾收拾,上学。”
说话叒被打断的机械师:……
说好的当上教授就不打断发言呢!他不是没脾气的泥人!他要生气了!
——此气一生,便展开了长达十个小时的冷战。
【十个小时后,下午五点整,诺德学院外围,商业街,依旧是某家饭店的卡座里】
第四天的晚饭,伊莎贝拉再次和狄利斯一起坐在了这家饭店里。
只不过她失去了快速解决的心思——谁特么要赶着回钟楼应付这个破弟弟的睡前故事?!老娘就在这儿耗着!
对面的狄利斯也失去了催促的心思——咕咕今天中午又给他带芦笋炒年糕!放学时还无视了等在教室门口的他,一句招呼都没打!
……原本,未成年说脏话就是不对的!自己要坚持说教的态度,等咕咕主动来道歉!这次无论对方怎么撒娇(?)他都不会提前妥协!
于是这两个人就这么坐在这里耗着,保持着高度惊人的双手抱臂姿势,比划谁的眼睛能瞪得更大,谁的下巴抬得更高。
不远处的服务员望着这宛如智障的画面愣了一会儿,被其中的幼稚之气惊得不敢靠近。
她想了想,决定五分钟后再来询问订单——先上饮料吧,那位先生是草莓奶昔,那个小女孩是薄荷苏打水,这两位客人几天来都没变过。
伊莎贝拉感到生气,她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生气——虽然她拒绝深想这份理由是什么……见鬼的“小伙伴”!狗屎的“小伙伴”!xx的xx的“小伙伴”!
狄利斯也感到生气,他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生气——虽然他离提前妥协就差咕咕的一声冷哼,只要咕咕冷哼了,机械师就会将其自动脑补为“哼哼唧唧的撒娇”。
面对“哼哼唧唧的撒娇”,万物皆可原谅,嗯。
【五分钟后】
没有人率先发出冷哼。
也没有人选择提前妥协。
服务员小姐战战兢兢地晃过来:“您好,客人,需要添点水吗……?”
作为一个成人,伊莎贝拉克制住了自己。
她回过头去,彬彬有礼地对服务员说:“您好,我可以用手指点菜单给你看吗?菜单上的有几个生僻字我不太能读出来。”
伊莎贝拉的外表极富欺骗性,服务员点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把夹在点单板后的菜单抽出来,并善意地帮这个小女孩竖起、打开、再弯腰等在她的旁边。
“你可以指着你想要的菜单图片给我看,当然。”
于是,坐在对面的狄利斯,就完全无法再观测到伊莎贝拉的表情。
她和服务员都被竖起的菜单挡了起来。
狄利斯急忙趁此眨了眨瞪得有点酸的眼睛。
——伊莎贝拉当然不是读不出生僻字,她就是故意的。
眨眼睛、活动肩膀的机械师还没来得及喝口桌上的柠檬水缓缓,就听见研究物掐着小女孩又脆又嫩的童音点菜:“这里,一份奶油芦笋意面……还有这里,一份芦笋绿咖喱……”
狄利斯:……
不。
她不能这么对我。
他惊恐地伸长脖子——对面那副竖起的菜单后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伊莎贝拉此时魔鬼般的童音:“哦,再加上鹌鹑芦笋汤,以及芝麻烤芦笋……四道菜够了吗?嗯,还差份甜点……芦笋培根派,就这个,麻烦多放一点糖。”
狄利斯:……!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苦苦的芦笋和咸味的培根?还要放糖?还是甜点?是地狱级的恶心料理吗!
他再也坐不住了,连忙“啪”地拍起桌子起身探头——与此同时,伊莎贝拉“啪”地合上菜单。
“就这么多,谢谢姐姐。”
服务员小姐将菜单重新夹回点菜板,看了一眼神色扭曲的狄利斯,又看了一眼乖乖巧巧的伊莎贝拉,莫名笑了一下。
“好的,我这就去后厨下单。”
狄利斯看不懂这份笑意里的促狭,狄利斯觉得那是死神在向他微笑。
下单了。
下单之后不可以轻易修改,这样是违反规则的,也会给后厨添麻烦。
我要死了。我今天绝对会死的。
……为什么我的研究物这么讨厌?!她简直就是魔鬼!我的小伙伴如果真的存在,一定回来救我的!
冷静!冷静!逃跑路线在哪里?咕咕背对着大门,也许我能窜过去?
伊莎贝拉泰然自若地喝了口柠檬水,看着对面的机械师脸色由青到白,最终呈现绝望的寂然感。
不说话的狄利斯,可见其受到了多大的冲击感。
她满意地从他撇下的眉毛和垂下的眼角判断出,狄利斯离鬼哭狼嚎,拔腿就跑的状态就差几分钟——也就是第一道菜端上来的时间。
被欺负狠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呵,比今早耀武扬威描述他那个小伙伴时的模样,可爱多了。
总是在芦笋的问题上被欺负……都被吓了多少遍了,怎么每次都把点菜的机会让给她?就因为坚持他那“自小培养咕咕的自主能力与社交能力,也让她习惯在与异□□往中更多考虑自身的感受,从而避免一切不必要人渣勾搭”的理论?
嗤。
傻。
很少有男人会喜欢被女人掌控全局。
也很少有男人愿意把两人关系里的主动权交给女人……
更别提,出于“让她自爱,让她学会在感情中保护自己”的目的。
公爵大人垂下了眼睛。她摇晃着水杯里的柠檬片,恍惚间觉得那是威士忌酒杯里的绿橄榄。
她……曾经翘着二郎腿,骂着粗话,倚在酒馆吧台旁,用巨大的杯子给自己灌酒……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会有人管她。
不会有人说“把腿放下,影响脊柱发育”,不会有人敢皱眉表示不喜欢她说粗口,不会有人严肃地把酒杯推远,自作主张地给她换成热牛奶,还一个劲地在旁边絮叨。
这些都是狄利斯做到的事情。
而狄利斯也该感到荣幸——他是这么多年来,卡斯蒂利亚公爵第一个完全将其划进保护圈里的男人——就连她的前任未婚夫都没有这份殊荣,毕竟伊莎贝拉清楚,自己和杰克之间只不过是相互利用。
杰克拥有一张赏心悦目的脸,一个能让其他女性羡慕不已的高贵身份,还有一个相对其他男人更蠢的性格。
他是个没什么危害性的怂货蠢蛋,易于看透,易于掌控,就算面露不甘怨恨,也绝不敢反抗自己。
历尽千帆的公爵大人只想要掌控权,而不是爱情。
所以伊莎贝拉选择了他,给他捧得高高的,时不时地把他拉出去溜溜,如同养一条品相不错的小狗。
事实证明,他比自己所设想的还蠢一点——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权势都是伊莎贝拉一手捧出来的,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是倒台之后,伊莎贝拉也没怎么怨恨杰克。她憎恶于所有背叛,当然……但是,伊莎贝拉的心中没有一点恨意——没有爱,又哪来的恨呢?
她知道杰克不会是主谋,那个蠢蛋绝对是被什么人推动了。
她甚至知道亚历克斯王也不是主谋……他动手太快太草率,也是个容易被煽动的蠢蛋。
那是谁呢?是谁像隐在阴影中的蜘蛛,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势力,煽动明面上的棋子,策反了她的部下……
伊莎贝拉懒得去想。
伊莎贝拉很疲惫。
——因为狄利斯,狄利斯把她想要的所有——掌控权、主导权、控制权——他把这些都主动放在她的手心里,不含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杂质。
这个弟弟甚至向她展现了另一种生活。
惬意的、完全不需要思考阴谋论、在枕头下藏匕首的生活。
伊莎贝拉告诉自己,她是狄利斯的长辈。
伊莎贝拉告诉自己,出于怜悯、青睐、养小孩的包容——她唯独把狄利斯划进了保护圈里。
可谁知道……狄利斯还有个劳什子小伙伴?
他没有被自己全部掌控吗?他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吗?他——比起只要掌控权的自己,他更想要和那个“小伙伴”的爱情吗?
伊莎贝拉捏紧了水杯,柠檬水倒映出她阴狠暗沉的红色眼睛。
如果有必要……如果让她知道那是谁……哪个xx……
“咕咕!”
对面猛然扬起的声音打断了伊莎贝拉的沉思:“上来的这道菜不是芦笋意面!”
她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从“生无可恋”转换到“如蒙大赦”的傻逼——他正用叉子卷着红红的意大利肉酱面,拼命向这里挥舞。
“这家店一定是上菜的时候弄错了!但我已经动了叉子,所以不可以再退换,咕咕!”
伊莎贝拉:……
“当然不是。”她放下被自己捏到微微发热的水杯,嗤笑一声,“我还没这么过分,狄利斯。我指图片给服务员看的,指的图片其实是意大利肉酱面、菠萝海鲜饭、罗宋汤,以及照烧鸡脆骨……甜点是草莓芝士蛋糕。”
对方的表情从“如蒙大赦”变成了“喜笑颜开”。
——完全把自己今早被两次锤在餐桌上,险些被勒死的事迹抛在脑后。
“我就知道你很好,咕咕,你是最乖的研究物!”
呵。
都没意识到我之前故意吓他?
伊莎贝拉也拿了叉子,假装不经意地询问:“和你的小伙伴比呢……我好吗?”
不假思索的狄利斯:“你当然没她好啦,你是世界第二可爱,咕咕。我第二喜欢你。”
公爵大人:……
她刚要顺着内心的怪兽再次拍案暴起——却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发颤的询问:“伊莎……贝拉?”
机械师瞬间把意面呛进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