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沉默中变态,就在沉默中爆发。
面对如此无厘头的题目,端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根本就找不到思绪下笔,更别提考出高分让讲台上这位欠揍的新教授好看了。
学生之间慢慢出现了细微的骚动,以及不满的窃窃私语——正在此时,站在讲台上低头看手表的狄利斯还补充了一句:“考试时间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有没有提前交卷的同学?”
第一题都答不出来的同学们:……
终于,坐在最前排的一个女生高高举起了手。
狄利斯似乎并不意外,还略带宽和地点点头——但介于他此时在学生们无比讨打的形象,这份宽和等于“让我听听你们能说出什么屁话”的挑衅。
学生们之间的不满的窃窃私语更加响亮。
狄利斯无视了这些学生怒视他的眼神(伊莎贝拉猜他根本看不出来自己惹毛了这些学生),低头拿起了讲台上的点名表。
诺德学院的点名表是按照选课人数与教室座位分配严格制作的,每个教授手里的点名表都不一样——举例来说,杰克负责今天下午的两节课,就只能在点名表里看到选择了下午时间上课的学生名单,而不是狄利斯负责的上午这节课的名单。
也因此,狄利斯在这张表上只能看见报名了上午这门课的第九级学生名单,以及他们的座位次序……根本看不见坐在最后排旁听的伊莎贝拉和安德烈。
狄利斯复印试卷也是按照点名表上的数量复印的,根本没有考虑到旁听生的存在——这也是伊莎贝拉能够安安静静缩在后排继续睡觉,而不是瞪着发到手里的卷子,试图在心里掐死狄利斯的原因。
狄利斯在点名表上找到了举手的女生的姓名。
“卡莲·斯通……斯通小姐,你好,请说。”
斯通小姐“唰”地一下站起来,她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向后用皮筋绑紧,梳着老实的丸子头,露出有点青春痘的额头。
伊莎贝拉: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好学生。
这位好学生看上去十分愤怒,她响亮地说:“这张卷子是不公平的!”
她似乎是打算喊这么一句就重新坐下,撞上狄利斯平和的眼神后,又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教授!这张卷子不公平!”
伊莎贝拉:被气成这样,竟然还能对狄利斯用敬语……果然是老实的好学生。
狄利斯却没有对待好学生的慈爱之心,也不知道人家能憋出一句“教授”而不是往这里扔纸团是多不容易的事情。
“哪里不公平,斯通小姐?”
斯通小姐:“……这张卷子上的第一道题,就很不合理!你刚才亲口说,不会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是这么说的。”
狄利斯点头,下一秒,却露出更加轻佻的笑容来:“我说‘不会告诉’,你们为什么没有反驳我呢?你们很不爽,当然……面对强势而蛮横的态度,你们为什么不能直接回以‘见鬼的你是哪个眼睛飞上月球与太阳肩并肩的崽种’呢?”
此句一出,万籁俱寂。
肆无忌惮乱怼人的嘴炮他们也许见过,疯起来连自己都往死里骂的嘴炮着实没见识过。
斯通小姐被这句辛辣的、针对教授本人的讽刺惊得脸颊通红。她真的是个老实的好学生。
“可、可是教授——”“我说了两句让你们不满的开场白,又出了一堆不可能完成的题目。”
狄利斯兴致勃勃地分析着:“如果我是你们——哦,我本人没有受过这种学院式的教育,只是稍微假设一下——”“如果我是你们,我会放下笔,掀翻墨水瓶,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一切可以用来攻击的尖锐物品——没错,斯通小姐,你桌上摆着的钢片卷笔刀就很合适——然后,我会让我的同桌窜到教室前方,堵住讲台旁的窗户,因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逃跑路线。我再让我的另一位邻座堵住前门的位置,叫出后排的同学去翻找值日用的垃圾袋。”
“我会拿着卷笔刀逼近这位惹人厌烦的教授,威胁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或者,直接给我的试卷打满分。”
伊莎贝拉:……
完全把自己的逃跑路线算在其中,并全部暴露给想把你往死里打的学生是什么奇异的操作。
她惨不忍睹地扭过头去——就在狄利斯话音刚落时,已经有两个学生从座位上窜下来,分别堵住了教室的窗户与前门。
斯通小姐简直手足无措了:“教授,可是我……”
狄利斯用指节敲敲讲台,向那两个堵住窗户与前门的学生投去赞许的视线。
“可你们真正回应的态度是什么?是默默拿起笔,默默交换不爽的眼神,选择忍受我。面对出身不明,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有真才实学的教授刁难……你们选择顺从。”
“这是一门机械学的专业课,选择这门课目的你们是打算成为什么?”他猛地拍了一下讲桌,“机械师?遵从填鸭式教学与无厘头知识的灌输……充其量就是一帮只会镶螺丝钉的小工——机械生产,机械操作,别说机械师了,你们也就是机械师手下的仿真操作机械动物。”
继斯通小姐后,又有几个被气得发抖的学生“嚯”地站起来。
而斯通小姐涨红着脸抓住了自己的卷笔刀。
“教,教授……你这是侮辱……”
后排的伊莎贝拉坐直了身体,盯紧了那两个守住窗户和前门的学生。
也许她应该现在就收拾书包,这些被狄利斯彻底惹毛的学生可能连下课铃都等不到。
希望那个弟弟尽早闭上自己的破嘴——“不,我没有。”
狄利斯轻飘飘地给这把火加了一堆柴,此时的他几乎点炸了整个教室:“侮辱是指使用过分的语言或动作,公然贬低你们的人格。而我认为我并没有使用过分的语言,目前的你们的确只算得上会镶螺丝钉的小工。”
狄利斯身后堵住窗户的学生开始蠢蠢欲动,而后排的伊莎贝拉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正要飞奔向前——“反驳我!攻击我!忤逆我!因为你们和我持有不同的想法,因为你们讨厌摸底考试,因为你们厌恶这个教授喋喋不休的样子——”“这张卷子上的第一道题?你们完全可以在我说出不友善的开场白时当场怼回去,因为我明显传递了对你们智商的侮辱——但为什么没有一个人逼问‘你特么是谁,在这里瞎逼逼’?”
“第二道题?是的,你们当然无法使用帆布与铁丝制造一尊隔离氧气的棺材——但没人细想‘尸体’这个词吗?既然我都死了,你们还要动脑去想怎么制造棺材吗?难道我死之后还会给你们改试卷?比起制造棺材,直接用王水销毁我的尸体,也是‘百年之内不会接触氧气’的答案——”“第三道题……你手里都有一把能砍人的镰刀了,你还在傻乎乎地考虑如何按照规定融化镍合金板?直接上手砍出题人,或者用镰刀威胁对方给你提供强腐蚀性的溶液,让你达成‘融化’的条件!”
狄利斯的语速极快,但吐字清晰而有力。
他举起手,制止了试图再次开口的斯通小姐——这位第一个站起发言的学生受到了太多的惊吓,揪着自己的裙摆僵立在那儿:“是的,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不合逻辑的诡辩……那么,有谁站出来反驳我,抨击我在瞎扯吗?”
站在窗户前蠢蠢欲动的同学停止了动作。他一脸震撼地张大了嘴巴。
伊莎贝拉默默放下了书包带子。
“同学们,我鼓励一切忤逆的行为。在我的课上,你可以利用你所学的一切,去反驳我的观点……无论我讲解的是教科书上的定义,还是我自己发明的冷笑话。你们可以攻击的包括但不限于:教授本人的性格,教授观点的错误,教授的发型或身高,教授是个可悲的单身狗……除了不许骂脏话、不许使用武力以外,我欢迎大家一切含有逻辑与证据的嘲讽。”
“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够辩倒我,欢迎——你完全掌握了你所需要的东西,以及足够的辩证思考能力。我会立刻通知院长,你可以立即毕业。”
“好了,以上是我全部的开场白,也是对你们完成课程时的考核要求。”
黑发黑眼的男人卷起了自己衬衫袖子,拿起讲台上的粉笔:“现在你们可以撕掉那两套卷子,或者朝我投掷羽毛笔或纸团……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现在将从晶体的结构开始讲起,随时等待你们举手反驳。”
被点炸的教室再次重归寂静。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些学生们的眼神不是“这个连自己都骂的家伙不会疯了吧”,而是“他的这串嘴炮我竟然毫无反驳之处?”
狄利斯已经转过身,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出基本结构的例图。
他的手速一向很快,粉笔“嗒嗒嗒”地在板上敲动着——有不少同学注意到,这位教授根本没有翻看教科书,也没有准备任何抄写用的资料。
所有的知识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可能是因为写字的力度较大,狄利斯指间的粉笔掉落了不少粉屑。他暂停了一小下,扶扶自己的无框眼镜,小声咕哝道:“我还是习惯用羽毛笔。”
伊莎贝拉清楚,他其实并没有近视,但想要炫耀时总是会用指尖推推鼻梁,做出类似扶眼镜的动作。
——只不过,狄利斯在钟楼时习惯了散漫,为了研究方便,他不可能为自己配一副没有度数的眼镜。
而“假装自己在扶眼镜,你可是真是幼稚啊”也是伊莎贝拉和他互怼时攻击的一个重点。
……谁想到,这个弟弟竟然瞒着自己,真正戴上了眼镜。
还有他代替了齿轮系在领口的整齐丝带,整整齐齐的衬衫,游刃有余的引导、调动学生的情绪。
什么啊。
伊莎贝拉心里的情绪很古怪——狄利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竟然是可以完全应付自己生活的成年人。
是的。成人。
这堂课的开端不是讲得很好嘛。
完全不需要担心他。
……所以……大概……自己内心搅动的情绪是“看到小孩终于长大,情不自禁地欣慰,但又觉得怅然所失”的老母亲情结?
然而,一句小小的疑问打破了公爵大人的自欺欺人:“伊莎贝拉同学?你……那个,为什么你在舔嘴唇?渴了吗?”
——因为我想摘掉他的眼镜,扯开他的领带,把他踩在讲台上,让他惊慌失措地闭嘴——卡斯蒂利亚公爵面无表情地关闭了自己的大脑。
那些奇奇怪怪跳出来的想法瞬间被她以雷霆之势踩灭,远远超过她大脑能够铭刻下那些想法的时间——完全毁灭,是的。
“因为我渴了,安德烈同学。别再打扰我,我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