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
被独自扔在钟楼外的机械师捂着自己的胃,靠在墙边缓了好一会儿(我讨厌机械马),等到他察觉被什么热烘烘的东西拱动后,回过头来——与机械马无神的定位孔相对视。
狄利斯:……
“我讨厌你。”
“嘶~~”“就不能跑慢一点吗。”
“嘶~~”“你长得真丑,我要给你加一层粉色的涂漆。”
“嘶~~~”“我讨厌你。”
“嘶~~~~”——与一匹非人类生物进行如上对话长达五分钟后,机械师拍拍它的脖子,自认与其建立了一段新友谊。
比起人类,狄利斯其实更喜欢和机械生物说话——咕咕是他所接触的第一个人类研究物,而据机械师观察,咕咕的古怪奇异之处让她离“普通人类”这个界定也相较甚远。
狄利斯很确信,没有一个正常的五岁人类幼崽,能将操控机械马奔跑的动作做得那么流利自然。
然而,机械师却压下了自己反常的好奇心,他目前不想继续去研究这些疑点——等研究物那个状态解除再说,嘶。
因为地心引力和自然数学的原理,总而言之,现在的咕咕不能随意靠近。
机械师有点发怵地缩缩脖子,甩去了那些……因为没能及时闭眼而看到的,了不得的画面。
他伸出手臂,顺着机械马还在转动的泵轮向下摸索,随手一找,便找到了启动的开关。
“机械师议会还是以前那样啊,一群木头。”
连机关的花样都不换一下。
为什么要把开关设置成开关的模样?把开关设置成布丁软糖不好吗?
前几个月还出台了一条新规定,什么“统一马蹄铁厚度”……那帮木头的创意连布丁软糖都不如,啧啧啧。
——创意过分旺盛,直接把自己的钟楼弄成飞行器的机械师表示非常嫌弃。
“我讨厌你鼻子里这股煤油味,改天来帮你加点果香味除臭剂。”
“嘶~”“你就作为我研究物的宠物常驻在这里吧。哦,在此之前,我要去问问研究物的意见。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
机械马踏踏蹄子,歪着脑袋注视他。
机械师点点头,还算满意:“虽然我讨厌你,但你很听话,所以我会在记录册上酌情加分的——”“叮咚叮咚!”
一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狄利斯和机械马的友好交谈,整座钟楼的管家,唯一会说话的小黑龙急急地飞了出来。
“叮咚!叮咚!”
主人!主人!小主人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到现在都不肯出来!
一直站在自家门口,饱受寒风糊脸,宁愿和一匹马聊天都不敢进去找咕咕的机械师:“……”
他咳嗽一声:“这样啊,龙,你去给咕咕拿点热牛奶和水果糖,我今晚就……”
我今晚就睡钟楼外的台阶上了,天气真是晴朗又凉爽,嗯,哈哈哈。
“叮叮咚咚!”
一开始房间里有各种重物落地的响声,现在完全安静了!主人,你快进去看看啊!
小龙不安地扑扇着骨翼,它似乎觉得,比主人稳重数倍的小主人会发出那种噪声,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
……唉。
在“成年女性的威胁”与“未成年幼崽安全”之间,狄利斯抉择了几秒钟,只能选择妥协。
“我知道了,立刻就去。”
他按下开关,把这匹被咕咕夺回来的机械马关闭,让它静止在钟楼外墙的一角,便转身走进钟楼。
对不起,伊莎贝拉。
狄利斯在心里向自己的幻觉小伙伴默念:虽然答应过你“不能触碰任何成年女性”,但是现在情况非常特殊——咕咕她只有五岁,这不算违约啊。
……然而,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向伊莎贝拉辩解都能让狄利斯的罪恶感呈几何倍数增长。
“如果那些响声是咕咕摔倒了,我不得不施以肢体接触的话……”
狄利斯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那就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拽起来。
咕咕的成人体发质很好,编成结实的麻花状拖拉一下应该不成问题。
或者去弄个动滑轮组把她拉起来?
尽一切可能不去接触成年女性的任何身体部位,嗯。
——怀抱着这样可能会死于公爵大人鞭下的想法,一无所知的机械师迅速赶到了自己的卧室门口。
他先敲了敲门。
“咕咕?你在里面吗?在的话就离门三米远站好,然后我会开门哦。”
无人回应。
狄利斯皱皱眉,他握上门把手,试着旋转了一下:是反锁的。
“咕咕?在的话‘汪’一声?”
“或者‘吱吱吱’?”
“‘咕咕咕咕咕’的叫声也行啊?”
“小白兔,小白兔,快把门开开……”
无人回应。
奇怪,按照以前的惯例,应该立刻扑过来咬我、踢我、或者从上方扑下来势要骑在我的脖子上勒死我才对啊。
狄利斯多少有点(极少的)自知之明,使用了一连串极易激怒对方的语言挑衅后,发现仍无回应——欠揍的嘴炮严肃起来,他抿紧嘴唇,直接掏出钥匙。
“我进来了,咕咕。”
机械师打开自己的卧室,被眼前的景象震了震。
混乱。一片混乱。
——房间里的场景,就像是有头巨怪喝醉酒时,以8字形状反复跳迪斯科后留下的宫殿遗迹。
或者,更具体点,一只被关在家里饿了一天的哈士奇撒欢后的现场。
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不要冲我的书和资料来。
狄利斯不擅长整理,为了不使咕咕摔倒,把那些书垒成堆已经废了他好大的力气……对机械师来说,整理一个房间,还不如让他去再建一个钟楼。
如今这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混乱,让狄利斯的太阳穴忍不住跳动。
“咕咕?你在哪里?今晚没有睡前童话了,我还要取消你的摇篮曲……”
因为混乱房间而引起的烦躁和抑郁让狄利斯暂时忽视了咕咕如今的身体情况,重新把自己摆在了家长的定位上。
他把那些“离咕咕远一点”的心理建设暂时抛到脑后,开始主动寻找她。
绕过那些四散在地,宛如废墟的书籍与图纸后,狄利斯敏锐地发现了一面光洁露出的镜子,以及——一团伏在地面,鼓鼓囊囊,轻轻起伏的旧大衣。
是他那件大衣。旁边还散落着一顶军帽、一条皮带、一把款式奇怪的火铳。
某个猜测在狄利斯脑海中浮现,他缓缓放低了声音,逐渐沉默。
那团大衣看上去很小,很脆弱,很值得担心与研究——就像他捡到咕咕的那天一样。
不过,这一次,狄利斯没有冷眼旁观,用纯粹的研究眼光打量她,等着对方失去意识。
他慢慢弯腰,单膝跪地,伸手,揭开了宽大大衣的一角。
小孩稚嫩的五官露出来,还有细细碎碎的白金色短发,一截短短的肉胳膊。
——五岁的咕咕正在熟睡,她竖着眉毛,嘴巴高高撅起的弧度能挂水壶,小拳头还紧紧握着,看上去极度不开心。
果然,咕咕的身体变化是有时效性的。
狄利斯向一旁的火铳投去深沉的视线,但转瞬便移开了目光。他现在的重点当然不是研究。
“咕咕,你可真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小孩子大发脾气通常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害怕,一种是难受。
而咕咕过分红润的脸颊,以及灼热的呼吸……告诉他,原因明显是后者。
狄利斯把额头贴过去稍微试了试,果不其然,她在发热。
……早说了不要光着脚丫踩马镫,再不济也要去弄双毛绒拖鞋穿……不听话的咕咕真是幼稚。
机械师小心地把大衣里的孩子抱起来,他环顾四周,又看向因为身体不舒服,而发出轻微哼唧声的幼崽。
他抱着她微微摇晃了一下,咕咕的“哼唧”变成了“咕噜”。
唉。
还能怎么办,重新整理房间,然后去熬点热洋葱汤……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新鲜洋葱。
“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
她其实挺讨厌自己的真名——“神之誓言”的寓意,放在卡斯蒂利亚公爵身上,未免过于讽刺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奇怪的长辈起的名字,伊莎贝拉也记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使用这个名字。
啧。
“我知道了,杰克。不需要催促,今晚到我这儿来吧。”
作为未婚夫妻,一些适当的亲昵当然是有必要的。
——而帝国皇室当然不是什么遵守清规戒律的寺庙。
虽然是为了蒙蔽皇室临时找的踏板,但这位王子殿下的颜值很对她胃口,性格又易于掌控,他们将来甚至会成为真正的夫妻……伊莎贝拉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是个成年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来交换一些值得的利润,不是吗。
……话说,为什么她会有“找理由拒绝”这种想法?
是因为初次的害怕?哈,这种少女般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啊。
大概没人会相信,这位残忍暴戾,满口脏话的公爵大人,其实是个纯洁的处女?
嗯,她自己也不怎么相信。
这种事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交易,臣服者与受到臣服者,掌控者与被掌控者……过程枯燥而机械,伊莎贝拉在军队见识过。
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拒绝了这种事这么多年,就像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使用“伊莎贝拉”这个名字。
所以,那天晚上,找不到理由的卡斯蒂利亚公爵邀请自己的未婚夫走进自己的卧室。
她翘着腿坐在床沿,过长的鬓发被别在耳边,手上端着一杯苹果白兰地。
伊莎贝拉讨厌被动,讨厌被什么人带领掌控——即便是她所不熟悉的领域。
所以公爵大人自己解开了睡衣带子,故意露出那种尽在掌握的微笑——“好了,来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的男人露出了害怕与厌恶交织的神情。
于是伊莎贝拉低下头,看到了满身的伤疤,就像扭曲的辙痕。
哈。
“你在害怕吗?”
“不,我没……”
“抬起头来啊。”
“……抱歉,伊莎贝拉,虽然我是你的未婚夫,但是我们还要遵守……呃……礼仪……等到结婚的那天再……”
哈哈。
“行了,杰克,不用辩解。”
“作为王妃,我会找个时间去预约全套祛疤手术的。现在滚吧,本公爵不想看到你这种表情。”
未婚夫被她尖锐的语气刺伤了。虽然凶名在外,但伊莎贝拉从未对他吐出过任意一个脏字。
“伊莎……”
“让你滚你就滚,滚。”
尊贵的王子脸色青白地离开,故意将木门摔地哐哐直响。
粗鲁的公爵兀自坐在床帐里,一点点喝光了手里的白兰地,非常平静。
然后她重新合上自己的睡衣,躺下,盖上冰冷的丝绸,闭上双眼。
很久的沉默后,公爵睁开双眼,又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自己的鞭子,并将它缓缓拉到怀中,抱紧了自己的武器。
她再次闭上双眼。
【会考虑这种事情的我真好笑。】
【本就没心思去操心复仇以外的事情。】
【举着干草叉的愚民,皇室,家族,帝国,神殿联盟,整个大陆……无穷无尽的……】
“你们,你们,都离我远一点!滚开!滚开!滚——”“咕咕,不要大喊大叫。”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穹顶墨蓝色的星空。
沉静,神秘,深邃,但又明亮纯净,与一切破烂糟糕的现实距离几千光年。
——三十秒后,伊莎贝拉才意识到那是机械师的眼睛。
“即便是做噩梦,也不要折磨我的耳朵,咕咕。”
对方正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那张破嘴依旧像把不会停止的冲|锋|枪:“我说过的吧,一定要注意保暖,光着脚老了会得风湿病,老了不谈,你现在可是个免疫力低下的幼崽啊,果然发烧了,啧啧啧……额头好烫,这个温度我都能煮鸡蛋了。或者煎鸡蛋?你想吃煎鸡蛋吗,咕咕?煎鸡蛋一定要撒椒盐,但你这个状态,我推荐撒白胡椒。”
伊莎贝拉:“……”
吵死了。
她试图伸出手臂去揪他耳朵,教训他闭嘴,却看见了一段短短的肉胳膊。
“我……?”
“嗯,变回去了。”
机械师离开研究物的额头,并且掖紧了她的被子:“好了,既然醒了就起来把洋葱汤喝完。鼻子是不是堵得很难受?”
现在的问题是鼻子吗。
伊莎贝拉艰难地试图反抗——但在噩梦与高热中发出的汗液让她紧紧黏在了被子上。
“为什么,我明明……”
为什么变回来了?她原本的身体呢?不,不对,就算不是她原本的身体,也——“小孩子不要大吵大闹,节省你的力气。”
狄利斯的神情永远那么轻佻,他的手里正拿着调羹以调试剂的手法精准搅拌碗里的食物,但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嘚瑟感。
“关于变大变小的问题,我们等你康复后再谈。现在的关键是,你生病了,你要喝汤,睡觉,吃药,打针,嘻嘻嘻嘻。”
……啊,刚醒来时“这货竟然有点像星星”一定是错觉。
伊莎贝拉抽抽鼻子,高热让她说话时有层显得很软糯的鼻音。
“你滚,狄利斯,我不会被打针吓住的。”
狄利斯耸耸肩:“我们拭目以待。如果你再过几小时还是这个温度,我就要去拿针筒了,嘻嘻嘻嘻。”
伊莎贝拉:淦。
最后一缕噩梦残留的糟糕情绪也消失殆尽。
尽数转为想勒死对方的冲动。
“把汤给我,我自己会喝……咳咳咳!”
机械师表示没问题,他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站起身来——伊莎贝拉这次注意到,他之前一直坐在床沿。
“我去厨房给你弄点新的热毛巾……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咕咕?三首摇篮曲?一个关于‘不听长辈言,吃亏在眼前’的童话故事?”
“……求你别回来,谢谢。”
狄利斯走远了,他合上房门的声音在发烧的小病人耳朵里回荡,有点过分的刺耳。
伊莎贝拉缩缩脖子,喘着气翻了个身,试图在枕头上寻找一块没有被汗湿的地方。
——这一翻身,她不由得注意到了房间里其他的东西。
一堆堆高高垒起的书籍,乱而有序的图纸,安静挂在墙上的演算草稿,从不远处投射而来、静静转动的红色火花光芒。
她记得自己之前把这些都推倒了……啊。
“是高烧产生的幻觉吧。或者在杰克那个噩梦之前的另一个噩梦,不过我误以为那是现实……”
似乎是有这种说法,发热的时候脑子会变得很乱,做一些连环噩梦什么的。伊莎贝拉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有种情况——就是她快从黑塔里出来的时候,一直在做奇怪的噩梦,白色大门和奇怪声音什么的……
因为伊莎贝拉那个时候正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而发热,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才会做那些奇怪的梦——这是后来,接自己出塔的家族仆人们告诉她的。
伊莎贝拉听她们说,自己发热时一直在哭,一直在打滚,还露出十分难受的表情……所以,那些梦应该都是连环的噩梦。
小孩子生病时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当然。
过一段时间就会全部忘干净那些噩梦,就像小时候的她一样。
公爵大人打量着没有任何变化的卧室,暗自舒了一口气。
镜子里自己的变化,身体上消失的疤痕,那些歇斯底里……一定一定,都是个与刚才没有区别的噩梦。
“我不会被任何人改变的。我不会染上那家伙的味道的。我不会一直留在某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身边的。那就是个噩梦。”
她喃喃着告诉自己,心情在满屋子还算整洁的书籍堆里平静下来。
“狄利斯那个家伙,才不会做那种默默整理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的事情呢。呼……枕头上也是一股水果糖的味道,幼稚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