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懒得回答对方的胡搅蛮缠。
“你是个成年人,成年人修剪头发是不会得到一张星星贴纸的,狄利斯。”
狄利斯望着对方围领上的毛毡小兔子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伊莎贝拉再次扬起剪刀,示意他坐正坐直,面对镜子。
“可是我弄丢了我原来的那一张。”
狄利斯没有听话地去面对镜子,依旧保持坐在椅子上向后仰的姿势,和踩在小板凳上的研究物对话:“原来的那张太破了,我逃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地震,它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灯管砸成了碎片。”
伊莎贝拉:“……什么?”
她正拨弄着对方那形状惨不忍睹的刘海,以便找到一个好的下刀角度——唔,这货眉毛的形状怪好看的。
“好吧,我在说假话,咕咕,那不是灯管。那是块有内置可燃物的钢管……因为地震,它从穹顶整只砸了下来,然后——‘嘭’地一团火,什么都没有了。”
公爵大人心不在焉地“嗯哼”了一声。
“你不是在说假话,狄利斯,你是在说鬼话,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
她握着剪刀晃了晃,“你不会真的害怕剪刀吧?‘成熟的大人狄利斯’?害怕我会把剪刀‘不小心’……撞到了你的太阳穴吗?”
狄利斯:“……”
虽然他觉得五岁的幼崽应该不知道什么叫阴阳怪气,但咕咕此时阴阳怪气的强调词太符合“挖苦”这个意思了。
“不,我并不害怕剪刀,咕咕。我只是单纯讨厌这个镜子房间,它让我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且我想要我那颗星星贴纸。”
他抿抿嘴唇:“而且,咕咕,容我提醒,自从和你这种睡眠习惯极端霸道的幼崽同床后,深更半夜惊醒,发现自己的太阳穴离床头柜只有几厘米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伊莎贝拉冷酷地驳回这货的控诉:“那也不是你在床头柜上安了儿童安全防撞角,还企图趁我睡觉时给我戴上奶嘴的原因。”
是的,起初发现他被自己挤到床边的时候,伊莎贝拉心怀愧疚——但这绝不代表她能容忍这货趁自己熟睡,就往她嘴里塞奶嘴,试图测验“低龄儿童的吮吸行为机理”的行为。
此事件发生在她四岁半的时候,那之后,伊莎贝拉就毫不愧疚地继续把这欠揍的家伙往床头柜挤了。
机械师:“……我只是出于我个人的人身安全考虑……”
“奶嘴?”
“……这件事情与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并没有关系,咕咕,我想要我的星星贴纸……”
“闭上你的嘴,狄利斯,不要乱动,我要开始修你的刘海了。”
狄利斯默默闭上了嘴,也同时闭上了眼睛。
有时候,他会在看到研究物的红眼睛时产生失控的情绪——狄利斯通常将其解释为“恼羞成怒”,因为这总是提醒他,自己曾经是个相信精神幻觉的疯子。
现在也没什么改进,大概。
不过这次他闭上眼睛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因为咕咕拨弄他刘海的手很肉,莫名治愈,让狄利斯联想到拥有奇怪魔力的动物幼崽……毛茸茸的动物幼崽……
……兔子、小猫、狗狗……
狄利斯:“你的手就像小猪蹄子一样柔软,咕咕,我真的把你养肥了啊。”
伊莎贝拉:“……先生,闭、上、你、的、嘴?”
好吧。
公爵大人满意地看到,不肯停嘴的家伙终于陷入了安静。
她尽管没有机械师那样出神入化的手艺(这样的手艺却把自己割成锅盖头真是暴殄天物),但努力把发型恢复成他之前的自然版本,还是没问题的。
……凭心而论,狄利斯就适合他原本那样的发型,略略过长的刘海、躲在柔顺鬓发里的耳朵,以及那拥有微妙的弱气,一直垂到他肩胛骨上的中长发。
伊莎贝拉清楚,狄利斯之所以拥有相对其他男性来说更长的头发,是因为他本人懒得打理——但是长发长刘海的造型很好地中和了他轻佻欠揍的气质,起码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会认为“这是个学者”,第二眼才是“我莫名想揍他”。
当然,伊莎贝拉和这货住了整整一年,都没意识到他拥有还算不错的外貌……就说明,那点“文弱学者”的中和,只是一点点而已。
呣。
闭眼睛闭嘴之后,这货显得顺眼多了嘛。
顺眼到我有心思打量他的颜值了?
不如我也去找个奶嘴,永久性粘贴在这货嘴上得了。
伊莎贝拉的剪刀“喀嚓喀嚓”,转移到他的鬓角。她轻轻拨弄了一下那里凌乱的碎发,发现了掩在碎发里的耳朵。
是只尖尖的耳朵,就像可恶的精灵。
伊莎贝拉想起自己刚来时,骑着他脖子拽他耳朵揉他头发的事件了——她那时还没有放平心态,被气狠了什么都能做出来,咳。
不过,这家伙的头发和耳朵……似乎手感都超好的啊。
“咕咕,不要用你的小猪蹄拽我耳朵。”
“……我叫你闭嘴,狄利斯!”
机械师依旧老实地闭着眼睛,但他开始不安分地在椅子上乱动了:“咕咕,但我已经闭嘴了整整六分钟,你只是举着剪刀在我额头上空3~的位置迟疑,我根本没听见你在认真修理!”
后知后觉自己在盯着这货脸发呆的伊莎贝拉:……
她恼怒地抄起剪刀:“才六分钟而已!狄利斯,闭嘴六分钟会让世界毁灭吗,不!”
这是个意味“闭嘴停止”的设问句,但忍耐了整整六分钟(?)的机械师早已敏锐地抢过话题:“但是闭嘴六分钟会让我很难受!”
“那你就想办法让自己不要那么难受!”
“所以我开始说话了!”
“……那我就往你嘴里塞一个大号奶嘴!”
“你无法实施这个计划,咕咕,当年我往你嘴里塞的奶嘴是我亲手做的,整栋钟楼独一无二!”
这有什么值得你自豪的点吗?会织衣服会煮饭会叠餐巾会做王冠还会制造奶嘴的小精灵?!
伊莎贝拉觉得自己今天的态度够柔和了,是时候凶狠一点,让到处乱动不肯剪头的五岁儿童意识到家长的威严。
她绞尽脑汁,发出了自己不含脏话的情况下,自认最刻薄的嘲讽:“狄利斯,你是上了什么未婚女子必修课吗?你是还会插花和生孩子吗?”
狄利斯骄傲地回答:“我有一本《十八岁少女须知二三事》,还有一本《婚前那些你不得不学习的知识》,我会种植玫瑰花和郁金香,只差生孩子——那是个人生理问题,无法通过常规学习手段克服。”
“我有段时间试着寻找一位女性来达成‘生孩子’这一条,但和‘龙’讨论后,我认为自己无法接受把研究时间浪费在一个无趣的异性身上,并且无法忍受要给她做饭、织衣服、或照顾她的鼻涕……我们得出了共同的结论,我和异性的婚姻顶多维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就是爱情的坟墓,婚姻的尽头。”
“综上所述,我永远都无法学会‘生孩子’这项技能,真是令人遗憾啊。”
公爵大人:“……”
救命。
她收回“这货闭上眼睛还不错”的论断,事实证明,除非她成功往这张破嘴里塞进去一个奶嘴,否则永远都别想认为狄利斯“还不错”。
伊莎贝拉试图用假笑缓解自己遭受的三观震撼——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成年男性——:“很好,狄利斯,既然你无法忍受长达十五分钟的婚姻,那你是怎么该死的和我住了整整一年呢?这是你语言里的漏洞吧。”
机械师早有准备,从善如流地答道:“当然不,咕咕,你不属于‘成年异性’,你的小猪蹄正拍打着我的眉毛呢。”
伊莎贝拉:“……”
她花了毕生最坚韧的定力,才没让自己“猪蹄”里握着的剪刀,巧妙地下滑,到达这货的太阳穴。
“如果我是你未来的丈夫——会做饭织衣服弄奶嘴,还过《十八岁少女须知二三事》的狄利斯——我会在婚礼当晚把你勒死。真的。”
“不,咕咕,你要用辩证的角度来看问题。”
狄利斯兴致勃勃地分析:“如果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你也会在婚礼当晚把我勒死的。”
……这到底有什么好嘚瑟的?!啊?!
让狄利斯闭嘴六分钟的代价,就是伊莎贝拉和对方就“婚礼当晚谁勒死谁”的奇怪话题,开始了漫长而心累的互怼。
当然,她没能怼过成年的机械师。对方早已在嘴炮的领域封神了。
“好了,狄利斯,你的头发剪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看看……”
伊莎贝拉疲惫地爬下自己的小板凳,暗自决定今晚睡觉前要故意装睡,踹他几脚解气。
“谢天谢地,咕咕,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是他逃出那里时一并带出来的,就像是团不得不黏在重要文件上的口香糖——这个由镜子组成的房间来自于白塔,出于某种原因,狄利斯不能舍弃它,只能让它暂且保存在自己的钟楼里。
所以他没在这里放置任何杂物,因为长大后的机械师压根就不想进来。
他起初的沉默不语,他后来的喋喋不休——都是为了掩饰那份细小的厌恶。
狄利斯讨厌这里,因为这里总能让他回忆起一些早该遗忘的事情。好的,坏的,眷恋的,至今仍旧充满着谜团与未知的。
当然,伊莎贝拉没有察觉。她心目中的狄利斯就是个十分孩子气的傻弟弟。
“过来帮我收拾一下东西,狄利斯,我搬不动这把高椅子。”
“好的,咕咕。”
机械师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摔下了自己的椅子。
伊莎贝拉:“……”
她不得不走过来搀扶这个智障儿童:“狄利斯,我是让你帮我搬东西,不是让你把自己摔在地上,说真的,你该好好练习自己的平衡能力——”机械师没有回答。
就在公爵大人翻着白眼数落他,努力拉扯着他的胳膊让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狄利斯正死死地盯着自己对面的巨大镜子。
如果伊莎贝拉没有因为心累而懒得瞅他,她会发现,对方的脸色白得像纸。
“狄利斯,你还好意思说我的手是猪蹄,你才是那个比猪还重的家伙呢,狄利斯——”【从前,有一座白塔。】
【从前,有一座黑塔。】
【然后,出现了大门。】
狄利斯是个被誉为“传说”的机械师。
他拥有顶尖的智商,顶尖的思维,顶尖的动手能力。
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能解释现在正发生的事情——就在他对面的镜子里——那是一个弯腰搂过他胳膊的成年女人,拥有白金色的长发,赤红色的眼睛,微微下撇的唇角,与穿着高帮红皮靴的长腿。
她赤红色的军服看上去和她的鞋尖一样锋利,大衣内侧里面的衣服则是隐隐约约的——除了黑色的皮手套,这个女人衣着细节的其他部分都在镜子里被模糊成了一团红影。
镜子里的她就蹲在自己的身边,拉着他的胳膊,满脸不耐烦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地吐吐舌头。
可是自己的身边什么都没有。
狄利斯缓缓回过头去,只有一只白金色头发,赤红色眼睛,微微撇着嘴巴生气,穿着公主裙和小披肩的咕咕。
她正蹲在自己的身边,和镜子里女人蹲的位置,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