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场捉迷藏之战,以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收尾。
平局。
其实,以狄利斯的无耻程度,他本可以胜利的——机械师本人虽然拥有“在自己的钟楼里经常绊倒,挂在奇怪的地方”这种奇异的平衡能力,但他本人的身体素质、运动神经都还是很优秀的。
——否则,在没有饲养人形研究物之前,他也没法把自己从那些奇怪的悬挂地点上弄下来啊。
狄利斯完全可以挂在那儿,支撑三小时以上,或者运用奇异扭曲的手法把自己从齿轮里□□。
但是楼梯上坐在那儿耍赖的对手,她的身体毕竟还是个五岁的孩子。
大概一小时的互相瞪视与怒怼后,伊莎贝拉吸吸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黑色的铁艺楼梯很冷,而她只穿着又薄又轻的公主裙。
很明显,冷冰冰的铁块与狄利斯的枕头毛毯棉被绸缎,是无法比拟的。
公爵大人一开始想遮掩自己的小喷嚏,她觉得这挺丢脸的——当年,她在黑塔里连衣服都没有,只能枕着裹有黑泥的砖头睡觉,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被子”这种奢侈物品……
也没见她感冒啊。
……现在却被软乎乎的枕头和人体暖炉娇惯成这样,啧。
但是伊莎贝拉一抬眼,就瞥见了那个挂在齿轮上的幼稚鬼——他轻佻的嘲讽突然停了停,犹豫的神色一闪而过。
咦。
身为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恶鬼公爵——伊莎贝拉转转眼睛,一抹鼻子,弯下腰,用力发出了自己能发出的最大声:“阿——嚏!”
挂在那儿的狄利斯稳不住了。伊莎贝拉夸张地搓了搓自己的肩膀。
“……你很冷吗,咕咕?”
“啊,是的,狄利斯,我觉得我好像要感冒了——”和研究物玩耍时不能破坏对方的身体健康,咕咕还是年仅五岁的幼崽。
攻击力只限于嘴炮,本质上非常单纯的机械师叹了口气。
“好吧……就这局而已,这一局……算你赢了。快从楼梯上站起来吧,把我拉下来,我去给你煮点抗感冒药汤。”
耶。
表面五岁的成熟大人还是战胜了表面大人的幼稚五岁。
伊莎贝拉吸吸鼻子,十分得意。
她示意一边的龙转动齿轮,让那组机械零件慢慢悬浮到她的头顶……然后,伊莎贝拉踮起脚尖,寻找一个攀爬点。
狄利斯挂在中间,因为输掉捉迷藏而满脸不高兴,但他却一句话没说。
伊莎贝拉突然发现了让狄利斯吃瘪的新方法——比起捉弄他更加有效的——那就是以一个五岁孩子的身份,装可怜。
嗯,真奇怪。
这么方便的方法,为什么我以前没有想到?
伊莎贝拉试试某片轮缘,发现自己无法落脚,又换了个方向。狄利斯向下伸出自己的手,等待她的小手。
为什么呢。是因为以前不需要装可怜吗?她习惯了强势的作风?
【孩子,听话,到叔叔这儿来。】
不。“那位公爵”没有装可怜的经验,但“伊莎贝拉”是装过的。
区别只不过是……
那种“可怜”不是感冒、发烧、鼻涕泡。
恰恰相反……感冒、发烧、鼻涕泡,这种不够好看的疾病不会为她博得丝毫的怜惜,反而会遭到厌弃。
难看糟糕的疾病,所能够蛊惑的对象,只能是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嗯?
嗯???
伊莎贝拉踮着脚尖,伸出的小手僵在半空。
狄利斯向下够了够,大一号的手掌握住了她递来的手。
“你的手真冰,咕咕。”
他皱起眉,“你必须先去把预防感冒的药汤喝光,然后我们再来谈剪头的事情……龙,把三楼藏书室的地暖打开,提前预热。”
伊莎贝拉僵硬地撇撇嘴角,情不自禁地把手往回抽。
狄利斯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咕咕?快拉我下来。”
……该死。这应该不太可能吧。
“你知道吗,狄利斯,我突然决定了一件事……”伊莎贝拉狼狈地低下头,“捉迷藏,还是算平局吧。一半一半。”
——千万不要弄成“这家伙因为关心我的身体健康所以选择认输”的局面啊!
我刚才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十分钟后】
是的,伊莎贝拉,你刚才就是想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立刻删除。
——公爵大人裹着厚毯子,坐在软枕头上,盖着一套棉被,还捧着一碗看样子就很难喝的药汤如是想。
理论上来说,她应该感动于这个嘴炮难得的关怀。
但是戴着一顶五彩的小王冠,伊莎贝拉……真的感动不起来。
为了展现自己的大人风度,狄利斯并没有递给她那顶辣眼睛的七彩小鸟王冠。
他退而求其次,改成了五色的——赤、橙、红、绿、青。
顶着五色小鸟王冠的公爵大人:……
有什么区别么,啊?!五种颜色和七种颜色到底有什么狗屁区别?总之它们都戴在我的头发上了!折射着惨不忍睹的光辉!
介于她此时捧着狄利斯煮的抗感冒药,裹着狄利斯的枕头被子,公爵大人遭受如此耻辱后,依旧选择了默默忍受。
尽管她很想掀翻药碗和被子咆哮,但是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灵活移动的手指——狄利斯正坐在他宣称“只会用于最有趣的研究工作”的工作椅上,全神贯注地……织毛衣。
这货之前找来自己能找到的最暖和的东西,把伊莎贝拉裹成一只巨型棉花球后,又把球球滚到开了地暖的藏书室地板上,然后摸着下巴端详她片刻,最终决定——为她织几件羊毛披肩。
因为“只考虑到版型的可爱程度,忽视了衣服的保暖程度是我的疏忽,应该开发几件不会让五岁儿童感冒的保暖织物”。
说干就干,对方立刻以投入新研究的劲头,从那叠胡乱堆在一起的杂物里翻出钩针与毛线团,画完草图后,就手指翻飞着投入工作。
你总不能对一个给你煮感冒药,还给你织毛衣的小家伙发脾气吧?
……尽管他把五彩色的王冠套在了你的头上。
公爵大人的心情,此时非常非常复杂。
机械师是大陆上手工作业最好的一批人。
据说他们拥有世界上最灵活的手指。
狄利斯能够用旧钟楼制造一个童话般的世界,用螺丝钉制造一只洁白的天鹅,用剩余的铁水和锡箔纸制造一顶小巧的公主王冠——这一切都说明,他的手工作业一点都不差。
但是他懒于做饭,懒于剪头,懒于清理自己堆在一起的书籍——这一切的懒惰,总让伊莎贝拉产生一种错觉:也许狄利斯就是个手工差劲的机械师。
事实证明,他并不是。
被机械师们奉为神明的存在,拥有精灵般的手指——他正拿着钩针给伊莎贝拉的羊毛披肩打上花样,一颗颗细密的小玫瑰就这样被对方的针脚勾出。
狄利斯只是不擅长展现。
这个性格欠揍的家伙也许是一个人生活了太久,他太习惯让自己的一切变得轻佻了……是与生俱来的气质吗?
仔细想想,他把自己的钟楼建成一个童话世界,却坚持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里面;他把螺丝钉变成了洁白的天鹅,却把它当成恶作剧的道具吓唬自己的研究物;他明明能制作一枚精致的王冠,却非要染上乱七八糟的颜色……
狄利斯在做什么呢?
这位看似神秘,实则五岁的机械师在做什么呢?
卡斯蒂利亚公爵从未如此困惑。
她觉得,狄利斯这个人本身的存在,就比大王子、国王、整个皇室、互相倾轧胶着的公会势力、帝国、整块大陆、她之前人生所经历过的一切——有趣的,多得多。
她似乎可以花上很久的时间待在这。
她似乎可以花上很久的时间研究他。
与狄利斯相比,远在王都的过去似乎都变成了俗套的。
——这份好奇心,非常突兀地浮现在伊莎贝拉的脑海里。
“狄利斯……”
她低头注视着药汤,药汤里有自己头上乱七八糟王冠的倒影。
伊莎贝拉轻轻开口:“你在拒绝什么东西?”
对面的机械师在织毛衣,回答是一如既往的轻佻。
“拒绝?我不拒绝任何有趣的东西。咕咕,你拒绝在毛线披肩上绣玫瑰吗?刚才你没有反对我的设计草图,所以你的拒绝不作数。”
公爵大人:……
“嘿,你不能好好说话吗?”她清清嗓子,为自己升起的浓郁好奇心感到恼火,“狄利斯,我在认真地询问你。”
“我也在认真回答你,咕咕。”
狄利斯说,眼睛紧盯着来回移动的钩针:“我没有拒绝任何有趣的东西。”
伊莎贝拉回击:“哈,难道你觉得除我以外的人类都无趣吗?否则你为什么……”这么多年才带回我一只人形研究物?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狄利斯就打断了:“是的。”
“……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只找到了你,一只具有价值的研究物。”
狄利斯放下钩针,捉起笔,修改了某个花样:“你知道,我曾经捡过多少的流浪儿,登上龙的飞行甲板,又有多少流浪儿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嚎啕大哭,惊恐昏迷的吗?”
“没有一个幼崽能接受自己位于离地几百米的高空,被一个眼睛五官都看不清的奇怪男人靠近,他们会在降落的第一时间逃走——当然,我会提供一些食物或金币,权作他们让我研究片刻的报酬。”
“只有你。那么多的样本里,只有你。”
狄利斯看向愣在棉花球里的伊莎贝拉,露出一个炫耀似的小表情。
“只有你接过我递来的手,没有任何反抗地被我牵到大陆的角落某处,看着龙变成钟楼,被我领了进来——难道你觉得,你自己还不够有趣吗,咕咕?”
“如果用概率学的角度判断你,咕咕,你是稀有的,珍贵的……”对方歪歪头,轻佻的眼神莫名闪过了什么,“1的可能性,我想。”
他用低不可闻的耳语补充:“无论是相遇的缘分,还是相处的缘分,你都……很可能是那1。”
伊莎贝拉往自己的棉花球里缩了缩,就像她刚才试图缩回伸出够狄利斯的手。
“我可不觉得荣幸,作为一个稀有的有趣研究品。”
狄利斯耸耸肩,又拿起钩针,埋头继续织毛衣。
伊莎贝拉的脚在棉被里轻轻搓了搓,觉得周围的温度似乎过高了,她手心都有点出汗。
但与之同时浮现的,是莫名在她胃部化开的东西——怪怪的,让伊莎贝拉觉得自己刚喝下了一杯热牛奶。
她情不自禁地吐吐舌头,脸上的五官皱在一起。
埋头编织的机械师敏锐出击:“咕咕,即便药苦,也是你像个傻子一样在铁楼梯上坐了一个小时的惩罚。这是惩罚你的愚蠢。”
公爵大人:……
“所以你是故意把药弄这么苦的?”
“哇,咕咕真聪明……需要我给你的王冠加上剩下两色的羽毛吗?以示奖励?”
“闭嘴,狄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