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睁开了眼睛。
她伸了个懒腰,慢慢望向窗外——窗外依旧是一片晕黄,偶尔漏过钟楼上空的月亮。
——似乎时值夜晚,新的一天并未开始。
……好吧,看来她是中途惊醒了。
这挺少见的,毕竟机械师的床堪比强力催眠剂,公爵大人自一年前不情不愿地躺上去后,就再也没肯挪过窝。
也许去餐厅倒点牛奶会有帮助,她可不想明天一早顶着黑眼圈出现在狄利斯面前,遭到一通嘲讽——呃,狄利斯?
伊莎贝拉突然觉得有点冷。
她伸出困在层层毛毯里的手,试探着往床沿那边拍了拍——她最近已经习惯了醒来后在床沿旁寻找狄利斯,毕竟人不能在睡觉时控制自己的潜意识……譬如把那个欠揍的嘴炮踹下去。
咦,什么都没拍到。
……等等,这张床的主人,理应躺在我旁边的那个臭小子,跑哪去了?
伊莎贝拉这才意识到,她的身边空空荡荡,只留一个可怜兮兮的凹陷痕迹(因为大部分面积都被公爵大人霸占了)。
看来她突然醒来的原因找到了。
那个身体温度很适合当高级暖炉的家伙消失不见,于是伊莎贝拉冷醒了。
……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裹走对方的全部被子并被对方当做抱枕”的睡眠习惯,总之暖和舒服就ok……咳,堕落啊。
卡斯蒂利亚公爵揉揉眼睛,挠挠自己睡乱的头发,在床上愣了几分钟。
最终,她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去餐厅给自己倒杯牛奶。
谁知道那个傻子跑哪里去了,也许他是突发奇想跑出去研究夜晚云层的变化,自己去找岂不是浪费时间。
于是伊莎贝拉坐起来,晃悠着短腿去够拖鞋——几分钟后略恼怒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再去扒拉自己怎么也够不到的拖鞋。
够到拖鞋后,她随手扯过一条毯子,裹在身上当作披肩,就推开了房门。
门外一片静谧。
齿轮和镜面都在沉睡,整个钟楼都在沉睡,只有狄利斯那些奇怪的仪器在静静吐出颜色奇怪的光雾。
伊莎贝拉看了看那条长长的黑色铁艺楼梯——在这样的黑夜里,它看上去更加恐怖了。
她决定扭头去寻找电梯。
“我记得闸门是在……一个金色的地方……狄利斯好像在那里做了一个会定时吐出布谷鸟的挂钟……”
伊莎贝拉没在楼梯口附近瞧见电梯口,便绕了个圈,打算去她所在的平台另一侧找找。
她这一绕,果然找到了镶嵌着布谷鸟挂钟的电梯口,它就建在与楼梯口相对的地方,也就是伊莎贝拉刚才位置的正反面——但电梯口旁边,还有一小截歪歪扭扭的黑色铁艺楼梯。这节楼梯的方向是向上的,楼梯顶端上有一个像巨型透明泡泡糖的玩意儿,在月光下莹莹发光。
公爵大人眯起眼睛,看见有好几只小小的黑色龙影趴在泡泡糖上睡觉,而泡泡糖里面有个模糊的黑色影子。
她看看一旁的电梯口,逼自己去想那杯热腾腾的安眠牛奶。
……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有点担心。
万一没看好智障,对方脚一滑挂在了什么她没办法把他弄下来的地方怎么办。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认命地爬上了那第三个出口,一小截上升的螺旋楼梯——爬上去一看,那是个圆形倒扣钟罩模样的小阳台,而里面坐着的黑色影子果然是狄利斯。
他靠着面对月光的那一堵玻璃面,手指上缠着一只小小的龙影,膝盖上也躺着一只小小的龙影,还有一只蜷成一团埋在机械师的兜帽里,尾巴勾着他颈后过长的黑发。
狄利斯伸手轻轻抚摸膝盖上小龙的脑袋,钟罩外的月光透过齿轮的缝隙,把铆钉或轴承上的锈迹透明化,弄得他像坐在一个闪闪发光的小茶室里——而不是一栋孤独安静的旧钟楼。
伊莎贝拉揣着手手,靠在楼梯旁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不得不郁卒地承认一点,作为一个见过全大陆顶层势力的公爵——狄利斯这个欠揍的家伙真的拥有相当好看的五官,绝不逊于自己见过的任何一个成年男人。
……暴殄天物啊。
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张破嘴,还有这个幼稚的性格呢。
“狄利斯。”
机械师回过头来,看见她的出现:“咕咕?这么晚了,不睡吗?”
他此时的眼睛是直接注视着伊莎贝拉的,而且在安静的月光下,没有任何轻佻的杂质。
……公爵大人忿忿地觉得,月光的加成美颜效果太强了,否则这家伙的眼睛怎么倒映着星空呢。
她避开了对方的注视,走进了钟罩,轻轻拎起一只小龙的尾巴,自己坐在它躺着打盹的位置。
“认真的?你不会是气得睡不着吧?就因为那个……乱七八糟的睡前故事?”
她叹了口气,“好吧,抱歉我在你讲到结局之前睡着了……但那个结局,我听到开头就猜清楚了。”
机械师回头看她。
他慢吞吞地说:“我没有生你气,我是长辈。”
唉,臭小子。
“好吧,让我来猜猜,狄利斯……你说的,这是个爱情故事,对吗?”
公爵大人忍不住地打哈欠,毕竟狄利斯讲故事时语调总是又轻又缓,完全没有平常那种轻佻作风——老实说,讲故事的他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符合一个古板形象:家长。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结局——呃,一个孤独的男孩遇见了一个孤独的女孩,然后,bububu……各种各样事件之后,他们发现都爱着彼此,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说着说着,伊莎贝拉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表示自己的肉麻——顺便“呸”掉那条再次黏在她嘴巴上丝带。
她讨厌蝴蝶结小睡裙。
“说实话,这就是个夹带了量子力学的性转版公主童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抱歉,没听到结局是我的错,但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没有任何新意……”
猜都不用猜。也没有你口中的教育意义啊。
“爱情故事?”
出乎她意料的是,一直坚持给自己研究物念《白雪公主》《莴苣姑娘》等睡前读物的机械师,此时的态度十分微妙。
“那只是一道从外界传来的声音,怎么可能发展成你口中的烂俗结局。”
他学着伊莎贝拉的动作吐了吐舌头,表达自己对公爵大人幼稚程度之高的怜悯——不,也许是和她一样的感情,伊莎贝拉想起这货前几天给她读《罗密欧与朱丽叶》时不停地吐舌头,而且变着花嘲讽罗密欧的脑子——“咕咕,你要知道,我向你叙述的是个积极、阳光、向上的教育故事。”
积极、阳光、向上……?
公爵大人嗤笑一声:“怎么个积极向上法?譬如……他们长大后维持了纯洁真挚的友谊,宣布要做一辈子精神好朋友?”
“不。”
狄利斯冷静地回答:“事实上,故事的最后,小男孩发现自己因为长期的幽闭导致了精神异常。那道门、那道声音……全部都是他的幻觉。”
伊莎贝拉:“……哈?”
她刚才也在抚摸自己膝盖上的小龙,此时略惊吓地收紧了自己的手指——小龙在睡梦里发出了不舒服的“铛铛”声。
伊莎贝拉赶紧多揉了几把对方脑袋上的机械零件。
小龙重新安静下来,伊莎贝拉抽出空来询问:“一个积极、阳光、向上的教育童话故事?”
你确定吗?结局是主人公疯掉?发现自己的女主角只是幻觉?
“咕咕,你要知道,根据我们这个魔法与机械的起源——量子力学。”
狄利斯百无聊赖地看着月光下的某块齿轮影子:“只要是没有被特定生命观测到的物质,我们就可以假定其不存在。”
“而故事中位于黑塔的小女孩,从头至尾,只有声音而已。她从未被任何生命观测。”
“小男孩没有见过她的模样,不知道这是会说话的猴子还是人类,不知道她的具体位置具体坐标,是否长着六只手指……他尝试了自己所有能尝试的,但永远无法观测到对方。仅仅只有一道声音。”
“那道从黑塔里传来的声音,就像一个虚拟的锚点,宇宙里的暗物质——永远不可能被触摸、被观测、被证明。”
而某天,她突然彻底消失不见。
白色的大门消失不见。
连声音都消失不见。
【黑塔黑塔,我是白塔!】
【黑塔黑塔,你在吗?】
【黑塔?】
【喂?】
【有人在吗?】
【任何人?】
【会说话或者不会说话的任何生物?】
【任何……拜托……】
【……为什么,你不是真的呢。】
机械师轻佻地微笑:“所以,咕咕,小男孩宁愿相信是自己疯了,出现了精神异常——在一个幽闭苍白的空间,突然响起的声音……难道不是从自己脑子里出现的吗?”
伊莎贝拉有些唐突地打断了他:“狄利斯,但你故事里的主人公,他似乎很喜欢……把对方的存在武断得当作幻觉,是不是太粗暴了?”
狄利斯的语气很平静:“咕咕,这就是真实又残酷的科学——无法被观测的,就是不存在的。”
公爵大人听得眉头直皱:“嘿,听着,狄利斯,在非科学的方面,这个故事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小男孩不会放弃对小女孩的寻找——”嘿,我是在情感的方面教育你呢,小子。
“这就是我说过积极的部分。”
狄利斯似乎打算对着月光吹口哨:“有这么一个假设,咕咕。”
“我们假设,那个声音真实存在,有那么一个黑塔,黑塔里的确有一个小女孩。”
不,黑塔里才没有童话女主角呢——伊莎贝拉暗自在心里嘀咕,我还是在真实的黑塔里长大的,我怎么没见到戴着公主王冠的可爱小女孩。
哦,就算存在过,那种娇滴滴的小姑娘应该也被乌鸦吃掉了。
“如果这个女孩真实存在,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会拥有自己的人生,嫁人或生子,分手或生病——某一天,长大的小男孩与长大的小女孩擦肩而过,但他们谁都不认识谁,即便是面对面也无法认出彼此——”“小男孩也许会坚持一辈子的单方面找寻。假定一辈子是80年,80年是29200天;29200天约等于700800小时……而这700800小时中,他和那个长大的女孩擦肩而过的时间也许要占据二分之一。”
伊莎贝拉有点懵:“等等,狄利斯,这种相遇概率你怎么计算地这么清楚?”
机械师开玩笑般耸耸肩:“当然因为我研究过,咕咕,我研究过很长很长的时间。”
“更惨的是,他可能在晨间报纸上读到她的死讯,但只是漠不关心的将其扔到一边,像往常一样出门买菜……因为对方不是被他观测的那道声音,仅仅是陌生人而已。”
机械师垂下眼睛,摸摸自己膝盖上的小龙。
“综上所述,你不觉得,把对方当成一个幻觉,把自己当成疯子,是更棒的结局吗?”
伊莎贝拉被震撼了。
对方不再轻佻的表情看上去柔和而淡漠,而他语气里那种暗藏的东西在月光笼罩的钟罩里发酵,在周围小黑龙的尾巴里轻轻晃动,让她脑子有点晕。
……不,冷静,伊莎贝拉,这是个第三等级的无敌嘴炮!
公爵大人努力把自己的思维扳回一开始的轨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这个故事有什么积极的教育意义呢?听上去像是个悲剧?”
明明他们是在讨论这个故事的结局的!
“这就是最积极的部分啊。”
机械师眨眨眼睛:“一道幻觉,点亮了一个可怜疯子的整个世界——难道不够积极吗?”
公爵大人越绕越晕:“不是,等等,既然女主人公都成为幻觉了,那她是不存在的……”
狄利斯仰头打量了一下钟罩外的月亮位置,并鼓起嘴吹了吹自己过长的刘海——明天要修剪一下刘海了,他总是没办法定时想起来这种事,也许应该做个快速发型修剪器……
“咕咕,你听完了睡前故事的结局,现在回去睡觉吧,已经很晚了。”
伊莎贝拉:“……等等!嘿!狄利斯!”
听到这个诡异致郁的结局反而睡不着了好吗!你还说你不是在气我没听完结局!你这个幼稚的混蛋!
“我真的没有生气,咕咕。”机械师投来无奈的目光,“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因为我半夜惊醒,发现你裙子上散开的蕾丝蝴蝶结差点勒断我的脖子。所以我出来缓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伊莎贝拉:“……那你一开始不给我买这件破睡裙不就行了吗!”
勒死活该!he tui!
狄利斯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膝盖上和兜帽上的小龙捧下来,嘴里不甘示弱:“不,咕咕,你是个小女孩,小女孩就要穿有花边的小裙裙。”
机械师把自己制造的机械小龙们放好,又牵起自己捡到的人形研究物的肉手:“好啦,咕咕乖,回去睡觉觉。”
公爵大人:你特么再冒出恶心的叠词,我就跳起来揍你……揍你肚子。
狄利斯牵着满脸不高兴的伊莎贝拉走出钟罩,慢慢走下楼梯,准备回卧室。
后者越想越气,越想越气,最终还是憋不住,不甘心地追问道——“狄利斯,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结局!不管你怎么洗脑,我就是觉得不够开心!你就不能换个完美结婚的烂俗童话结尾吗!”
狄利斯故意拖长了自己的音调:“哦——咕咕不是讨厌烂俗结尾吗?”
……啊啊啊爱情故事的主角就应该在一起谈恋爱结婚生孩子让听众开心啊!烂俗也有烂俗的绝妙啊!
可能是看研究物的脸蛋有点过于气鼓鼓,狄利斯歪头想了一会儿,还是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爱情故事,这是个很棒的教育童话。如果你想要完美结局的话……好吧,小男孩尽管认为对方是幻觉,但他曾经给幻觉起了一个名字,并打算当作真实的存在铭记一生。”
伊莎贝拉不满地嚷嚷:“这是哪门子的完美结局?”
“你看,既然幻觉说过她没有名字,那么为她起名的小男孩,就永远拥有了一辈子观测这个虚拟锚点的权利啊。”
机械师停下脚步,在黑色的铁艺楼梯上弯腰,特地蹲在伊莎贝拉,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解释——看着她赤红色的眼睛——“就像我有权研究一辈子宇宙里无法被观测的暗物质,小男孩有权研究一辈子那份被他记下名字的幻觉。”
说到这里时,他不经意地卷起嘴角,露出个轻佻的笑——“研究存在变量,研究允许一切手段。小男孩可以用与这份幻觉相似的东西,反复比对论证,寻找那个不可观测物的存在。”
譬如一个爆着同样粗口,说话语气惊人相似,门缝那边曾露出的红色眼睛。
公爵大人没听懂。但似乎挺美好的,所以她翘起肉嘟嘟的下巴,稍微点了点头。
“行吧。那小男孩给那份幻觉起了什么名字?”
【伊莎贝拉。】
【来源于希伯来语,意为神之誓言……黑塔黑塔,这代表了我们的约定哦,我一定会完成的,我们的约定。】
【……啧,白塔的小鬼,神之誓言,你也未免太傲慢了吧?成为神明的那天再说吧?】
【我听见你在那边偷笑,伊莎贝拉。】
【闭嘴,白塔的臭小鬼。】
机械师摸摸鼻子,直起腰,重新牵着研究物往下走。
“就不告诉你,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