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谣言哪有故事好玩

诺丁杉市集是个混乱的市集。

所以,当恶鬼公爵仍与机械神明在集市门口,玩着“反弹”与“反弹无效”的幼稚戏码时——【约莫数十个混乱的摊铺外,一条寂静漆黑的小巷】

一个披着宽大黑袍,头戴黑纱,面目不清的陌生来客,步伐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史密斯先生。

后者正斜倚在小巷的墙边抽烟,听见这寂静的脚步声,便斜过眼来看了陌生来客一眼。

同样是大了不少型号的袍子,此人的袍子与伊莎贝拉身上那件拖拖沓沓的大号旧袍完全不同——一眼就能看出其材质上乘的光滑绸缎,以及袍角精致繁复的勾边。

是个有钱佬。

史密斯先生舔舔干涩嘴唇,压下了自己刚才升起的那点小心思。

史密斯虽然贪财又好占小便宜,但他同时也是位在业界富有盛名的吟游诗人。作为游离四方,见多识广的吟游诗人,靠察言观色与嘴皮子过日子的机灵鬼——他只几眼就明白,来者那些隐隐与家族纹章相似的精致勾边意味着非富即贵,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你就是接头人?”

史密斯收回打量的视线,掐灭了指上的香烟:“暗号?”

黑袍来客顿住了脚步。此人的脸完全笼罩在黑暗里,史密斯猜不出他此时的情绪。

半晌,那件昂贵的袍子窸窣响动了一阵,里面伸出两只白皙柔软的手。

……咦,是女人的手?

史密斯古怪地看着那双手,在空中动了动,然后缓慢但清晰地打出一连串手势——“你不会说话?”

来者点点头,这让史密斯先生的后背猛地惊出一阵冷汗——难道是哑仆?。

哑仆只有那些大人物们养得起,而能差遣哑仆办的事,都是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脑袋的事,属于见光即死的秘密。

想必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派出自己的哑仆,也是仔细调查过他,知道他作为吟游诗人的特点与名号——不是所有吟游诗人都是会读手语的,但史密斯偏偏很擅长。

史密斯还有个诨名,叫“滑稽的吟唱者”,因为他可以伪装成哑巴吟诗,用自己熟练的手语技能和肢体语言博得观众的笑声与金币。

史密斯再也顾不上想些有的没的了,急忙催促道:“好了,把暗号告诉我,我们快点进入正题吧?”

这位黑袍来客安静地点点头,她直接用手语比划道:[赤红]。

“暗号正确。”史密斯警惕地说,“你打算出多少钱?”

既然确定了这是场有风险的大交易,他决定猛捞一笔就赶紧跑路,以防后面的大人物要弄什么“杀人灭口”。

黑袍人顿了顿,似乎是不满他直接询问价格的行为:[首先,我要确定货物。]“这不方便,而且太显眼了……”史密斯烦躁地拒绝,“你要的东西很贵重,而且也不好随身携带。”

听到这话,黑袍人打手语的速度立刻加快了,史密斯猜她一定有点愤怒,不满自己的敷衍。

[我必须先看到货物。携带与展示是你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抱歉,我认为必须先谈妥价格。”

[如果你向我展示货物,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先定价,后拿货,这是规矩。”

[……我相信,其他的卖家一定有其他的规矩。]史密斯忍不住想笑,常年吸烟而显得干裂的嘴唇扭动了一下。

“这位……客人。您知道您要的是什么货吗?”

[我并不愚蠢。]“是吗……那您觉得,除了我以外,目前整片大陆,还在贩卖那位公爵真实肖像画的……有一群人吗?除了我,还有谁?”

史密斯刚才是想笑的,但提起那位失踪了一年多的存在后,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让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怪异。

那位公爵本人并没有留下肖像,而见过她的上层人物们也不会专门找画家去记录下来。

要知道,普通群众的印象还停留在流言中,而流言里“那位公爵青面獠牙,肤色漆黑鼻孔外翻”——他们可没理由专门聘请大名鼎鼎的画家,来洗白美化那个疯女人。

而在那位公爵倒台之后,大王子杰克作为皇室,整天宣扬对方是“有八只触手的究极恶心虫”,带头加剧了群众的刻板印象,直接把“丑陋”上升到了“志怪传说”的层面……就更没有权贵愿意画出伊莎贝拉的真容了。

那岂不是打皇室的脸。

而在自由创作的民间,那位公爵的真实相貌,也只有走南闯北的吟游诗人,有幸见识过一二。

但这“一二”中,大约99的诗人们都倾向于把公爵描绘成怪兽——没办法嘛,人们爱听啊。

史密斯大抵是唯一一个画出过那位公爵原貌肖像画的吟游诗人,也是唯一一个从数年前一直画到现在,即使那位公爵倒台后消失一年,依旧笔耕不辍地产出肖像画的诗人。

盖因为,他曾经有幸见过伊莎贝拉的时候,后者救了他一命。

虽然那只是对方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但史密斯实在不好意思去黑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没什么能报答对方的,再说他天生有点反骨——所以,“让民众知道那位公爵长得不赖”,是他唯一能做的报答了。

可惜就是没人愿意买那些画。

而前几天,史密斯却联系到一位大主顾——后者提出,要购买自己全部的作品。

约定交货地点就是诺丁杉市集的某个小巷,这位主顾要求极严格的保密性。

“我希望您明白,奇货可居。”

史密斯强调,“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想先谈妥价格而已。”

黑袍人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再次伸出手后,她打手势的速度重新平缓下来:[好的,那我们开始商讨价格。][我愿意买下你所有的肖像画,并且每张画所出的价钱是市场上的三倍。]……三倍?!

史密斯有点头昏眼花——他是想捞一大笔的,但是这个价格、这个价格——他紧张地确认道:“三倍?你愿意每张花三倍的市场价购买我所有的画?你确定?”

[如果这个价格不够的话……]史密斯再次舔舔嘴唇。就在对方最后一个手势慢慢停下时,他突然感到一个天降横财的好机会降落在他眼前——这一刹那,对哑仆的忌惮,对背后人物的畏惧,对形势的分析,统统被他抛之脑后。

市场价格的三倍。

一个好欺负的女仆。

史密斯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狂喜的表情,挤出一张严肃的脸来——“不,三倍不够。四……必须是市价的四点五倍,我才会把那些画卖给你。”

黑袍人伸出白皙的手:[没问题。四点五倍,成交。]史密斯的嗓音哆嗦起来:“我、我不知道你是否有直接付款的能力,我要看到——”“唰啦啦唰啦。”

大捧、大捧、流水般的金子,就像一道金光闪闪的微型瀑布,从黑袍人的袖口倾斜而下,直接倒在地上,完完全全覆盖了小巷石砖上的黑泥。

史密斯双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急急忙忙去抢那些金子:“你疯了?!”

黑袍人不紧不慢地打着手语:[我要看货。][这是订金。][还有更多。]还有更多……还有更多……还有更多……

史密斯的脑子嗡嗡直响,双手忍不住发颤,心中闪过一系列的画面:华服、美酒、漂亮的咯咯直笑的小姐、用上好的羽毛笔谱写诗篇、命令全城的人都称颂传唱自己编出的歌谣,想吸多少上好的烟草就吸多少……

“好的!好的!我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交易成立!”

被冲昏了大脑的诗人全然忘记了刚才的警惕,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拍着自己的裤子,点头哈腰道:“您是要看货吧!放心放心,我画出的每一张公爵肖像画都保证极度还原,绝没有任何虚假……”

“事实上,我早就把它们都带来了!就藏在这条小巷旁边的流浪汉小屋里,请您跟我来,一共有数百张,都是曾经囤积下来的……”

黑袍人白皙的手似乎在向史密斯展示他未来美好的生活。

[你带来了画?全部的画?在那个小屋里吗?]“是的是的!您看,就是那间小屋子,这里是房门钥匙,我给了流浪汉一笔钱,他们不会对画动手脚的……”

史密斯兴高采烈地向那间破破烂烂的小黑屋走去:“我这就带您去验货——”“噗嗤。”

他低下头,看到了穿透胸口的刀尖。

金光闪闪的。

黑袍人那双白皙柔软的手,轻快地拿着那柄刺入他心脏的匕首,转动了一下。

史密斯眼珠暴突,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麻痹了神经,如今只能瞪着匕首,慢慢地,往下一点点瘫。

黑袍人也一点点地旋转匕首。

“噗通。”

全程十分寂静——史密斯的喉管被血沫所堵住,没能发出任何呼叫——最后这一声,是他倒地的声音。

正好倒在那堆金光闪闪的金子上方。

金光闪闪的……

金光……

片刻后,黑袍人抽出匕首,甩甩上面的血珠。

她安静地向漆黑的小巷打着手语:[收拾一下,把画家和画都带给公主殿下。][这是钥匙。那边的小黑屋,记得处理干净。]漆黑的小巷里响起漆黑的窸窣声,那是无数上好丝绸的摩擦。

【五分钟后】

当只剩一口气的史密斯,安静消失在诺丁杉市集的某条小巷里时,狄利斯正拎着悬在半空的伊莎贝拉,终于穿过诺丁杉市集集口层层叠叠的诺德学院传销人员(?),来到了市集中心。

机械师在很认真地寻找贩卖粉嫩公主裙的店铺,而公爵在很认真地幻想用他脑壳炒栗子。

两位低龄儿童其乐融融地逛着街,其中一位被另一位拎在手里(“小心走散,咕咕,这里人真多,他们是蚂蟥吗”“啊,我只是牵着你的手走路而已,你的双脚离地应该是因为长得太矮吧”“咕咕,需要垫脚的小板凳吗”)场面非常和谐。

“瞧一瞧嘞,看一看!上等的茶叶,极其适合占卜,由xx大师亲自摸过开光……”

狄利斯穿过了茶叶传销区,面不改色。

“近日爆红的话本,关于梅瑞娜公主与骑士的爱恨情仇……”

狄利斯穿过了言情区,面不改色。

“新到的钨矿石!纯度极高!是上好的炼钨材料,极高的容错率,诺德学院学生购买一律享受九折优惠……”

狄利斯穿过了矿石交易区,面不……

“狄利斯,你是个机械师。”

伊莎贝拉无奈地叫住了他,示意他去看那边热火朝天的矿石铺子:“你不需要买点什么吗?”

这人逛市集的架势就像在拔腿赶路——关键是,他根本就不认路啊。

“我不用买东西,我是来给你买东西的。”狄利斯拿起自己的购物清单,他似乎永远都能拿出一本专门记录某事的册子,“我们需要购买很多件童装,很多个防撞角,袋装厨房魔法也需要补充,还有很多你的生活必需品……我还想看看有没有卖小王冠的店铺,可以作参考用……”

伊莎贝拉:求你放弃那个铁铸雄鸟的杀马特王冠。

她翻了个白眼:“我一丁点都不想当公主,狄利斯,你听我说,王冠的事——”“梅瑞娜公主殿下万岁!”

“梅瑞娜公主殿下太善良了!”

“天呐,公主殿下是我见过最美貌的人!”

浩浩荡荡的人群高呼着一长串“公主殿下”路过,弄得伊莎贝拉有点尴尬。

她轻咳一声,打算再次强调自己不愿当粉嫩公主的个人意见,又听见——“公主殿下加油啊!打死那个坏公爵!把她送上绞刑架!”

公爵大人:???

她急忙转头去看那帮交口称赞的路过人群:“你们说什么呢——嘿!”

某位脸上有雀斑的小青年注意到了她的喊叫。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位小女孩,便露出友善的笑容:“怎么了吗?”

“你们说的坏公爵是谁?”

小青年立刻义愤填膺地科普道:“当然是那位公爵啊,小妹妹,你还不知道,你出生之前,我们帝国出现了一个坏蛋……她就是,数年前对我们国王陛下求而不得,又对东方小国的国王勾勾搭搭,一年前掉进下水道死得其所的那位公爵。”

那位公爵本尊:……

因为所接受的消息过于震撼,一时间,伊莎贝拉完全无法顺畅表达出自己内心爆炸的几万字骂娘,而是直愣愣地说了声:“咕?”

狄利斯看看洋洋自得的这位青年,又看看表情拧成一团的自家研究物。

他友善地替代了中间翻译的作用:“她是说,信这种谣言的都是傻逼。”

小青年:“……你什么意思?”

狄利斯友善地再次解释:“骂你傻逼。”

小青年的脖子开始一点点变红,他此时缀有雀斑的脸就像是一只没长好的柿子:“你这个人,怎么突然就开始骂人呢!你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

狄利斯更加友善:“为什么要和傻逼讲道理呢?那岂不是把自己和傻逼降成了一个水平?难道傻逼的智商能够足以理解正确的道理吗?”

伊莎贝拉有点懵,她不太明白,怎么自己作为正主还没发火呢,狄利斯就突然开始嘴炮攻击对方了——“搞不懂你在讲什么!刚才那些都是著名诗人告诉我们的,大家都在街角的酒馆里听见了!”

恼羞成怒的小青年拔高了嗓子,“你自己去问问那位知名的吟游诗人,看他所讲的故事是不是取自事实!”

狄利斯点头:“有道理。击打一个傻逼是没有效果的,我这就去怼你们的傻逼头目。”

小青年:“……你才是傻逼呢!我受够了!你全家都是傻逼!”

狄利斯摇头,目露叹息:“天呐,我早就说过,不要和无法理解真理的人讲道理。竟然使用傻逼这种词汇污蔑别人,你真是粗俗。”

小青年:……

气到心肌梗塞jg他哆嗦着用手指指着这个奇葩,抖了半天后,在对方那种“真是可怜啊竟然没有教养呢”目光下,小青年终于还是败退了。

狄利斯目送小青年离开,又望着他刚才所指出的酒馆方向,若有所思。

“咕咕,你想吃点冰激凌吗?我们去买点饮料喝吧。”

说罢,他就立即转身,拎着伊莎贝拉往酒馆走——这个方向正好是刚才那一大波人群来时的方向,很明显,刚才那波议论纷纷的人群,都是在酒馆听完了那位“著名诗人”的故事后,散场出来的。

围观了狄利斯嘴炮全程的伊莎贝拉有点奇怪。

她是第一次见狄利斯去怼其他人(因为这个奇葩更喜欢宅在自己的钟楼里搞研究),说实话,比他平时与自己斗嘴的那些话语狠多了——气人不见血,的的确确打着抹黑辱骂对方的目的。

当狄利斯嘴炮的对象是其他人而不是自己时,无疑很爽,伊莎贝拉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但是,为什么狄利斯突然就开始攻击那个青年了?他也没做什么事吧,主要是编排自己的谣言,但根本和狄利斯没关系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公爵大人直接问道:“狄利斯,你怎么突然就攻击别人?难道……”

——难道他一直知道我是谁,所以刚才的举动,是在维护我?

这个猜测让伊莎贝拉惊出了一身冷汗。

但狄利斯就是狄利斯,一个很会自娱自乐的、自由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爱好怼人的奇葩。

“你说刚才?哈,就是一时兴起。”

他轻快地说,“你不觉得刚才那只柿子脸上的雀斑很碍眼吗?”

伊莎贝拉:“……柿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那个小酒馆的门口。

伊莎贝拉还想再问什么,就被直接闯入耳朵的琴声夺去了注意力——是吟游诗人的七弦琴——“诸位请听,那位公爵,罪大恶极而丑陋之徒,哦,她那外翻的鼻孔和干裂的爪牙,天呐,她那大腹便便的丑态……”

公爵本尊:艹!

她猛地挥开狄利斯轻提着自己的手臂,跳到地上,直接气势汹汹地闯入了酒馆。

而酒馆中心,正是一位衣着鲜艳的吟游诗人:他正一只腿架在桌子上,喝着热情听众送上的美酒,并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自己的七弦琴。

每唱一句,周围便响起一阵叫好声,呼喊赞扬不绝如缕。

“嘿,诗人老爷,您唱的太棒啦!再来一段,就那个——”“关于那位停止作战的事吧!哈哈哈,要我说,那可真是难堪啊!”

小酒馆里闹哄哄的,每个人似乎都喝醉了酒,面色通红,情绪激昂。

伊莎贝拉看着眼前这一幕,赤红色的眼睛暗了暗。

换作以前,她早就一鞭子端了这个破酒馆……无非是又拿那件事做文章的平民们。

愚蠢。

和那两个蠢材一样,看不清自身处境。

他们编排的,正是当年停战的事。

几年前,帝国在那位公爵的率领下,以她前所未有的凶狠作风与残忍暴虐的脾气,几乎一举征服了整座大陆。

然而,作为一个内政较为混乱,还处在各个势力互相倾轧斗争下的国家……突然让它掌握整座大陆的控制权,无异于递给靠挖矿发财的暴发户一笔巨额债券。

这也是卡斯蒂利亚公爵当年停下征战的原因之一——她认为,帝国必须先稳下来,慢慢消化这份天降横财,整理好自己的内政。

而且,停止对剩余几个小国的进攻,也是给她自己留下的后手——伊莎贝拉当时相信,即便自己因为势力过大被皇室忌惮,只要国王是个有点脑子的野心家,就会一直忍到内政清明、忍到她再次出兵荡平全大陆之后——毕竟,作为一国之君,离统治全大陆只差几个小国家的距离……他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心动了,自然会隐忍;隐忍了,自然会留机会、留时间给自己谋后路。

伊莎贝拉虽然脾气暴躁,但她不蠢,更没有王都里那两位皇室蠢。

——所以她这个不错的算计落空了,因为蠢材的执着是不能用逻辑来推算的。

不过,对于那位公爵突然的收兵,大多数平民都青睐于将其解读为另一个更加浪漫、更加有趣、更加符合那位公爵“丑陋”名声的故事……

譬如“那位公爵因为迷恋某东方小国的国王,所以决定停止战争”“那位公爵一直爱慕国王陛下,但被其严辞拒绝后恼羞成怒,拒绝再为国王陛下效力,并故意停止为陛下征伐土地”等等。

在那位公爵销声匿迹一年之后,人们对她的畏惧逐渐减弱。

同时,这一整年来,统治阶层各种混乱的角逐让他们的生活质量停滞不前,甚至每况愈下。

为了发泄生活的压力,也为了赶跑心头的阴影(“那位公爵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消息,我真希望是她死了”),群众们十分欢迎类似的谣言。

许多乱侃当年停战原因,编造各种故事,将那位公爵描写成万恶反派的诗句自然应运而生。

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由最大的传播群体——吟游诗人们——传播,写诗弹唱的人挣得盆满钵满,听诗给钱的人得到了精神安定,双方都十分开心。

故此,混乱的诺丁杉市集,出现了一堆吟游诗人,大吹特吹各个版本的故事,也是极为正常,极受欢迎的事情。

……啧,她能怎么办,又无法堵住群众的嘴巴。

伊莎贝拉继续黑着脸往后听,听见“那位公爵双眼通红,强迫夺过了国王陛下的初吻”时,不禁一阵阵的反胃。

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扯扯身边狄利斯的袖子,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狄利斯,我想去外面的铺子买点烟花。能借我一些银币吗?”

老娘要买爆竹回来炸了这个破酒馆!炸!炸他娘的!

机械师低头看看自己的研究物,没有异议:“你想放烟花,咕咕?”

伊莎贝拉用力凹出自己最乖巧的造型:“是呀。”

这个破地方全部给我上天炸成烟花!爆炸!四溅!呸!

哼,要不是狄利斯在场要稍微维持点五岁儿童的人设,她就直接开始骂街了,骂爽了就跑,就算身体变小,这帮人也没有抓到自己的能力!淦,从什么开始骂起呢,从“傻逼”开始骂起——“你们这些傻逼!”

……咦?

一声爆喝,刚好说出了伊莎贝拉的内心所想。

她茫然地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机械师——后者轻佻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直到吸引过来全酒馆的不善视线后,他往旁边的柜台一靠,就像个没骨头的地痞流氓。

流氓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傻逼,什么都不知道。我这里才有第一手的真实情报……那位公爵啊,只是国王放在自己面前的挡箭牌——为了遮掩他的性取向,是的。”

全场寂静。

一帮自诩良民的群众们,纷纷被这位地痞流氓镇住了。

虽然一开始听见“傻逼”很不爽,但明显这个流氓嘴里的第一手情报更重要啊?!

有长舌头的妇人已经催促起来了:“那你说说,什么叫遮掩性取向?”

“哈,你们让我透露,我就透露吗?”

狄利斯打了个响指,示意吧台后的服务生给自己倒是一杯啤酒,再指指伊莎贝拉,示意他给咕咕上一杯冰激凌。

急切想吃瓜的群众立刻给伊莎贝拉递上了一支巨大的巧克力蛋筒,并端来小板凳。

满脸懵逼的伊莎贝拉:???

她目睹狄利斯这个奇葩充分散发自己轻佻气质,做足了小混混姿态后——天呐,这人怎么如此欠揍——群众与伊莎贝拉本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正在这时,狄利斯轻咳一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这要从几十年前一个下雨的晚上说起,那时,我们的亚历克斯国王陛下,还是一个脆弱爱哭的小男孩,他却爱上了自己的马夫,一个嘴角有颗球状黑痣的男人……”

——这之后,伊莎贝拉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二十五分钟。

那是长达二十五分钟的精神污染。

在此之前,单纯的她一直以为,嘴炮只能分为两个等级。

第一等级,是以各种粗俗的名词骂娘,适合挑起街头斗殴,也是她以前的嘴炮等级。那并不算完整的嘴炮,毕竟暴脾气的公爵大人每次骂娘后都会抽出鞭子,进行实质性斗殴。

第二等级,则是运用各种邪门歪道,甩出一串看似有理的道理,使用自己无懈可击的逻辑体系,去精神强|暴自己的对手。此种嘴炮,是纯粹的嘴炮,通常能把人气到生无可恋,气到大脑混乱,但并不会使用任何暴力手段,是杀人而无形。

她之前一直以为,狄利斯属于第二等级的嘴炮。

但事实证明……她太小看他了。

传说中的第三等级:洗脑。

“唉,我们可怜的亚历克斯,他心底是喜欢男人的啊,你们难道没有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吗?每次那位公爵从王宫里出来,他都会满眼通红地出现吧?那是愤怒于该死的世俗,愤怒于自己作为皇室却不能挑选心爱之人——那位斗鸡眼的马夫——那是悲愤啊!那是他灵魂的呐喊!”

吃瓜群众震撼地点头赞同。

伊莎贝拉:他只是单纯地被我气炸了。

“……据说呢,大王子杰克,为什么要在外不停地抹黑自己曾经的未婚妻?说起来,也是命运,或者是遗传的原因吧,可怜的杰克……他也……否则为什么要对自己的未婚妻如此厌恶?皇室的那点东西,大家也明白,就算王子殿下心里再怎么反胃,也不得不装出和谐美好的样子……但他却反其道而行……那是因为,和公爵无关,他恶心于与任意一个女性相处啊!他的心里只有那位马夫……那位属于自己父亲的马夫!”

吃瓜群众震撼地点头赞同。

伊莎贝拉:他只是又怂又蠢。

——如此种种,长达二十五分钟,一段跨越了生死的爱情故事,完全撇清了那位公爵的角色,并且彻底抹黑了皇室的两位性取向,顺带diss了一波神殿联盟。

“都是他们!阻挡了这些自由美好的爱情!迫害了我们的国王陛下与王子殿下!忽视了人权自由!”

伊莎贝拉:……

她不知道自己是听完的,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作为真正的卡斯蒂利亚公爵,她可以用生命保证,狄利斯说的那些事都是瞎扯。

但是……连她都快被说服了啊!

这么一想,疑点太多了,那两个蠢材似乎真的和马夫之流有爱情……呸,我在想什么?

狄利斯的洗脑是非常成功的。

起码在他说故事的时候,那个吟游诗人都忍不住弹起了七弦琴,为其中爱情的失落配乐;妇人们忍不住拿裙角揩眼泪;而伊莎贝拉面前的冰激凌,从蛋筒换成圣代,最后是一个三球香草花生仁香蕉船。

伊莎贝拉呆滞地吃完了甜筒圣代,还有香蕉船。

最终,他以一声长长的叹气谢幕。

“就这样吧。大家千万不要去打探我如何知晓,我只是他们爱情故事中的一位路人。”

震撼的群众含泪点头。

狄利斯就这样拉着伊莎贝拉走出了酒馆,并声情并茂地抛下了“国王和王子都是喜欢和自己马夫瞎搞的同性恋”流言。

他通过一通“赞叹爱情伟大从而倒脏水”的骚操作,从而让所有人都相信了他讲述的故事。

这可比那位公爵的谣言新鲜多了——这可是集爱情、伦理、皇室、痛苦、边缘人士的一场大型丑闻啊!

伊莎贝拉毫不怀疑,那帮感动的民众,回到家后就会立刻回过味来,消除了自己的一时同情,并兴冲冲地向左邻右舍宣传自己听到的皇室丑闻……

嘶。

“咕咕,香蕉船好吃吗?”

嘴炮之王抱怨道,“他们只是不停给我倒酒,可我讨厌酒精。我也想吃你的香蕉船。”

事到如今,伊莎贝拉不可能再相信对方嘴里的“一时兴起”。

“狄利斯。”她心情复杂地询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帮那位公爵洗白?”

机械师耸耸肩,倒映着星空的眼睛明明应该深邃而认真,却总显得漫不经心。

他淡淡地说:“我和她有过一面之缘。举手之劳,帮忙消灭一些谣言而已。”

……一面之缘?她怎么不记得了?

“咕咕,过来,这家店好像卖裙子。你喜欢哪种蕾丝?”

仔细思索的公爵大人猛地被打断了,她急忙冲过去阻止这个奇葩:“狄利斯!住手!喂!”

【多年前,某扇大门后】

他被白色影子带领着,就要转移到更深的白色里。

他低着头,懒于抬起,懒于睁眼,懒于说话。

就在这时,一道张扬肆意的女声响起——“凭什么要我去上战场?父亲,恕我直言,您xx的xxx是不是被xx了?不然您的脑子里怎么就像填满了狗屎呢?!”

于是他在这份粗俗的谩骂下抬起了头。

门的细小缝隙里,门外的那个姑娘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睛,满脸鞭痕,嘴角还淌着血,他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是个被欺负的弱者,很明显。

但是她正耀武扬威地破口大骂着,眉飞色舞,气势凛冽到几乎割裂了这扇他跨不过去的大门——“你们给老娘等着!等我回来了……哈,我会让你们这帮混账玩意儿都绑上城墙烧死!”

“我会烧掉一切阻挡我的破烂玩意儿!等着瞧!呸!一帮狗屎东西!”

白色的影子在身后命令:“快点走。”

他点点头,但是心里留下了那双赤红色的眼睛。

……真帅啊。

如果她能烧穿这扇门就好了,他突然闪过这么一丝渺小的希望。

【一面之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