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府很大,里面的建筑古朴而精致,景色布置也极其精妙。
穿过长长的水上走廊,姜泠被引着进入主厅,她寻常很少出宫,纵然是出宫也极少到康王府中做客,对这里并不熟悉。
坐了约莫片刻功夫,小皇叔慢悠悠的迈着步子走来,眉眼间洋溢着慈爱的笑。
“阿泠怎么有空到皇叔这儿来?”姜熙轻笑两声,说道,“也算是稀客了。”
他随心所欲惯了,名声一片狼藉,皇兄的两个孩子对他都不亲近。
除了同样不受宠的姜堰。
姜泠起身,连忙朝着他唤了一声“皇叔”,声音又甜又软,像是冰糖融到了人的心坎里。
姜熙笑了笑,在宫里能养成这般不喑世事的软性子,也不知他那位皇兄是费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但她如今仍是这般模样,真嫁了出去,皇兄可还能放心吗?
一座宅子的后院,可是会吃人的。
“皇兄舍得让你出来了?阿泠,莫不是你偷跑出来的,当心皇叔回头告你一状。”姜熙笑着说道,他的目光时而落在穆衍身上,然后又很快移开,漫不经心的啜饮着一杯茶。
姜泠没察觉他的打量,见他有意说笑,心下也放松了不少,便道:“皇叔尽管去,我可是跟父皇说过的,你若告状,也只是多费口舌罢了。”
“哦?”姜熙垂眸轻笑,白皙到几乎透明的指节轻叩着桌子,“你这小丫头,在宫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那么多人伺候,竟还不满意么?外面可没有宫里那么舒服,很危险。”
“我才不怕呢,”姜泠弯弯唇,眉眼间满是笑意,“有穆衍在,他会保护我的,况且若是我真在外头受了委屈,父皇也定会帮我报仇。”
她眼底笑意不减,接着说道:“二哥也是如此,他要是在外头被人欺负,我和父皇也都会帮他欺负回来。”
“你呀,”姜熙笑容微滞,很快便恢复如常,摇摇头道,“皇兄都快要把你宠坏了,等回头入宫,皇叔定要把你的话转告给他。”
小丫头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性子好像也没那么软,至少他刚刚就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姜泠眼底满是无辜,小脸上的笑意比往常更为真挚。
她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康王,即便他是她名义上的皇叔,这次到康王府来,除了找二哥,更要紧的是看看他到底想打什么主意。
父皇一共只有他们三个儿女,康王至今未有子嗣,说他对二皇兄有多少舐犊之情,姜泠不怎么相信。
“皇叔,二哥呢?”姜泠眨眨眼,一脸乖巧的问道,“我在康王府逛了半天,都没有瞧见他,二哥他不在府中吗?”
“他呀,”姜熙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眼底悄然划过一抹阴霾,漫不经心道,“阿堰出去了,你也知道,他的王府来年就要开工了。”
姜堰今年十一,来年满十二岁就可出宫开府,等过冬开春后,王府便正式开始督造。
姜泠不疑有他,可心中担忧着今日在街上被刺杀的事情,忍不住追问道:“那二哥身边可带了侍卫?”
“带了,你且安心。”姜熙哂笑一声,下巴朝着外头扬了扬,“瞧,这不是回来了。”
迎面走在长廊里的正是姜堰。
姜泠松了一口气,眼中亮晶晶的,小跑着迎了上去,隔着老远便喊道:“二哥!”
望着那道熟悉的娇小身影,还有她脸上独一无二的笑容,姜堰的鼻头有些发酸。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中少了情分,多了得失算计,甚至想要跟大哥一争高下。
他变得连自己都有些陌生。
“阿泠,你怎么来了?”姜堰躲避着她的视线,伸手帮她理了理大髦。
之前的所作所为让他难以启齿,他不知道阿泠会不会怪他……姜堰抿抿唇,低下头,心情有几分低落。
他不是一个好哥哥,一直都不是。
“我来找你呀,”姜泠笑意盈盈,趁机说道,“二哥你总是出宫,害我每次都找不到你。”
姜堰一愣,他出宫的次数很多吗?想起被困在东宫念书习武的大皇兄,还有眼前体弱多病的阿泠,他出宫的次数确实算很多了。
“那以后带你一起出来。”姜堰朝她笑笑,两人一起肩并肩向前走去。
姜堰比姜泠只大了一岁,个子却比她高了将近半头,他垂眸往下看的时候,刚好能看到她挺翘的睫毛,像是一把小扇子,一上一下的扇着风,很是可爱。
“那二哥可要记住了,”她清澈的水眸中满是笑意,“若是糊弄我,我可是要告诉大皇兄的。”
“嗯,我记住了。”姜堰应道。
两人说说笑笑的踏入主厅,姜熙掸了掸衣袖,从椅子上起身:“今日天色不早了,阿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暂且在王府住下,什么时候想回宫了再回去。”
姜泠一怔,住在王府?她在昭阳宫都睡不好,到王府也未必能习惯。
不等她开口,姜熙便道:“就这么定了,我派人跟皇兄说一声,你们兄妹二人先说话,今晚咱们大吃一顿。”
“多谢皇叔。”姜堰轻笑着垂眸,神色如常。
姜泠只能应下,等姜熙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揪住姜堰的衣角,小声道:“二哥,昨日我没有不想见你。”
“嗯?”姜堰一顿,若有所思的望了穆衍一眼,视线停在他的银色面具上,既有几分庆幸,又有几分复杂。
他实力很强,是他看走了眼。
姜泠决定对他如实坦白,陈高恪并不是什么好人,她希望二哥离他远着些,如果二哥执意与他相交,她也不得不小心提防着。
“我不喜欢陈高恪,二哥能不能不要跟他太亲近?”姜泠直直的望进他的眼睛里,希望得到如愿的答复。
姜堰没想到她说得这样直白,愣了愣,问道:“阿泠为什么不喜欢他?”
“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姜泠有些委屈,“二哥是觉得阿泠无理取闹吗?”
“没有,你不喜欢,二哥就离他远一些。”姜堰想到在酒楼中发生的事,眼睑不由得垂了下来。
疯子!真是一个疯子!
得了姜照的应允,姜泠决定在王府住一晚,明日跟着二皇兄一起好好逛逛京城。
她还没机会痛痛快快的玩一回。
用过晚膳,姜泠被带进了备好的厢房,这里的各种摆设一应俱全,比她的昭阳宫丝毫不差。
姜泠今日奔波许久,身子也相当乏了,然而当她躺在榻上,却是怎么都无法入睡。
外头燃了两盏灯,房间里很亮,她闭上眼,白天发生的一切都会慢慢在脑海中浮现。
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她不觉得自己会对谁有威胁。
姜泠翻来覆去的想不明白,一时也睡不着,索性翻身坐了起来。
“穆衍。”她朝着窗子喊了一声。
穆衍即刻便应了:“公主,卑职在。”
她似乎晚上总睡不□□稳,所以纵然是玄鸣想要换值,也被他拒了。公主待他恩重,他总要想办法帮帮她才是,即便他帮不到她,守着也总能安心些。
“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姜泠一向甜软的声音带了些散漫。
她一向自持,纵然是睡不着也会睁眼到天亮,很少这样扰人清梦,但或许是因为他是穆衍,她才稍稍放纵了些。
穆衍毫不犹豫的应下:“是。”
然后是寂静的沉默。姜泠听到外面的北风刮过,在窗子前打了个转儿,声响在黑夜中格外刺耳。
姜泠想起了某种可能,眉眼弯弯,忍着笑意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穆衍一瞬间绷紧了身体,脑海中阵阵空白,公主这样问是生气了吗?
他该说些什么,是天上月还是林间风,亦或是程立每天不洗脚的坏毛病……穆衍一脸茫然,暗卫营只教他们武功和技巧,从未教过他们要怎么陪主子说话。
他翻遍了所有的记忆,都没有发现一丝可遵循的准则,更何况她是公主,暗卫营那些肮脏的事情总不能与她言说。
“穆衍,你是没听到本宫的话吗?”姜泠佯装冷冰冰的板起了小脸。
“殿下……”穆衍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低哑的声音响起又停下,最后憋红了脸,硬着头皮道:“卑职,卑职不知道说什么……请公主恕罪。”
他有些沮丧,甚至还有些窘迫和难过。
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连这样小小的要求都无法满足。
姜泠“扑哧”一声笑了,重新躺回榻上,想了想道:“你念过书吗?”
听到房间中的笑声,穆衍悬着的心慢慢落下,连忙应道:“学过一些。”
暗卫营有安排统一的授课,只是最简单的识字写字,半旬一次,却并不怎么受重视。
穆衍微微垂眸,眼底划过一抹黯然,他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征战沙场,私下学了很多兵法,如今却也都用不着了。他一点点摩挲着即将康复的双腿,似有若无的酥麻让他心底稍安。
他会好好活下去,谁都不能阻止。
“学过啊,那你随便念一段好了。”姜泠也不挑,只是有些日子没听到郎朗的诵读声,的确有几分怀念。
穆衍想了想,一板一眼的念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些少年的青涩以及少有的稳重,姜泠正听得入神,他却突然停住了。
外面的风声更大了些,隐约还能听到几声闷哼,姜泠一怔,捏紧了身上的锦被,低声问道:“穆衍?”
“……可与之死、”他顿了顿,像是突然间全都想起来了似的,“可与之生,而不危……”
窗外的风停了,房间中暖意融融,伴随着晦涩的孙子兵法,姜泠缓缓放松下来。
临睡前,她打定主意,明日要教他念点别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