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明月光前女友(30)

河灯在铺着月光的水面上漾开细微波纹。

青色裙摆层叠拂动, 似孔雀的尾翎,逶迤间透出冶艳。

直到她走到了船尾。

站在帝王的面前。

她仰着脸,“郎君可是昨夜做了什么噩梦,这混混沌沌的, 竟说出这般让妾身伤心的话。”

琳琅欲抬起手, 抚上他的脸颊。

半空中, 被男人紧紧抓着。

力度不算重, 但她仍能感觉到几分痛楚。

“郎君, 你弄疼妾身了。”

她眉心微微蹙起, 牵惹一腔怜惜心绪。

周雪程低头看人, 看她眉梢眼角蔓延的妍丽, 以及,嫣红似榴花的唇瓣依然说着让他心动的谎话。

“麟符不见了。”

他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

琳琅听懂了。

她垂下眼。

对方口吻里听不出喜怒,平淡地叙述,“这枚麟符远可统御三军, 近可调动密卫,是我周家天下的权力象征。两年之前,我从父皇那里得到了它。不, 应该说,是我硬生生夺过来的, 用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

“父皇当时的模样,呵,我至今还记得清楚。他流了很多汗, 一张蜡黄的、折满皱褶的老脸,嘴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本已经病入膏肓了,看见我大逆不道盗取麟符、伪造继位诏书时,被气得摔下了龙床。那噗通的一声,很响,很狼狈。”

“他磕到了头。”

“然后挪着膝盖,想朝着我这边爬来。”

“爬到第五步的时候,死了。”

“死不瞑目。”

当着他的面,慢慢咽气。

再无声息。

“那一刻,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他神色平静,“我在想,好了,终于可以了,从此以后我便是君,是寡人,天下为臣,没有人再能挡着我娶你。”

然后,那下一刻,温热袭上了他的眼。

这个人,除了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有着三宫六院害他母妃郁郁而终的罪人。

还是他的父亲。

那个小时候抱过他,陪他骑大马的男人。

琳琅手腕被他抓着,随着他陷入回忆,力度加重,逐渐浮现一丝丝红痕。

她神色不变。

“陛下如今已是君,何必沉湎往事?”

他摇头,“不,你说错了。我从来都没有沉湎往事。有时候,我觉得我天生便是心狠手辣的。人如草芥,命如飞蓬,别人的性命,我从未放在眼里。”

“我脸上还带着血,第二天,就踏着至亲的尸骨登上至尊之位。”

周雪程转过了头,视线仿佛无处可落,掠过不远处的佛寺。

那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到了夜晚,殿上燃起灯烛,一片辉煌灿烂。

隐隐的,传来木鱼敲打的声音。

好像佛就在耳旁轻声说着,不可妄念的禅机。

“这辈子,我杀神杀佛杀父杀弟杀师,杀尽一切拦我之人,与天下作对,为我们的以后杀出一条离经叛道的生路。我知,这天道轮回,讲究报应,像我这般歹毒之徒,干尽所有坏事,死后必坠无间地狱,永生受苦,永世不得超生。”

唇色薄得淡了,他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可那又如何呢?若你能与我同行,若你能与我同心,这些都没有干系了。我做好了准备,也许是乱箭射死,也许是五马分尸,荆棘遍地,不得善终。”

“可是,我唯独没想到。”

“那个我背叛众生也要护着的人,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她的人,当她要置我于死地,我……该如何呢?”

“你说,我到底该如何?”

又能如何?

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茫然,像是迷路的孩童,怔怔瞧着人。

流泪而不自知。

他至今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能厚爱一人。

可这人不爱他,他的付出与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满纸荒唐,一枕黄粱。

他本想在这荒唐的黄粱里永睡不醒,可还是疼。

那种疼不足以让他撕心裂肺,却丝线般细密穿着,成千上百道,扯得隐隐作痛。

“郎君,你别这样,锦娘害怕……”

女子梳着未婚的宫女发髻,乌发上簪着杏黄的珠花,衬得她如同十六岁的少女。

眉眼温软,似当年的轮廓。

“够了!”

他突然制止了她。

“寡人听了两年的谎话,也听腻了,如今——也不想再听了!”

对方琉璃般清透的眼珠里浮现红丝,手背突显狰狞青筋。

几乎要把琳琅的手腕给捏碎。

“既然你不愿当寡人的一国之后,那就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出现在寡人面前!否则,寡人决不轻饶。”

话未落音,琳琅被他拦腰抱起。

“嘭——”

竹竿落水。

她摔在了木板上。

却是离小船极近的画舫木板上。

立即有人扶起了她,好像是专门在等候着。

琳琅抬头去看对面小船的人。

男人仍然维持着那个环抱她的姿态,眼眶却红得厉害。

那眼泪隐忍而克制,正如他这人,在她面前,分寸总是保持的刚刚好。

琳琅很少能见着帝王失控的样子。

“锦……辛姑娘。”

他声音干涩,强装冷静。

“念在你我夫妻一场,寡人索性送佛送到西。这船上留有一些盘缠,驿站那边也给你备了马车,趁着天明,你可以随这来京表演的戏班子共同出城。”

“没有寡人御命,此生……永不得回京。”

离他越远越好。

“陛下……这是要赶我走?”

琳琅咬着唇。

“到了这般关头,你还装模作样什么?”周雪程狠下心,“你欺骗寡人,辜负寡人的信任,将麟符盗走送给叛军,寡人难道还要留你这蛇蝎美人在身边继续祸害寡人吗?”

美人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郎君,锦娘也不想的,可那是亡夫兄弟的请求……”

“亡夫……呵……事到如今,你牵挂的,还是那个人……”

错过,不是错了,而是过了。

他只恨当初自己一心迷恋皇权,迷恋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忘了,人心易变。

她双手捧上的真心,他不要。

以致于落到今日这样相思无疾而终的境地。

步步为营,君临天下。

不过如此。

周雪程单手遮住眼,遮不住肆意放纵的悔意。

恍惚间,听见她说,“凉玉哥哥,后天,后天,大军就要兵临城下,你跟我走吧。”

他猛然睁开了眼。

她蹲在画舫的边沿上,冲着他使劲伸出了手。

小青梅同样哭得厉害,抽抽噎噎的,“我、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好,不该一时心软就……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好不好?一起走得远远的,锦娘发誓,锦娘一定会忘了将军,一辈子同你好。”

“你说的……是真的?”

她费劲点头。

男人迟疑伸出指尖,轻轻碰触她的手心。

就在琳琅打算抓住他的手,迅速的,他缩了过去。

再也没有伸出来。

“有你这句话,哥哥倒是……”

死也心甘情愿了。

跟我走——这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情话。

可为什么来得这么迟?

若是五天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五天前,他还能允她,允她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要求。

说不定他真的就弃了这江山,跟她跑了。

“保重。”

他慢慢后退。

冲着她,露出了生平最温柔的一个笑容,裹着绵密的情愫。

“嘭!”

一道身影落入水中,溅起层层水花。

莲花灯被浮浪打得摇摇晃晃。

他泅渡到岸上,任凭身后的哭声凄厉,也没有回过头。

不能回头。

也不能心软。

两个人,总得活下一个啊。

他精明一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那个傻丫头啊,总是心软得不合时宜。

她将麟符给了别人,也等同于,将他的命门交出去了。

他把辛夷宫保护得滴水不透,不叫她知道外面的险恶风雨。

她更是不知,自己这个君,已是“昏君”了。

兵临城下,是亡国之兆。

这场仗,他有七分胜算,而原本的五分胜算,被她拱手让给了敌人。

他愤怒,不解,甚至一度想过要她偿命。

今日出行,他是想杀了她的,无论后天她是死在敌军手上,还是被囚禁,他都不能容忍。

结果到最后,他竟是被一串糖葫芦收买了。

真好哄。

周雪程自嘲着。

岸上的柳与远方的山只剩下淡淡的影,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他衣衫湿透,仰着脸看着枝头的双雀,在霜寒露重的夜里呆了许久。

后天很快到了。

那一天,他清醒得很早。

穿着最端正威仪的帝王装束,玄衣配红,戴着天子十二旒,坐在奉天殿的中央。

四周金碧辉煌。

却空无一人。

他上了最后一次朝。

“父皇,我终于成了寡人……却是孤家寡人……”

周雪程轻轻抚着胸口。

他这一路走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众叛亲离,六亲不认。

唯有心尖那一抹血,尚且温热。

尚能温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