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光低垂着眼,内心震撼。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给他国人的身份。前几日在大殿也不过听听而已。乐师是多大一笔财富,哪个君主会主动放弃?就连天子也不过是拿他们跟毛国做一笔交易。
但没想到雯萝竟然来真的?
“翁主为何放了我?”他抬起眼,眸色认真。
嗯?
雯萝看向他,“我给你国人身份,可不是让你离开毛国。”
果然,夷光重新垂下眼,遮住眸光中的冷然。
“也不是不让你走,比如出去走走都是可以的。但是剧院有工作,不在休息日你还得回来。若干年后,你干腻了这份活计,也可以离开。但是现在不行。”不过她想,只要来了毛国的人,就不会有离开的想法。
这里有火锅、有小吃一条街、有大浴肆、有天光,远离战火,谁会想离开。
“翁主不是要限制我?”夷光又问。
“限制你做什么?”少女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夷光把目光错开,没有再说话。
“这个剧院,未来是对外演奏用的。无论是百姓还是贵族,只要花钱购买座位,就可以进来观赏。这个剧院不限于音乐,还有演。”
“演?”夷光轻轻道。
“嗯,”雯萝点头,“就是几个人演一出故事,内容不限。”
夷光睁着眼尾上翘的桃花眼,眸光潋滟看着她。
真是一张芙蓉面,雯萝心道。
“那样有人花钱看吗?”
“自然会有。”
夷光轻笑出声,“翁主与我见过的君主不同。”
“如何不同?”
“翁主费心费力问天子求得乐,只为取悦子民。”
“取悦他们不就是取悦我吗?”雯萝也笑,“国家安定,我也快乐啊。基石稳了,我的宫殿才不会摇摇欲坠。”
夷光垂下眸,他还是不习惯直视君主,即使这个人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但他知道,能把毛国从贫瘠的无人瞧得起的国家,治理成列国宝石,这样的手段,就不会人人皆有。
秋天稀薄的阳光,从半开的窗户洒进来。这里的谧静是王都没有的。少女双手叠放在裙上,似乎等着他说话。层层叠叠的裙裾,像一朵盛放的花。睫毛微微颤动,瓷白的脸上,是一副认真的神情。
他眸光瞥了一眼,鬼使神差问了一句,“翁主岁庚?”话刚说完,他就后悔了,自知逾越,正准备告罪,就听雯萝道,“呀,我都忘了,今日我及笄了。”
夷光惊讶地抬起脸,怎会有人及笄了都不知道。而且这个人还是君主。他突然恍然,对了,她父母兄长皆无。怪不得……宫室即使有女官,也不能越界为她安排仪式,这本是长辈该做的事。
雯萝自己也有些无语,虽然并不在意生日,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起来,还是让她有些难过。
夷光又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翁主请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说完这句站起来,朝外走去,才突然发觉,自己与雯萝说话,说了不知多少个我字,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犯的错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着雯萝说不出奴这个字。
雯萝在等他这段时间,思考了一下票的价格,和演出的剧目。排练戏剧时间不够经验不足。只能演出音乐。大型编钟再加上各种上古乐器,效果一定不会差。
票的价格不可以太便宜也不可以太贵。就定在毛人一个月消费一次,也不会肉疼的价格就行。重要的是,会吸引大批别的诸侯国的人来毛。会再一次带动经济。
夷光进来了,带着一张瑟。这是一个用榉木做的,拥有二十五根弦的乐器。长得非常像古筝,上面绘着交缠的花纹。
夷光移过一张案,将瑟放在上面,端正地坐下,双手悬空搁在弦上,“我奏一曲月出,来贺翁主生辰。”
手指拨动琴弦,悠扬的乐声自弦下荡出。配合夷光低沉的嗓音,异常柔和悦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潋滟的眸光,偶尔轻抬,就像一湖春水,敛着让人看不透的神思。
雯萝知道月出是赞姑娘美。虽然她自知论美貌万万敌不过夷光,但是被周地第一美男子这样唱诵,还是很开心。
一曲完毕,雯萝点点头,“很好听,听完以后心情很好。”
夷光扬起唇角,“可以让翁主心情好,就是这曲子的荣幸。”
“你还会奏什么乐器?”
“很多,基本上,每个人拿手的我都会。”夷光答道,“在周国时,我就是每日带领乐人演练曲目。”
雯萝点点头,“你在这里仍旧这样做,带着乐人排练曲目。现在剧院还未招到演员。将来实在不行,只能你们自己上了。”能选入王宫的乐师,除了技艺,长相也都不差。
“回头,我会派人来这里与你交代。”她站起来。
派人过来啊……
夷光跟着站起来,心里忽然有些失落,沉默着送她出去。
在院中,墨染流一袭玄衣,在淡薄的阳光下不知站了多久。
雯萝一怔,神情立刻变化,她奔到墨染流面前,突然想起有人在后面看着,不好直接扑到对方怀里。连忙站住,笑容轻快,“你不是明日才能回来吗?”
墨染流看着她,眼神由清冷转向柔和,“你今日生辰。”
“你记得啊。”雯萝十分惊喜,小鹿般的眸子又清又亮。
夷光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风仪无双的人,这就是墨家钜子吗?他目光移到雯萝身上,刚才还一脸肃穆君主样,在墨染流面前,立刻变得像讨糖吃的少女。
“自然记得,阿萝的事,我哪一件都不会忘。”墨染流轻声道,牵起她的手,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径直离开。
夷光定定瞧着,直到他们的背影完全消失。他垂下眼帘,自己的影子形影单只地投影在地上。
雯萝坐到犊车上,望向墨染流的眼神里,喜悦仍没有散去,她收敛一下神思,先问道,“钟楼的事情都妥了吗?”
墨染流狭长的眼眸,溢出一丝不满,勾住她的腰肢,把她扯进自己怀里,“你只问这个?”
雯萝思考了一下,“工期多久?”不知道能不能在寒冬之前建好?她没有时间很久了。
墨染流轻咬她的唇瓣,“只挂心这个?”
雯萝扬起脸,与他错开,“你不过才走三天,我真没什么问的。”
“所以就来问从未见过的那个人?”他蹙起了眉,俊美的面容带着深深的不郁,开始啃咬她的脖颈。
雯萝被他的唇舌弄得浑身发颤,“我来,是把,把剧团的事,交代一下。”
“亲自交代?”嗓音依然不郁,扯开她的交领,露出光洁的肩膀。
“别在这儿。”瞥见车窗挡不严实的帘子,她忙推开他,重新将衣衫拢好。
墨染流看着她从头到脚羞得通红,心情突然大好,倚着车厢,挑一下唇角,“那在哪儿?”
“哪也不在。”雯萝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裙,抱怨道,“初见你时,你不这样啊。”
“我怎么样?”
“你霁月清风一派不好女色的模样。”
“谁说我不好女色,”墨染流轻笑,“那是我没碰见你。”伸手又把她扯进怀里,眸光里溢满溺死人的深情,“阿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你已隔了好几年。”
面对压下来的唇,雯萝也没法再躲避,无奈道,“你不仅擅长墨家技艺,更擅长说情话。”
墨染流缩紧手臂,把人搂得更紧,低笑,“我只说与你听。”
犊车并没有驶向王宫,而是径直驶向城外。
雯萝从他怀中钻出,疑惑地撩开窗帘,“这是去哪儿?”
“给你过生辰。”
“过生辰,去城外?”
犊车在河边停了下来,墨染流率先下车,伸手搂住雯萝腰肢,把她抱下。
河中泊着一只小船,这里离城门不远,扭头就能望见。
雯萝随他上了船,船板上放了一个木制的矮箱,里面是一口平底的锅,底下放的碳,有一个烟道接着铁管,把烟气送到船外。这是最近毛国很流行吃的煎肉。也是雯萝想出来的铁板烧替代品,跟火锅店面对面开着,生意火爆。
一个宫人见他们进来,开始拿出盘子煎肉。
雯萝和墨染流分别在案几两旁坐下。不大一会儿,宫人就将煎好的肉和菜蘑菇之类的东西送上。
船舱的遮挡是木头雕的镂空的,顶上垂下几个星星状的玻璃灯,就算一会儿天色暗下,也能提供光亮。
肉质鲜美,蘑菇爽口。眼前的人也赏心悦目。旁边流水淙淙,偶尔有红叶顺着水流经过。天边流云稀薄,就像一副水墨画,
当天色渐渐昏暗时,玻璃灯依次亮起。就像眼前垂落了小星星。酒足饭饱时,身后突然响起轰鸣声。
雯萝身子一颤忙回头看,只见无尽的黑暗里,炸开一朵朵璀璨的烟花。漫天繁花,一朵接一朵,如飞火流星一般散开。
“你弄得?”她惊喜地绽开笑容,眼睛里也落满星星。
墨染流放下手中杯盏,“嗯,刚开始做火药时,一个弟子比例没调对,炸出的就是烟花。后来我改了改,今天放给翁主看。你,喜欢吗?”
“喜欢。”雯萝仰起脸,脸上全是笑容,“超级喜欢。”
一朵接一朵的烟花,映亮了漆黑的天际。
墨染流也看着那些美丽的烟花,轻声呢喃,“及笄了啊。”
——
夷光将惯演的曲目列出来请人呈给雯萝。雯萝看过后让他们选出来,时间限制在半个时辰之内。想先办一次演奏试试水。
她让人制出大幅的海报,一个人面容模糊,雾气环绕,双手搁在瑟上。还有人则拿着排箫。有人擂着鼓。各式各样的演奏方式画了十多张,张贴在繁华地带,底下写着剧院地址。
只要有一个人识字,那么全城的人都知道海报写的是什么了。
他们纷纷跑到剧院询问,那里有个售票处。售票的人告诉他们,这是周天子的乐师们,奏的是天子之乐。如果想听就需要购买门票,不贵,十枚刀币是一楼中后排座位。十五枚是中前排。二十枚是二楼座位。还有一百五十枚的包间,可坐六人。
十枚?可以啊,一般家庭都能掏的出来。现在城中就业机会极多,各制造司都在招人,尤其铁路修建和钟楼修建。大家虽然没有农活了,还有小工可以打。人人都有积蓄。
十枚的很快就卖光了。十五枚也销售很快。不差钱的更是把二楼的座位买光了。伸手递钱的人太多,卖票的人一脸兴奋,差点把留给雯萝的包间也给打包卖出去。
还没有到演出那日,整个扶风城就开始流着一股汹涌的暗流。
妇人间打招呼都变成,你家有票吗?
没有的就特别沮丧,摇摇头,骂自己夫君没本事,连票都抢不到。
有票的气势都不一样,仿佛长了尾巴。
到了演出那一日,剧场外围得水泄不通。即使没有票,也要去门口看个新鲜。天子之乐啊,自己若是听了,岂不是四舍五入也是天子?
雯萝去的不算早,她进去之时剧场里已经坐的满满当当。见她在二楼出现,所有人都下意识站了起来,不敢与她一起坐在同一栋屋子里。
雯萝见状,与陈阿叔说了一句话,陈阿叔点头,走到围栏边大声道,“翁主让大家都坐下,你们花钱买了座位,就是翁主也不好意思让你们一直站着听啊。”
众人一听立刻嘻嘻哈哈笑起来,有一个人坐下,立刻就有更多的人。很快,剧场就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只不过,空气变得很安静,鸦雀无声。
墨染流轻笑,“翁主以后不要来了。”
雯萝看了他一眼,隐隐觉得他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
“美男呢?”苏棠大咧咧道,“我要看周地第一美男。”
“咦,阿棠你也是周地人,你没见过吗?”雯萝疑惑地问。
“没见过,这个夷光到周地时,我正结庐呢。”
原来如此。
“我见过。”绉泽小声道。
“好不好看啊?”苏棠问。
“嗯,我见过更好看的。”邹泽下意识瞥了一眼墨染流,但觉得自己不应该拿他们相比,忙住口了。
“更好看的?”苏棠瞅了一眼墨染流,又看回邹泽,“你瞎了,去看医吧。”
突然,舞台中央发出一声弦响,轻幔一层层分开,由深蓝到浅蓝,最后浅白。所有的轻幔分开后,半圆形的舞台中央出现了庞大的乐师团。高高低低的玻璃灯垂在头顶,舞台上一片柔和的光。
左边是编钟,右边是编磬。还有各种排箫、筝、琴、鼓。
夷光在最中央,案几上搁着瑟,随着行云流水的拨弄,鼓瑟齐响,如金玉落地。悠扬的乐声由轻到重,铺天盖地的倾在剧院里每个人的头上。
夷光眼角含媚,随着乐声吟唱古老的周调。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讲述上古传说。即使听不懂,也会被他空灵的吟唱吸引其中。
整整半个时辰的演出,剧场里鸦雀无声。毛人们第一次听到乐带来的震撼。第一次知道声音的组合可以如此动听。仿佛心灵都被洗涤。这是音乐独有的魅力,如同细雨一般浸润着毛人干渴的心灵土地。
当最后一声瑟音的回响在剧场上空盘旋,越来越轻,乃至结束。所有人都还保持着呆怔的神情。直到看见那位青衣男子站起,才知道演出结束。
不知道鼓掌为何物的毛人们,用他们能想得到的欢呼唤叫、跺脚拍掌来表达他们的热烈之情。轻幔一层层关上,夷光微微翘起唇。眼角有些湿润,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音乐带给人快乐,这份快乐回执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感觉。
以往都是在酒肉里演奏,没有人真正去听。音乐对王公贵族而言只不过是个排面。他们更在乎肉的美味,酒的香醇,怀中美人的柔软。至于在角落演奏的乐师,不过是宴席上的一盘菜而已。
而他夷光,也不过是众多贵女,想要拉到自己床上的美丽事物。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他和乐一起得到尊重。
夷光透过轻幔,仿佛看到了楼上那个听得一脸认真的少女。
他眼神里带着一些光,一些从来没有过的光。
剧院这个两个字引爆了扶风的风潮。如今是最流行的两个字。街头巷尾,到处都能听到议论剧院、夷光的声音。
这个年代人们还不理解追星,夷光算是雯萝一手捧上去的巨星。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他手下行云流水般的乐声更是如余音绕梁,多少天都不断。
雯萝立刻安排剧院演出正式上线。每天一场,三天一休。
天不亮的时候就有人去门口排队买票。看一场不够看三场。女子们更是热烈。在这个奔放的年代,给了追星最好的土壤。
没有鲜花,就自己缝制荷包扎绢花。演出结束后,跟下雨似地投掷到舞台上。让自己上幼学的小弟小妹,帮忙写热情洋溢的话。现在连年岁不大的小童都会唱两句小调了。
商贾们更是追捧,甚至想请夷光和他的乐师团到家去唱。或者更远点,到他们家乡去唱。但是无一不是遭到拒绝。所以拒绝带来的是更疯狂地追捧。
商贾们回到家乡,把扶风剧团吹的神乎其神。什么仙人从天而降,仙乐飘飘。话语传到周天子耳朵里。他再三确认,“我送去的是平日常见的乐师吧?不是有人换包?”
他同时疑惑,夷光长得那么美,连他的王后都动了心,怎么姬候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啊?这样的美人,不该是锁在自己深宫吗?
这样的风潮一下席卷列国。不少旧时王宫的乐人,也学着在自己家乡出来演奏。虽然没有扶风那样的场地,但是也同样掀起了民间的热潮。毕竟从未接触过乐的百姓,听到点动静就认为是仙乐飘飘。
但是雯萝知道这都是表面上的繁华。这种大型的奏乐,很多人都欣赏不来。花钱来剧院不过尝个新鲜,追个潮流。看两次就发现自己只适合在地里刨土。那个响声,也很悦耳,洋溢着金钱的味道。
于是她让剧院推出一部小剧。奏乐转为后方,变成主题曲和配乐。
小剧很狗血,讲的是十五岁的少女小花,她嫁到夫家后,日日勤勤恳恳劳作,伺候公婆,照顾小姑。一家人虽然不富裕,但是也和和美美。
直到有一天经常跑扶风进货贩卖的同乡过来吹牛逼。说自从去了扶风,自己一家脱贫致富现在都吃起肉了。
小花的夫君小明立刻心动。但是他没有钱啊,哪里能跟着一起进货。他天天叹气。小花瞧在眼里,干脆把自己的嫁妆全拿出来让夫君去进货。
靠着小花的嫁妆,小明发了。而且发的一发不可收拾。干脆举家搬迁到了扶风。小明渐渐熬成了中商贾。立即身边就围绕了一群妖艳贱货。
但是男子纳妾本就不是奇事。小花继续兢兢业业照顾公婆。但是小明这时却不满意了,他看上了原来是贵族,但是国破家亡来扶风讨生活的小白花。
小白花美啊,婀娜啊,还能吟诗作画。只会收拾家做饭的小花立刻就被比了下去。
小明开始冷暴力,想逼迫小花让出位置。就连一向亲和的公婆小姑也觉得让小白花做自己的儿媳嫂嫂更有面子。
就这样,小花被一张休书扫地出门。
但是小花没有沮丧。她没有抱怨夫家是靠她的嫁妆起了家后,恩将仇报,一家子白眼狼。
她回到家乡,问父母借了一些钱。沿着当年小明从商的路,一点点往上攀爬。两年后,小花成为扶风有名的女强花。而小明没有小花的指点,几次投资失败。再加上小白花的败家。没有半年就家徒四壁了。
街头上,大雪纷飞,小花坐在犊车里看见了在街头乞讨的小明。而小明早就被小白花抛弃了。小明掩住面,在小花的笑容中,仓皇而逃。
而小花身边,早就有一个高富帅揽着她,两人一起看遍沧海桑田。
这部剧一出来,立刻再次引爆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