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绉泽带着瓷碗到了周地,虽然不过才离开了数月,却感觉过了很久似得。

他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的行人和景物。不由得出声感叹,“周地比不上我毛国。”这话一出口,他超级惊讶地捂住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归到了毛人的行列。从内心忘却了自己其实是个土生土长的周国人。

但是周国真的比不上毛国了。他望着那些被常年碾压破碎的青石板路,看着为生计奔波的脸上挂满疲惫的周人,看着耸立在望都边缘的土黄色城墙。

周室喜奢靡,钱都用来供自己享受,哪里还会把钱拨出来用于国家建设。他叹口气,摸摸怀里的盒子。一路上他怕瓷碗颠碎,一直把装碗的盒子抱在怀里。

翁主真选对了地方,还有哪个地方的人能比得上皇室,即使内里都烂成了草屑,也要穿着金线织成的袍子高高坐在王座上,强撑着皇室的尊严。

他没有直接进宫去见周天子,而是取道先回自己家。

绉泽的阿父早就派随从阿四等在了门口。阿四看着绉泽半扶着马车小心地下,忙跪在地上,弯下脊背,“大子,踩着奴下。”

绉泽抱着盒子没法摆手,只得口里唤道,“阿四,不用,我自己能下。”他见离地不到一尺了,干脆松手跳下来,脚底嗡地一震,心顿时乱跳,不会把碗震碎了吧?他忙打开盒子查看,见到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阿四爬起来,大咧咧地笑着说,“大子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一寸高也不敢往下跳。”他顺手从车厢里捞出一个包袱道,“我帮大子拎着。夫子算好了大子归来的时刻,叫奴在这边等着。”

绉泽微微一笑,阿父自然能算出他何时回来,这一点也不奇怪。

他步入院中,正直下课,宿在他家中的弟子正三三两两地结伴去吃饭。见到他都是有些惊讶,有些惶恐地行礼。

“大子的名头到现在都很响亮。”阿四笑嘻嘻道。不愧是绉家百年不遇的奇才,这些求学的弟子,看见就心生惶恐忙不迭给奇才让道。

绉泽红着脸一一还礼,抱着盒子,加快步伐走进前堂。

绉夫子正坐在堂中抄书,自从有了纸,他就决定把家中藏书都抄一遍,然后用线缝起来。这是王都最近的流行。谁家纸质抄书多,谁就是奢靡的代言人。绉夫子倒是不在乎奢靡不奢靡,他单纯喜欢这种纸质看书的手感。

“回来住几日?”他头也不抬的问。

“阿父算不出来吗?”绉泽难得的皮了一下。惹得绉夫子抬头笑,用笔点点他,“你人都在这里,我还算什么?哪有嘴皮子上下一碰来的方便?”

绉泽腼腆笑笑,“明日进宫,后日就回。”

“唔,这么快?”

“嗯,翁主新收了三座城,现在大家都很忙,我想快点回去帮忙。”绉泽老实道。

绉夫子点点头,“应该的。你好好做,过两年我和你阿母去投奔你。”

绉泽惊讶地抬起头,“阿父为何投奔?”

绉夫子没有回答,又重新低下头抄书,并指着一边的食盒,“吃了饭来与我一起抄。”虽然就待一天,他也不放过这个劳力。

绉泽忙净手吃饭。

打开食盒,里面是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碟炒河虾。看来,毛国的炒菜之法现在已经传遍各个诸侯国了。

“阿父,我给你拎了一大罐素油回来。”绉泽道。

“知道,这边有卖的,但可能比毛国贵,毕竟是那边来的。你吃吧,吃完抄书。”依旧是头也不抬的回答。

绉泽点点头,大口咬一口馒头,眯眯眼,回家真好。

第二日一早就递交了毛国的信函,但直到傍晚,周天子才宣他入宫。

周天子自然知道绉泽是谁,周王室所有的祭祀和占卜全靠绉家的这群阴阳家。

他原本想着,绉泽学成之后也会在周地出仕,他准备先晾着绉泽不给他位置。等自己百年后,让太子重用绉泽。绉泽一定会感激涕零效犬马之劳。但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绉泽竟然去了毛国?

周天子追悔莫及,他光思量帝王心术去了,忘了对方比他会算。难道就是因为算出找不到工作,才巴巴地跑到了毛国?如果真是这样,就等于他亲手把一个人才推给了毛国。

哎呀,恼火呀。

“绉宗伯怎么有空来周地?宗伯应该待在太庙里,天天拨弄卜具才对啊。”周天子叫着绉泽的官位嘲讽道。

绉泽老实人,自然听不出来,“因为姬候新入了三座城池,今日大家都忙得很,数我最闲,所以就派我来见陛下。”

周天子听得心中酸涩不已,新入了三座城池让对方说的跟新入了三个大玩具似的,一派淡然,好装!谁不知道毛国以几千兵力打赢了郑国的事?

“嗯,姬候有什么事派你来啊?”周天子接过宫女送上的白砂糖水抿了一口,示意也给绉泽送一盏。

绉泽接过轻抿一口,尝出是白砂糖,立刻没了兴趣,他搁在一旁道,“毛国的匠人烧制出一对碗,很漂亮,”他顿了顿,脸突然红了,结结巴巴道,“姬候让我送来……”

不就是卖东西嘛,周天子秒懂,伸手道,“拿来吾看看,姬候总出好东西。”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以为然,每次都是用最好的盒子装着,事后才知道就是一些廉价物品。什么面粉啊、酱油醋啊。老弄这种哄人的噱头。

绉泽一边将盒子递给侍从,一边不忘把苏棠教给他的话背出来,“姬候说了,无论什么东西,刚做出来第一个一定要呈给陛下看。何况这次还是超级的好东西,这样的器物,烧了几十窖才出一对,实属罕见。一看就是天子之物。”

这话好听,拍得周天子一顿舒爽。不禁抬眸瞅了绉泽一眼,怎地才去了毛地不久,就这样会说话了。回过神他伸手接过侍从打开的盒子,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这一看险些没把盒子扔出去。

他慌忙双手搂住,冷汗直冒。太失态了。但是也不能怪他。实在是盒子里的东西生平罕见。

他小心地取出一只碗,在手上转动着欣赏。原以为玻璃制品已经完美的诠释了精美这个词语。但是现在看到这个薄如蝉翼的红色的碗才知道,精美,它没上限。

“这是什么做的啊?”周天子一边旋转着碗一边感叹,“这样薄,透过光都能看见里面丝丝缕缕的脉络。不像陶器一样厚重,也没玻璃那样纯粹的透明。这个碗是一种空灵。”

“这叫瓷器,陛下,”绉泽解释道,接着又背出苏棠教他的一句,“姬候自己都舍不得留下,说烧出来的第一对,一定要呈给陛下,陛下不要才给别的诸侯看。”

这话施放出来的信息,周天子一下就听懂了,他下意识的把碗往后缩了一下,“要,怎么不要呢?”他也不缺这点子钱。“说吧,姬候要用什么价换?”这样美的碗,吃饭都能多吃一碗。

“一只一百金。”绉泽迅速报价。

“什么?”周天子偏偏头,把其中一只耳朵朝向绉泽的方向。

“一百金,或者用等价的粮食换。”绉泽道。

周天子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用粮食,毕竟黄金储备还是很重要的,等到年关赏赐嫔妃什么的都需要用到。

“就用粮食吧。”他拍板后,立刻沉迷地眯着眼,把碗举到眼前看。落日的夕阳打在他身上,角落里青铜兽吞吐着香料的烟气,宫灯昏暗,到处透出一股奢靡腐烂的王朝气息。

绉泽离开皇宫后回到家,看着用省油灯照着亮抄书的父亲,轻声道,“阿父不如这次就跟我去毛地吧。在那里设馆授课也可以的。”周王室从里子早已腐败了,除了享乐,他再看不出来什么。

绉夫子身形顿了一下,又开始抄录,“你觉得周王室要败落了?呵呵,那是一只庞然大物。不能因为你看到了小兽的崛起,就认定了它的坠落。就是把我熬死了,它也不会那么快灭亡。气运不绝啊,还能有个一两百年。”

见到阿父向他透露出这么大的卦象,他有些慌张,这种泄天机的事情在阴阳家中非常避讳,会影响自身气运。他决定这句话自他耳中进,就再不传出去。

“明日你就回毛地了。我有一个嘱托给你。”绉夫子道。

“阿父请说。”绉泽坐到他对面。

“我知道你最不擅经济,但是这次回去,我把家产给你拿去一些。回到毛地,在扶风多买几套大宅子。”

“阿父,这是为何?翁主分给我一栋宅子了,阿父阿母去了也能住下。”绉泽露出不解的目光。

“就说你不擅经济,照做就是了。”绉夫子又停了停笔,沉吟道,“不要买多,买三套足矣。就算为你子孙后代留着一个依靠吧。”

绉泽离开周地的时候,他去告别,绉夫子正在教课,只摆了摆手让他离开。前堂里听课的弟子纷纷好奇地把目光投向于这个传说中的师兄。

马车驶到一处小贩的摊子,绉泽忙让车夫停下,他下了车买了几小筐板栗。这是周地的特产。煮熟了吃,又大又甜又面。

绉泽前脚刚回到毛地,周天子就将粮食送了过来。

雯萝吩咐人把粮食送到新一城去,然后笑着对绉泽说,“阿泽的家人可好?”

“都很好。”绉泽点点头。然后就没话了。他本来也不擅长交际,让他算卦还差不多。他两手捻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垂着眸。

雯萝立刻善解人意地让他快回去休息。

绉泽点点头,才刚要走,突然想起身边的板栗。他回过头,指着那筐板栗小声道,“给,给翁主的。”

雯萝有些诧异,刚开始她就看见绉泽拎着个盖着篮布的小筐进来。她还以为绉泽改用竹筐装卜具了。谁知道竟然是给她的特产。看着脸红扑扑的绉泽,她抿嘴一笑,“那,谢谢阿泽啦。”

绉泽顿时松口气,他很担心板栗让对方不喜欢。

欢欢喜喜走出大殿,他又拿着一筐新的找墨染流去了。

墨染流正伏在案上画着什么,见他进来,微微一笑,“回来了。”

“嗯。”绉泽点点头蹭进去,把小竹筐双手捧上,嗓音紧张,“给,给钜子的。”

墨染流手指一挑拿到眼前,“是板栗啊。”

“嗯。”绉泽更紧张了,钜子是个什么都不喜欢的人,他担心被退货。

“可。”墨染流把小筐放到一边。

见也通过了钜子的认可,绉泽放松了一些,抬眼去看对方画的什么,一朵漂亮的胭脂红莲花映入眼帘。

钜子喜欢花啊。

他站起来告辞。

墨染流知道绉泽不擅交际,就没有留下他,省得他不自在。

见两个任务完成,绉泽又高高兴兴地去给剩下几个人送栗子了。

墨染流则拿着画好的莲花碗去瓷窖烧瓷去了。

雯萝用过晚饭的时候见到了这只碗,里面盛满煮好的栗子,颗颗饱满,还小心地划开了口子。

“呀,真的做出来了?”她惊喜地摸摸碗边。

“因为把木炭换成了黑丹,温度一下子上来了,只失败了三回就烧出一只碗,八个瓷豆。”

墨染流又将其中一个烧好的瓷豆拿上来,长着三只脚的湛蓝色的碗,同色的碗盖上立着展翅欲飞的白鹤。瓷器的色泽就像一汪水,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弧度。

“好漂亮。”雯萝爱不释手地摸着瓷豆。她都舍不得卖出去了,用这个吃饭,就是喝糊糊都香啊。

“以后产量还会提升,翁主的新城就不用担心粮食了。我建议翁主还是先把豆送到周地。周天子必然会全部都买下。但消息也会传到诸国。等瓷器在各诸侯国蔓延后,就会升成攀比之心。”墨染流道。

“没错。”雯萝道,只要这项技术牢牢把握在手里,这就是一个源源不断的摇钱树。看来将来让商贾购买高岭土时,还得顺带弄点别的东西打掩护。黑丹和硝石也是如此。

她目光移回莲花碗,看着里面的栗子觉得有点不太一样,拿起来才睁大眼,“是煮过的啊。”

“自然是煮过的,”墨染流听出一丝不同,“翁主吃的栗子是别的做法吗?”

“嗯。”雯萝点点头,糖炒得才好吃啊。想起油光铮亮的糖炒栗子,她就想流口水。她让人把菊唤过来,“我昨日让人送到你那的栗子还在吗?”

菊忙点头,“在的。准备明日给翁主煮着吃。”

雯萝笑着说,“我教你一个炒的方法。”

“炒的?”菊迟疑地张大了嘴,“用油炒吗?”

“用海盐和白砂糖炒。”雯萝笑着说,“你用刀把栗子划开口,在水里泡半柱香的功夫,倒上半铁锅的粗海盐翻炒,时不时再淋点白砂糖。等海盐的越来越干燥,颜色越来越深的时候,栗子就炒好了。”

这得费多少海盐啊,菊有点结舌。

“炒完以后,你把这个方法教给我放出宫的那些男女,让他们把这个小吃带给毛人吧。”雯萝笑吟吟道。

等教得越来越多,是不是夜市就可以开起来了?

糖炒栗子不大一会儿就炒好了,雯萝双手轻轻一剥,壳就下来了,不像水煮的栗子还得用匕首挖着吃。剥好的栗子用一只玻璃盘装满,双手托给墨染流,笑容娇俏,“我吃煮栗子,你吃糖炒栗子好不好?”

墨染流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嘴角微微翘起,明明不爱吃甜的,还是接到手中。

回到大殿,栗肉金黄,入口一股焦甜,又面又沙,果然比水煮栗子好吃不知多少倍。

他默默地放下吃了一半的栗子,小的时候,阿婆会剥栗子给他吃。阿婆死后他就没有再吃过栗子。雯萝给他剥栗子时,明明只是很小的事,他在旁边看着却感觉一股细细的暖流淌过心房。那样陌生,他拼命克制才不让人发现他的颤抖。

想紧紧抓住她的想法,像入魔一样沁入他的意识。

——

待瓷器又产出了几十件,雯萝派出使者分别去周围几个诸侯国推销。

周天子收罗了一批精美食器的消息,早就传遍四海了。诸侯们都有野心,自然想与天子肩并肩。因此瓷器还没有拿出来,诸侯们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天青色的杯盏如雨过天晴般,沁着一汪水的温柔。朱红色的大小豆,盖顶的朱雀展翅欲飞。鹅黄色的碗,从大到小摞在一起,一共二十四个。通通都薄如蝉翼,透过光就可以看见模糊的流影。

诸侯们激动了,第一次被美人以外的美给征服了,蠢蠢欲动的心让他们忍不住大喊,“买买买。”

消息灵通的大商贾听到了瓷器的声音,立刻拥挤在毛国商肆门口。但是兴冲冲地来,垂头丧气地走。瓷器现在产量有限,根本来不及供给民间。

与此同时,扶风也涌进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大街小巷乱窜,立刻被城中巡逻的守卫发现了异样。

“戎狄?”雯萝红唇念着这两个字,眼中流淌着一股疑惑,“派出两个人跟着他们,只要不去糖、瓷器、铸铁以及磨坊,随他们逛去。”

侍官走后,她接着拿出铅笔在纸上画火材人打小怪兽。这是她很久以前就答应墨染流的,感谢他作出地雷的报答。

一本画完后,她拨动书页,太阳金光照,火材人旋转、跳跃、闭着眼跃进画面。还没等他陶醉完,一个小怪兽跑了过来。火材人左勾拳右勾拳再一个回旋踢,小怪兽嗷地一声被踢出画面。

很简单,几秒钟的事。但是却花了雯萝整整一上午。

她把火材人书收进袖子里,施施然去大殿寻墨染流

到了地方就看见几个墨家弟子正在给轮椅安装轮子。墨染流坐在一边单手支着下巴在看。

“咦,这么快就做好了。”她有些惊喜,忙弯下腰看。

轮子有点像后世汽车的龙骨是一体的,不是自行车那种一根一根丝的。但是没有汽车轱辘那么粗。钢制的龙骨上包着黑色的橡皮外胎,紧紧地嵌入龙骨凹进去的地方。花蔓草的纹路遍布。

“很像样嘛。”她笑着赞叹,“下次就可以把出行的犊车和马车也换上这样的轮胎。”就是有点奢侈,在城里面用正好。如果走山路,那就太费了。但是不为走远道,造出来也没意义。

“我再多弄一些橡胶出来,除了做轮胎,还可以做士兵的胶皮鞋底。”最近因为新加了三个城池,登记完人口后,第一个月的粮食就发下去了。虽然没有发放黄牛和菜刀,三个城池的百姓也高兴地够呛。从来只有官府收粮,这还是第一回往外吐的。

接着她又把铁犁和各种铁器以极低的价格,允许每家购买一套。堪称石器的价格,傻子才不买。这一次,陈阿叔就没有再嘟囔都是翁主的财富了。因为他也知道,只有铁器才能使生产力提高上去。

因此,水镜里又多了一大堆能量。

换完车轮后,弟子们立刻很有眼力劲地退了下去。

雯萝从袖中掏出那本小册子递了过去,“钜子,给。”

“天书?”墨染流有些疑惑的接过。打开看却是一个有着大大笑脸的火材人。“这是什么?翁主画的?”跟上次的长腿太阳一个画风。

“是可以动的小人。”雯萝拿回来,手指拨动翻给他看,“瞧,动了吧?看,小怪兽冲进来了,火材人在打它,好了,结束了。”

墨染流眸光中闪过一丝惊奇,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每页纸都只是一幅副差不多的画,轻轻拨动画面就活了?

他学着雯萝的样子轻轻翻动页脚,火材人再次动起来把小怪兽一脚踢飞。

“这是给钜子作出地雷的谢礼。”雯萝见他会玩了笑眯眯道,“好玩吗?我自己画的。”

谢礼?

墨染流眼眸中露出一丝好笑,他当时要的是送进他心里的东西。翁主觉得他还是个孩童吗,送一个玩耍用的小书。

心里面嫌弃着,手指却违背意志地不停翻动页面,小怪兽一次又一次哀怨地被踢飞。

雯萝在一旁很高兴地看他不断翻弄,心里一阵得意,看吧,很喜欢吧,一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超喜欢。

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盏捻子一点点的省油灯燃着昏黄的光,推车人迷迷糊糊睡在地上的席子上,耳边是“哗啦啦”的翻书声。

墨染流毫无睡意,靠在墙上刷书。突然间,耳边听到了外间门轻轻被撬动的声音。他立刻侧头吹灭油灯躺下,狭长的眼眸微眯,嘴角划过一道冰冷弧线。

两个黑影,弯着腰,撅着屁股非常猥琐地在外间摸来摸去,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其中一个似乎失了耐心,捅捅同伴,指了一下内间。

黑暗中,看见金属刀具反射的一点亮光,墨染流目光立刻变得锐利。

黑影摸了进来拿出刀具,打着把屋里的人都屠光再安生找东西的主意,拿起刀具就朝墨染流捅去。却不料腿部被人抓住,一下子就被撂倒了。

推车人一个鱼打挺跃起,只动了两下手就把黑影的手臂卸脱臼了。黑影痛苦地尖叫,屋外那个黑影立刻扑了上来。

“还挺义气。”推车人哼哼,伸手跟拎小鸡一样拎过来,两下卸下手臂。

“点灯。”墨染流吩咐了一声。

灯刚亮起来,推车人就看见墨染流右手捂着左手臂。他大惊,“钜子,你怎么受伤了?”这个发现比摸进来两只小贼还让他诧异。

他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墨染流真这么容易受伤,他早跑了。但是等天亮了,他就明白对方为何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

“钜子,你受伤了?”得到消息的雯萝第一时间奔过来。

推车人看看眼眸中都是慌张和担忧的翁主,再瞅一眼面色惨白虚弱的墨染流,呵,男人。

又是一天木桩子的日常啊。

他抬头望天。

“只是一点皮肉伤。”墨染流轻声道,略动了动手臂,上面缠的白布就渗出一点血迹。

“这还不严重?”雯萝睁大眼睛跪坐在他旁边,想碰又不敢碰。“是不是伤口特别深?”

就浅浅一道。推车人翻个白眼。

“如果很深这样包扎是没用的,得用针线封上口子。”雯萝很认真地说。

用针线缝?推车人偷笑,很好,他建议钜子缝一下伤口,那滋味肯定很酸爽。不过,他不敢肯定白被揭开后,翁主看到浅浅的伤口,会不会失望,感觉无从下手。

“缝?”墨染流仔细看看雯萝,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人身上都是血肉,如何能像衣服一样被缝起来?”

就是嘛,推车人心道,想法清奇。

“可以的,但是线不是缝衣服的线,针也要更细一点。”她想起某部电影里,女主角用头发丝给男主角缝伤口的镜头,“不过我不会,就算缝最后也不会好看。”

听到她不会,墨染流轻轻松口气,“已经敷上了药,不碍事,过几日就好了。”

雯萝也没有坚持,毕竟她是真不会,万一再感染了。“我叫苏棠去审讯了,估计一会儿就知道了。听说是戎狄人?我以为他们只是在城中瞎摸索,没想到竟然有胆量摸进宫里。”

“只是奇怪,他们来找什么呢?”难道是墨家的手稿什么的?她疑惑,这也有可能,毕竟墨家机关术天下第一。

“是天书。”苏棠疑惑地走进来。

“天书?”戎狄人怎么会知道,雯萝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联系不到一块儿。

“他们还说什么?”墨染流沉声问。

“他们说最近毛国大量的把瓷器销往诸侯国,利益巨大,就连他们戎狄都听说了。有人告诉他们的首领,说天书就在墨家钜子手里。”苏棠坐下来,拿起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水,一饮而尽。问了半天,要渴死他了。

“是谁告诉他们的?”雯萝问。

“他们说不知道,要问就得问他们首领了。”苏棠脑袋不停地左右转,这两个人,能不能统一集中问题,就一个人问?他昨晚本来睡落枕了,这下全好了。

“也不奇怪,”雯萝道,“上次郑国不就是冲着天书来的吗?也许有人传到戎狄去了。”以前只想着如何解释技术的来源,现在反而成为桎梏。

“幸亏是冲着我来。”墨染流垂眸轻语。

“什么?”苏棠没听清大声问道。

“杀了吧,那两个。”墨染流抬起眼眸,嗓音淬着寒冰,眸光里溢满肃杀。

苏棠看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禁不住抖了抖。

戎狄就像是突然投进水塘的两粒石子,只激起淡淡波纹就消影不见。而戎狄人也一直没有反应,似乎他们的族人从来都没有来过。

陈阿叔来找雯萝,说因为去年秋天收的红薯太多,因为保存不了多长时间,除了当粮食给百姓发下去的部分,剩下的一部分晒成红薯干了,继续当成粮食往下发。一部分做成了淀粉放在粮仓中。

眼看再过两个月,红薯又要大丰收,问雯萝这些淀粉要怎么办?是当成粮食发给毛人,还是就这么搁着。

雯萝才想起这回事。

“搁着干吗?做粉条啊。”她笑眯眯道。早就想吃酸辣粉了,现在才想起来。

“粉,粉条?”陈阿叔皱皱眉,仔细想了一下,“是不是就跟红薯粉一样?”他努力想着联系,好显得他非常有用。不能被那些年轻小辈比下去了。

“差不多吧,”雯萝笑道,“可简单呢,我一说你就会了。”她赶在陈阿叔掏出本子和铅笔之前说。

陈阿叔还是掏出了本子和铅笔,把眼镜往上推一推,非常专业地说,“人老啦,记性不好。翁主说着,我记下来。”

“好,”雯萝点点头,“把红薯淀粉打成浆糊煮熟,准备两口锅和两个冷水大缸以及捞面条的漏勺。水烧开以后,把漏勺拿起对准开水的上方,抓起一团面糊一边放,面糊就会从漏勺漏下去,这叫漏丝。”

“粉条从水底浮上来时,就捞出来放进冷水缸里冷却。然后理成束晾干就可以了。以后要吃的时候用开水煮熟就行了。炖菜啊,煮汤啊,或者做酸辣粉。唔,酸辣粉,看来还得让美男美女们进宫一趟。”

“漏勺越细,粉条也就越细。你让人多做几种出来,我要卖给诸国换粮食。”她最后吩咐道。

陈阿叔记好后,就匆匆去弄粉条了。

没有几日,第一批粉条和粉丝就做出来了。

雯萝唤过来菊,教了她两个菜一个汤,一个是酸辣粉,一个是蚂蚁上树。汤就简单多了,就是普通的鸡肉蛋花粉丝汤。

还按着原有的方法,教会几个婢女,坐上拉满粉条粉丝的马车,朝秦晋楚周奔去,再多也没那么多粉条了。她只留了一小部分,剩下的打算通通换粮,反正秋天红薯又要丰收了。

现在不赶紧赚一笔,等秋天毛人们的红薯土豆和玉米都长成了,必然会经过商贾的手传到列国去。那时粉条一定会被人琢磨出来,毛国就没有优势了。

使者甲去的是晋国。晋国君最近刚买了一顿瓷器,听说毛国又来了,叹口气,“东西是好东西,但也不能逮着一头羊死劲薅啊。都快把晋国薅秃了。”但是不宣吧,又心痒痒。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宣进来吧。”

使者和婢女带着锅进来,当场就把这三道菜表演了一番。他并不担心晋国学会就把她赶走,因为没有粉条也白搭啊。

晋国君好奇地每样尝了一口问,“这东西叫什么?”

“叫粗的叫粉条,细的叫粉丝,也叫雨。”使者答道。

晋国君用筷子挑起汤中的一根粉丝赞叹道,“果然是雨,冻成一根一根的,非常有意境。”

哎,不光有意境,还好吃啊,千变万化。酸辣粉也深得他的心。叹口气,“说吧,姬候这回要的是什么?”

使者笑道,“粮。”

粮,又是粮。晋国君忍不住隔着眼镜翻了个白眼,毛国人是早年穷怕了吗仓鼠啊,这么能屯粮。

源源不断的粮食从四国拉入三座新城镇。百姓们看着车上的粮食,心中就泛出安全感。不住得在心中感激雯萝。

雯萝坐在殿中,看着水镜里的能量不停地上涨,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身体。正准备划拉划拉图标,看看买什么,就见苏棠慌张不已地闯进来,手指颤抖,眼眶通红,“翁主,我,我要出趟远门。”

她连忙站起,“阿棠你怎么了,慢慢说,可是家中有什么事?”

“不,不是家中,”苏棠嗓音隐隐有些发抖,嘴巴蓊动了好几下才把话吐出,“夫子他,病逝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跪倒在地,肩膀剧烈地抖动,呜咽出声。

鬼谷子?

雯萝感觉惊雷响过,震得她头皮发麻。原本她暗地里防备和惧怕的人,突然病逝了?这,这怎么可能?

“开谷了,昨日师兄叫人传讯给我,说谷门自动开了。”苏棠双手撑着地,眼泪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