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幕戏

北京城一年到头下不了几场雨,今日老天爷一变脸,似乎要将一整年的降雨量都补上。

雨水急速冲刷着车窗,像是拼尽全力要砸破障碍,天地间一片雾霭,几乎看不清外面的情景。

昭夕靠在座椅上,很久很久没说话,直到左侧窗户忽然传来两声闷响。

有人在敲窗。

她一惊,侧头才看见有人站在外面,打了把伞,身影被雨水润得模糊不清。

昭夕把车窗降下一条缝,看见宋迢迢站在雨幕里。

雨势太大,雨伞都遮不住,再加上夜里风大,她紧紧攥着伞柄,就这样,伞还被吹弯了。

“这么大雨,你出来干什么?”昭夕一怔。

“开门!这么大雨,谁跟你站在这儿讲话?”

咔嚓一声,昭夕下意识开了车内锁。

宋迢迢匆忙收起雨伞,坐进副驾驶时,一身都湿透了。

昭夕嘟囔了一句:“真皮座椅就是这么让你给糟蹋的……”

“要不是你,我至于淋成这样?”

宋迢迢也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刻薄,只是在侧头看见昭夕还泛红的眼睛时,尾声又放轻了,收起了气话。

昭夕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有点狼狈,立马别开脸,看着前方的雨幕。

“你出来干嘛?”

“出来看看你哭断气了没。”

“谁,谁哭了?”昭夕绷起脸,立马否认。

“得了吧,在我跟前装什么女金刚啊。”宋迢迢就跟在自己车里似的,动作熟稔打开面前的柜子,抽了两张纸巾出来,递给她,“擦擦眼屎。”

昭夕:“……”

她没好气地接过纸巾,重重地擤擤鼻涕,全无女神形象。

宋迢迢听见那响亮的声音,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这会儿怎么不维持形象了?”

昭夕:“在你跟前有什么好维持的?”

宋迢迢点头:“也是。出来之前我没吃止吐药,你要矫揉造作,我还得吐你一脸。”

车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昭夕才问:“你看见新闻了?”

“本来没看,这几天一直在律所加班,有个案宗很复杂,熬夜熬得我头疼。结果今天一回家,就听见隔壁鸡飞狗跳,老爷子的声音怕是隔着八条街都能听见。”

昭夕:“……”

宋迢迢接着说:“我问我妈怎么回事,她说不清,让我下个微博自己看,我才知道你出事了。”

昭夕自嘲地笑笑:“本来不是我出事,可惜棋差一招。我太想解决眼前的困境了,反倒落下把柄,被人抓了个正着。”

宋迢迢直截了当地问:“有眉目了吗?”

“什么眉目?”

“谁干的啊。那些照片一看就是跟了你小半年才拍出来的,还挑了个这么好的时机,全部积在一块儿爆料。”

“我想不到是谁。”昭夕一筹莫展。

宋迢迢反问:“这圈子里,你得罪过谁?”

昭夕思索一圈,讪讪地说:“该得罪的都得罪得差不多了。”

宋迢迢:“……”

宋迢迢:“敢问你是做了什么,一口气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

昭夕细数:“比如以前走红毯,艳压过的女星全都不会高兴我。然后是当初《木兰》选角,好多大花小花都抢破了头,后来导演选了我,这事儿估计也惹了不少人。再比如后来我转行拍电影,每个项目资方都想塞人进来,我能拒的就全拒了,被拒的肯定也很气——”

“停停停。”宋迢迢揉太阳穴,“都什么破事儿啊,你们圈子里能有点正常人吗?”

昭夕不服:“我啊。”

宋迢迢手里一停,抬眼看她:“心里没点数吗?头数你最不正常。”

两人斗起嘴来,昭夕的不服输瞬间被点燃,车内倒是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消沉氛围。

她不是蠢人,很快意识到宋迢迢在用这种办法缓解她的情绪,顿了顿,才说:“不是熬夜了吗?还不回去休息?”

宋迢迢说:“休息什么啊休息,看你这么一副凤凰落难不如鸡的样子,我倒是立马就精神了。”

昭夕:“……”

这位姐姐嘴里就没有一句动听的话。

宋迢迢系好安全带:“开车,请我喝酒去。”

昭夕不客气地说:“看不出啊,胸不大,脸倒是挺大的。”

宋迢迢也回敬她:“你也是啊,年纪不小,心眼倒是挺小的。”

两人瞪视片刻,最后不知是谁先笑出来。

昭夕踩下油门,朝酒吧进发。

*

三杯两盏淡酒,人也兴奋了。

昭夕没再去想那堆破事,反而问宋迢迢:“你那对象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分了。”宋迢迢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递给吧台后的调酒师,“再来一杯。”

调酒师问:“还是一样的吗?”

“换一个。”

“换哪种?”

“你看着办吧,要贵的。”

昭夕:“……”

昭夕:“姐姐,我都这么惨了,你好歹可怜可怜我,别再剥削我的钱包了行吗?”

宋迢迢白她一眼:“你放心,你还不是最惨的,多的是人比你惨。”

“比如说?”

宋迢迢:“我。”

“……”

宋迢迢和立扬分手了,就在昭夕前脚劝了她,去了塔里木不久,后脚他们就真的一拍两散。

起因是立扬催促宋迢迢结婚,宋迢迢认为交往还不到三个月时间,怎么就扯到结婚去了。

立扬说:“虽然交往没到三个月,但我们认识都三年了啊。”

同在律所,合作过,争辩过,一起熬夜奋战过。

革命友情倒是有,对于立扬这个人的工作能力和上进心,宋迢迢也认可。

但闪婚似乎还是不妥。

后来宋迢迢想起昭夕的提醒,也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立扬。

“有天我去他办公室找他,他人不在,电脑开着,卷宗也摊开在桌上。我怕是机密文件,被人看见不好,就去替他收拾,刚好看见电脑的搜索页面。”

昭夕问:“什么页面?”

宋迢迢淡淡一笑:“他在搜,地安门的四合院值多少钱。”

昭夕:“……”

宋迢迢又一杯饮尽,明亮的液体看似清凉,经过嗓子时却像火焰蔓延开来,几欲将人灼伤。

她笑了笑,说:“昭夕,别自怨自艾,谁这辈子没经历过几件破事呢?说起来,你已经很风光了,在大多数人眼里,你走的是花路,人生一片坦途。”

昭夕一怔。

宋迢迢侧头望着她:“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羡慕你——”

说着,她微微一顿,摇头纠正,“不,我至今都很羡慕你。”

昭夕轻声问她:“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这样耀眼。”

宋迢迢望着她,伸手捏了把她的脸,下手有些重,昭夕没忍住嚷了一声“轻点”。

宋迢迢笑弯了腰,说:“你看,细皮嫩肉的,就是不化妆,这酒吧里也有无数人盯着你看。”

昭夕看了眼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说:“他们看我,是因为新闻上最近都是我,他们想看看我落魄成什么样子了。”

“不对。”宋迢迢摇头,为了证明她不对,抬眼叫了吧台后的调酒师,“哎,哥,认识这位吗?”

小哥笑起来:“您玩笑呢吧,昭小姐,谁不认识啊?”

宋迢迢笑问:“她最近很倒霉,你愿意请她喝杯酒吗?”

小哥爽快答应:“没问题,马上给您二位限定特调。”

昭夕:“……”

宋迢迢收回视线,说:“你看,你天生就这样讨人喜欢,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前赴后继追逐你,仰望你。你笑一笑,他们就受宠若惊。”

昭夕一时失语。

宋迢迢慢慢地叹口气:“咱俩出生在两对门,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我们,有个什么都能攀比一番。可是讨人喜欢的总是你。”

“我妈总对我说:学学昭夕啊,小姑娘就应该多笑,活泼一点。可她并不知道,我就算对人笑一笑,也没人会爱怜地摸着我的头,说小丫头真可爱。”

“你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吗?六一儿童节学校有文艺汇演,我妈从小让我弹琴画画,一心指望我能上台表演,锻炼一下,可我主动跟朱老师提了,她转头就忘记了。当着全班,她说昭夕会跳舞,咱们让昭夕上台表演吧。”

“明明你是业余的,我才是专业的。可是我争取了,她不给我机会,你什么都没做,她就一眼看见了人群里最耀眼的那一个。”

良久,昭夕才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我上台表演了,可是背地里很多人说,她跳得真烂,也就靠着一张脸才上了台。我伤心了很久。”

“我才觉得自己从小活在你的阴影里呢。因为所有人都认定我是个花瓶,就算我努力学习,进了全班前十,也比不过从小就能考全市第一的你。”

“你参加演讲比赛,妈妈对我说,你看迢迢多厉害,全面发展,学习还那么好。”

“我中考的时候也进了重点班,可是你以第一名的身份直升,和你一比,我还是没出息的那一个。我指望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可是在胡同里遇见的所有人都在夸你,说哎你知道吗,宋家那丫头又拿了全市第一名呢。”

“转头看见我,大家也乐呵呵地敷衍一句:昭丫头也不错。”

昭夕没精打采地说:“有你在,我永远只是不错,只是个陪衬。”

两人对视许久,显然对于对方带来的童年阴影,都心有戚戚焉。

调酒师为她们送上特调的鸡尾酒:“这杯叫光芒万丈,这杯叫东山再起。”

昭夕一怔,抬眼看他,吧台后的年轻人微微笑着说:“今日特调,我请。”

宋迢迢笑了,拍拍她的肩:“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人见人爱的昭小姐啊……”

昭夕眼眶一热,竟为这样一桩小事几欲泪崩。

宋迢迢和她干杯,终于说了句人话:“别丧气了,乐观一点想想,至少你还有个碾压我十万八千里的对象啊。”

说到这里,宋迢迢也有些悲伤。

“我以为我就是大学霸了,没想到你居然找了个更学霸的。MIT硕博连读什么的,啊,人比人,真是要气死人啊。”

昭夕默默喝完那杯酒,很久才说:“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

宋迢迢一怔,侧眼看她:“怎么了?”

昭夕不知从何说起,迟疑很久。

宋迢迢却异常聪明,很快会意,“他有任务,赶不回来?”

昭夕点头。

“非但回不来,连我这边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无所知。”

宋迢迢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看见这位从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又觉得她原本就该被悉心照顾,被盛情关爱。

就连身为死对头的她也不得不承认,在昭夕落难时,她也想替她遮风挡雨,撑一撑腰。

在娱乐圈这样腥风血雨的地方,以程又年的工作性质,真的能给她最好的陪伴吗?

分明连最基本的沟通都存在问题。

*

两人喝到后来,车都开不回家,昭夕想叫代驾,才看见陆向晚打来了几十通电话。

她大着舌头解释:“酒吧太吵,没有听见……”

二十分钟后,陆向晚气势汹汹冲了进来,把两人拎走,顺便充当代驾,把路虎SV开回了国贸公寓。

她并没有看见公寓外面蹲着两个人,风尘仆仆,一脸疲倦。

两人就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见熟悉的路虎开来,蹭的一下站起来。原本想拦车,但其中一个眼尖,立马阻止身边的同伴。

“哎哎,别去,不是昭夕在开车!”

徐浩也仔细看了看,“……真不是。”

“那怎么办?我们都等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才看见人影,居然不是本人。”卢思礼很急。

“没事,再等等吧,她总要出门的。”

卢思礼看表,“这都几点了?今天恐怕等不到了。”

徐浩说:“还是去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吧,喝杯咖啡,吃碗面,明天再看看她出不出门。”

卢思礼想了想,说:“你先回酒店休息,我去对面守。明早要是还没等到她,你就换我继续蹲,我去休息。”

“也行。”徐浩看他执着的表情,叹口气,“咱俩搁这儿傻等,也不知道为了啥。要真把事情告诉她,底片也交给她,也别想在这行混了,招牌都给砸得稀巴烂……”

卢思礼说:“那天救那个出车祸的人时,是你说的,狗仔也要讲良心。既然要讲,那就讲到底吧。”

顿了顿,他迟疑道:“要不这样,我一个人顶了这事儿,别连累你?”

徐浩翻了个白眼,拍他一巴掌:“是兄弟就别瞧不起人。就你有良心,我没有吗?反正这一行我也早就看不惯了,要不是为了生活,谁赚这个黑心钱?”

“那将来咱俩干嘛去?”

“有手有脚,还能饿死不成?上回我偷拍那谁,他粉丝不是还夸我拍得好吗?开玩笑呢,拍了多少年了,我这摄影技术不是吹牛,去拍写真,当独立摄影师,那叫一个绰绰有余……”

两人一边说一边笑,走进了对面的便利店里。

几分钟后,卢思礼闻着方便面的香气,吃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面,感慨道:“我现在就希望这事儿能解决掉,蹲横店那会儿,我被冯夫人去世的戏给感动哭了。这片子要是上映不了,真的太遗憾了。”

徐浩也喝了口面汤,说:“你别想那么多了,天无绝人之路,会好的。”

卢思礼点头:“嗯,肯定会好的。”

*

天刚刚亮,昭夕就被吵醒了。

陆向晚毫不客气地走进卧室,脱了鞋,踹一脚床上的人,又推了一把另一边的宋迢迢。

“起床了,朋友们。”

两个醉鬼头有点疼,晕晕乎乎睁开眼,还在状况外。

昭夕有气无力地问:“这才几点啊,再睡会儿……”

陆向晚又是一脚:“滚起来。有正经事!”

宋迢迢在一旁揉揉眼,脸上带着宿醉后的苍白疲态:“什么正事啊?”

陆向晚:“给你俩半小时的时间——不,宋迢迢,你只有十分钟,洗漱一下。昭夕,你有半小时,好好撸个装,进入战斗状态。然后来客厅。”

昨夜回到公寓,陆向晚伺候两位醉鬼洗漱睡觉,像个老妈子似的。

她万万没想到,新闻圈里的白骨精陆女士,有一天会插着腰,站在浴室门口,监督两位喝醉酒的大朋友——

“刷牙。”

“那是沐浴露,不是牙膏!”

“那是卫生纸,不是毛巾喂!”

“等等,你要干嘛?撒尿去马桶啊,你蹲浴缸里干什么?!”

……

心好累。

能不能绝交啊。

好不容易伺候两位大小姐睡下了,天不亮,陆向晚又爬了起来。

她拿了昭夕的车钥匙,开车回了趟社里,把该拿的设备都拿好了,请了个假,回到国贸。

一共搬了两趟,才把设备都搬回客厅。

又花了半小时,才布置好现场。

宋迢迢洗漱完毕,被陆向晚抓去客厅,一见客厅里的阵仗,吓一跳。

“你架摄像机和麦克风干什么?”

“做个采访。”

“采访谁?我?”

“当然不是你。但你也很重要,有五分钟的镜头。”

陆向晚先向她询问了一堆法律问题,悉数关于偷拍和个人隐私权。

宋迢迢说:“虽然法律有明文规定,偷拍的确侵犯了个人隐私,但我国向来在这方面做得很差劲。大众认为明星没有隐私,拿了社会的巨额红利,就该活得透明。所以这个官司真打起来,不见得会赢得漂亮。哪怕赢了,也会被群众诟病吐槽。”

陆向晚:“不打官司,就事论事而已,主要起个威慑效果。”

半小时后,昭夕也化好了妆,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客厅里。

陆向晚看她片刻,说:“口红淡了,把你的迪奥999涂上。”

宋迢迢也说:“头发别披着了,扎起来吧,走精英路线。”

三个女人忙忙碌碌好半天,途中又叫了个外卖。

宋迢迢回头看昭夕:“怎么,今天不减肥了?居然和我们一起点牛排套饭了。”

昭夕微微一笑:“再给我加个鸡腿。”

宋迢迢:“……”

陆向晚:“……”

三人吃了饱饱的一餐饭,席间都在商议。

中午十二点,才正式开工。

宋迢迢替昭夕掖好耳边的最后一缕碎发,“行了,很完美。”

陆向晚倒计时后,拿着话筒,站在摄像机前。

“大家好,我是新华社记者,陆向晚。”

“相信大家都听说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明星酒驾案,作为电影《乌孙夫人》的女二号,陈熙的案情在昨日已尘埃落定。然而距离庭审结果公布仅一小时,网络上又突然爆出的关于导演昭夕的大量黑料。”

“那么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呢?今天,新华社记者为您带来当事人昭夕的独家专访。”

*

这是周日,所有人都闲暇的日子。

采访进行了半小时,剪辑一下午,就在晚上六点,黄金时间,采访视频忽然出现在网络上。

很多人惊讶地发现,那个平日里在央视频频出现的新闻记者,专门播报重大的新闻陆姓向晚,居然出现在了仅在网络上流传的视频里,采访的还是娱乐圈的新闻。

她依然一身西装,表情完美,神情庄重。

而在她简单的介绍后,出现在镜头里的人,正是昨日的舆论沸点:昭夕。

与众人预料中的颓丧状态不同,镜头后的“木兰”依然是昔日的模样,神采飞扬,落落大方。

她坐在镜头前,微微一笑,说大家好,我是昭夕。

那双眼里有前所未有的坚定。

全世界都在帮她,她有什么资格倒下。

身后的人都在作战,她便更该一往无前。

电影搁置也好,上映也罢。群众相信也好,怀疑也罢。她要说的只是真相。

爷爷说得对,人生那么长,难道她只活一两年?目光要长远,耳要清净,心要坚定。

昭夕端坐于镜头前,眼里若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