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家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转过来看着提出将丸子嫁出去的苏婉莹。
傅红雪如今十七岁, 再过几个月就十八。这个年纪若生在普通人家,早就为人母。江湖儿女姻亲没那么讲究,但十八岁也确实是该议亲的时候。红叶山庄不可能一辈子留着丸子, 她出嫁是早晚的事。但时至今日,这个话谁都能提, 就苏婉莹不能。
苏婉莹目光闪烁地扫了一圈,左顾右盼, 显而易见的慌乱:“我, 我难道说的不对吗?”
“没错, 你说的很对。”别人不搭话, 丸子点点头,“我确实不该一辈子赖在红叶山庄。不知你家中有哪些青年才俊?我无父无母,只有姑父姑母和知寒三个亲人,手下没有太多嫁妆, 也不懂相夫教子。就看你眼中看着,似我这样的,能配得上什么样的青年才俊。”
“怎么能这么说自个儿红雪!你这样的才貌,就是配谁都使得的!”
傅氏忍不住站起来,脸色十分难看。
儿媳已经娶进门,她很多时候克制着不去给儿媳难看。但苏婉莹总是能逼得她对她没好脸色:“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满桌子的吃食都堵不住你的嘴?红雪想什么时候出嫁就什么时候出嫁,由得你来说三道四?就算一辈子不出嫁, 红叶山庄是她的家,别说我和她姑父愿意,就是知寒也会养着她!”
叶知寒冷笑:“苏婉莹你若是看不惯便自请和离吧, 我必会允你。”
苏婉莹一口血能呕到心里去。
她觉得委屈,心寒极了。她看着毫不犹豫就让她提和离的叶知寒,不明白有的人心怎么能硬成这样?哪怕是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也说不出这么恶毒的话吧?她与他结发为夫妻,她捧着一颗心去讨好他和叶家一家子人,叶知寒怎么能丁点儿不感动?
心中再酸涩难过,苏婉莹只能咽下这口气,索性闭嘴不说话了。
叶知寒看她老实地闭上嘴,十分遗憾。他瞥了一眼跟他隔了三个席位的丸子。老实说,说出这样的话,叶知寒心里不是没抱有希望苏婉莹一气之下答应。若这桩令人厌恶的亲当真能和离掉,只要红雪不嫌弃他,他们俩说不定还能做回夫妻……
热热闹闹的家宴因为苏婉莹一番话沉寂下来。
丸子不愿再开口,傅氏脸色也难看。师兄弟师姐妹们厌烦地看着苏婉莹,每回家里有点高兴的事儿,她一句话就能给所有人都泼上冷水。
如同爵蜡地吃完,大家伙儿也就各自散了。傅氏懒得劝叶知寒回东院。原本傅氏虽不满意苏婉莹,但想着只要小夫妻和睦便能家宅安宁,逼也得逼得叶知寒搬去东院。现如今看来,儿子搬回东院,被苏婉莹三言两语的一说,怕是又要闹个天翻地覆。
明明才几天的光景,跟度日如年一样的难熬。原本按照叶氏夫妇的打算,侄女跟儿子小夫妻俩成了婚,就试着将家中的产业和江湖中的事务慢慢交到叶知寒小夫妻的手中。
可儿子如今颓丧得很,整日醉醺醺的,如何能管事儿?
叶谷山知道他心里不顺,但还是对他感到失望:“男子汉大丈夫,怎麽能因为受到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还别说红雪人还活着,你们都还年轻,将来会怎样说不清。”
“你已经娶了苏氏,为人夫的责任得承担起来。苏氏确实是娇气了些,也不懂事,但却真心爱护你。她嫁入咱们家,对你母亲和我都孝顺。”叶谷山喝道,“真要论起来,在这个家里,只有红雪有资格去责怪她。你不行,我跟你娘也不行。苏氏毕竟救过你的命,咱们叶家人不能忘恩负义。”
“我为何不能怪她?!”叶知寒觉得他爹迂腐,不讲道理,“我没指望她救!那个时候就算没人救我我也死不了!我根本不想娶她!是她家里人逼着我娶的!”
“没有那么多如果,做了就是做了!”
叶知寒与叶谷山大吵大闹,声响将整个西园都惊动了。傅氏和山庄的师兄弟师姐妹们轮番的劝都不顶用。父子俩是一样的脾气,犟起来,谁都不服谁。
丸子看着带人拦在她面前的苏婉莹,挑眉:“你想说什么?”
此时苏婉莹身边伺候的,都是苏家给她准备的陪房。
苏家人怕她在山庄受委屈,也怕有人心怀怨恨对苏婉莹不利。特地给她从婆子到丫鬟,粗使和护卫等等仆从,统统配备齐全。如今她身边吃进嘴里的,用在身上的,甚至寻常赏玩的东西全都是苏家陪嫁丫鬟经手,不经过山庄任何人。
一群人浩浩汤汤站在苏婉莹身后,别看没几个会武功,看起来却很有几分架势。
苏婉莹底气虚,却梗着脖子直视丸子的眼睛:“你也看到了。西院那边的动静。表姐,我说话虽然难听,但是事实。你没回来之前大家伙儿平平淡淡的都相安无事。自从你回来,就开始鸡飞狗跳。”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婉莹默默往仆从身边贴近了些,镇定自若道,“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阴差阳错的,我已经成了红叶山庄的少夫人。虽然对你很不公平,但命运就是弄人。兴许你与知寒之间只有亲人缘分,没有夫妻缘分吧。我希望你能看清楚这个现实,做出对所有人来说都好的选择。”
“什么叫做对所有人来说都好的选择?”丸子眼睛微微眯起了。
苏婉莹突然不敢看丸子的眼睛,撇开脑袋:“你不觉得你应该离开吗?”
一阵风拂过,吹得丸子的裙摆缓缓地摆动。丸子还是一身火红的衣裙,立在凉亭之上。似乎从她归来,她便所有的衣裙都换成了火红色。别人怎么想的,苏婉莹不知道。她只知火红与正红太接近了,傅红雪故意穿这样的衣裳在山庄里晃来晃去,就是在膈应她。
她想的没错,丸子确实就在膈应她:“你的所有人,指的是哪些人?”
“知寒,爹,娘,”苏婉莹瘪了一下嘴,“还有我。”
“哦,”丸子撩开鬓角被风吹得散开的发丝,点了点头往前走了一步,“可姑父姑母希望我留下来。他们心中,是打着我一辈子留在山庄的打算。还有知寒,相信我,我在,他才会在。我若离开,他必然会追随我离开山庄。你觉得呢弟妹”
苏婉莹喉咙一哽,本就没什么底气,此时气得又要哭。自从嫁给叶知寒,她就很少再笑得快怀,总是委屈得哭。曾经初遇时天真爱笑的模样,如今全没了。
“你为何就不能成全我呢?”苏婉莹泪珠子往下掉,“你已经不能嫁给知寒了,为何非要纠缠?”
“那你为何不和离成全我呢?你求我成全你,对你仁慈,那你为何不做一个成全别人的圣人?”丸子反问她,“其实只要你愿意和离,知寒与我都会感激。我不会嫌弃知寒娶过妻,知寒的眼睛里还有我,我们之间就还会回到以前。只是多了个你这里才会变成这样,你又为何不成全我们呢?”
苏婉莹被她噎得眼泪都缩回去。
她几乎没做他想,脱口而出的质问:“你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恶毒?”
“难道不恶毒吗?”苏婉莹觉得她说出这样的话,完全就是不要脸面,“我与知寒早已成婚,你觊觎别人的相公,还叫名正言顺的妻子给你让位置。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和离过的女子的将来是怎么养的?你在祈求我成全你的时候,将我往死路上逼,难道不是恶毒吗?”
她这一番话说出口,身后的仆从七嘴八舌地助阵,纷纷骂丸子行事歹毒。
丸子被她们理直气壮的质问和责骂给弄得无语。她看着苏婉莹和她的那帮仆从意识到一件事,跟苏婉莹讲道理完全是浪费口水。
她不想跟她争执无意义的东西,所以干脆承认了:“我就对你恶毒了,你待如何?”
“你的命是我救的,当初在稷山断崖我救了你一命,现如今你还我一条,不是很公平么?”丸子用苏婉莹一样理直气壮的表情看着她,一样的口气自然地要求她道,“一命换一命,何况你和离也不一定会死,总体来说,我对你还是很仁慈的不是吗?”
“你!”
苏婉莹没想到丸子会这样,既恶心又无话可说。
嗫嚅了半天,就憋出了没什么分量的一句话:“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以前你没忘恩负义抢我未婚夫,我以为你是个单纯善良的小姑娘。”丸子走到苏婉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贴近了她,冷冽的气息仿佛能将所有人冻伤,“但谁知道,你就是个不要脸的白眼狼呢?”
苏婉莹被她羞辱得无地自容,身后的一批下人全被丸子的气势所吓,一句话不敢说。
丸子懒得跟一群脑子长歪的人争口舌。
她伸出手捏住苏婉莹的下巴,那双眼睛靠近了看似乎里头有红光在闪烁:“别来招惹我知道苏氏吗?你不要脸,却不等同于我跟你一样。你所猜测的所有腌臜手段别套用到我的身上。毕竟我不是你,我做不出那么没脸没皮的事。再惹我生气,我就收回给你的这一条命。”
最后一句话洛溪,苏婉莹通体生寒。
她不懂武功,也不懂什么是威压。苏婉莹只感觉到在丸子开口说话后,她动都不能动,连吸气都变得艰难。后脊梁一阵一阵的发冷,她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傅红雪是会武功的。若是傅红雪怒极动手杀了她,红叶山庄里的人只会帮着傅红雪遮掩,而不会为她打抱不平。
意识到这一点,苏婉莹身后这一帮子人都没办法给她安全感。她迅速后退两步,几乎躲到了身边嬷嬷的背后:“我,我,我不会招惹你的。”
丸子一步上前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苏婉莹被她这一靠近吓傻。一阵风的速度,她们甚至连丸子是怎么动作的都没看清,人就袭到跟前来。若是傅红雪手中有刀,光这一瞬间就能令她脑袋落地。还没将这口气吐出来,眼前红影一闪,就又没了人。苏婉莹等人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害怕了。
不平静的一天,丸子从头至尾没有露过面,之后怎么平息的,她也没有特意去管。
对于她回归,山庄里的鸡飞狗跳一时半会儿平息不下来。
叶知寒少年心性又偏执顽固,心中对被胁迫娶了苏婉莹为妻这件事无法释怀。他心中憋了一股恶气,故意地作践自己。不仅武学不去练了,人也不见,整天便只知酗酒度日。原本丸子是不想管的,但是看到叶氏夫妇整日唉声叹气。想想,还是去找了叶知寒谈谈。
三个山头,丸子一找一个准。红叶山庄占地很大,他们幼年时的秘密场地也不少。她确定了叶知寒不在西院,便径自来到演武场的后山。果不然就看到躺在树干上看着茫茫山峰灌酒的叶知寒。一腿支着,一条长腿垂落下来。少年人才年仅十六,却高出同龄人半个头,至少八尺有余。相貌也生得如春花照水,貌美如斯。即便此时已经三四日不曾洗漱过,也是一份别样的落拓不羁。
树下面空酒坛子十几只,明明是风口,却酒气熏天。
丸子走过去,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树枝上烂泥一样的少年忽地浑身一僵,停下了灌酒。叶知寒不敢回头,生怕回头看到一场空。但是耳边的脚步声没有消失,甚至一步一步靠得更近,他才试探地问:“你,是来劝我的吗?”
“劝你?”
丸子的嗓音一出来,叶知寒手里的酒坛拿不住就摔了下去。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嗯了一声:“……劝我往后跟苏氏好好相处,劝我对苏氏承担为人夫的责任。”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须臾,叶知寒先耐不住性子回过头。丸子自从回归就没有再穿以前的衣裳,戴过以前的首饰。头发就用一根红色缎带绑着,干净简单得不像一个女子,她仿佛变了一个人。
“……做到这些,难道不你是应该的?”
叶知寒瞬间瞳孔剧烈一缩,看着丸子,不敢相信她说出这样的话如此轻易。他心里很痛,明明这句话没有哪个字锋利,连在一起却锋利得像把刀刺入他的心脏。求而不得的滋味,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爱人,从没有哪一刻让叶知寒感受得如此彻底明晰。
丸子却偏过视线望向远处山峰,不与他对视:“我被野兽拖到深山的时候,被虫子啃噬血肉的时候,拼命地吃些奇怪的东西的时候,从没想过活着赶回来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有的时候不能不妥协,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你和姑父姑母幸福。知寒,放过自己吧。”
叶知寒从树上跳下来,站在丸子的面前,低头看着她。
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眸,他的睫毛却是湿漉漉的。许久,他哑着嗓子问:“……我放过了自己,你怎么办?”
丸子浅浅地勾了勾下嘴角,很快平直。
她的嗓音很轻,将头发别到耳后:“我的心中你们比我更重要。你们幸福,我就会幸福。”
叶知寒喉咙里哽咽了一声,说不出话。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丸子低头看着脚下,叶知寒则专注地盯着她。酒气蔓延的树下,阵阵山风拂动丸子头上的缎带和衣袖。
许久,叶知寒艰难地动了嘴唇,声音沙哑得像是要咯血:“好,我会听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