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莹的脸色, 可以用见鬼来形容。她挺直的腰杆不自觉地微微弓起,那副明显心中有鬼的样子被所有人纳入眼底。庭院中,除了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音, 只有丸子从台阶上走下来的响动。
傅红雪身量修长,缓缓走到苏婉莹的跟前, 约莫能比她高出半个脑袋。原主温和宽宥的气息被丸子灵体的气息冲刷得什么都不剩下,只余下缥缈的冷情。她微微低下头, 打量苏婉莹。苏婉莹根本不敢看丸子的眼睛, 只管死死低着脑袋, 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慌乱。
所有人都看得出这里头有猫腻, 原本就不大喜欢苏婉莹,此时更是直白地用鄙夷的眼神看她。
“你回答不出来?”丸子似乎在真诚的疑惑,但语气听着又莫名令人头皮发麻,“希望你不会告诉我, 我救了你,你却反占了我的夫君?”
苏婉莹表情更慌乱了。她抓着衣裳的下摆,那副样子仿佛是被丸子逼到绝境。
果,她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泪水。圆圆的杏眼通红通红的,鼻头也红了,可怜巴巴地看着丸子:“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
“所以你们没有找我是吗?”丸子抢断了她的话。
苏婉莹梗住, 眼泪一颗一颗地从她的眼睛里滑落下来。顺着白皙脸颊滴到地上,就是豆大的一个印子。那副梨花带雨可怜得不得了的样子,若不清楚内情的人看到, 估计都以为丸子在欺负她。
事实上,苏婉莹确实觉得委屈极了。
她不是故意的,她没有忘恩负义。傅红雪救了她的命她当然心存感激,她也想过去找傅红雪的。只是当时的情况……下着那么大的雨,叶知寒晕了过去。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敢单独走动。何况叶知寒还生病了,她如何能做到丢下叶知寒不管去找傅红雪?
“我,我们有找过你……”苏婉莹捂着脸,呜呜地哭,“只是没有找到而已。”
丸子眉头蹙起来:“你哭什么?”
苏婉莹哭到喘不过来气,鼻头眼睛立即就红肿了。她不想回答丸子的问题,她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所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丸子再多问一句话都是在逼迫她。哭到后来,她干脆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小动物一样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纤细的身子摇摇欲坠。
丸子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倒不是拿苏婉莹没办法,而是有人居然婊到她跟前来?
冷眼看着她哭,丸子既不劝她也不会拉她起来,就要看她能哭多久。
场面一度陷入凝滞。这里是红叶山庄,丸子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直接站出来去怜惜苏婉莹。没有人劝说,苏婉莹就比较尴尬了。她哭了很久都快哭不下去,还没有人出来帮她说话。直到后院听到动静的叶氏夫妇匆匆就冲出来,她心中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傅氏冲在最前面,人未至声先至:“红雪回来了?红雪?不是说红雪回来了吗?人呢?”
丸子扭过头,还没看清楚,就感觉自己被一个人扑着抱进了怀里。
“红雪!红雪你还活着,还活着!”傅氏激动得难以自持。
短短几个月,曾经风韵犹存的妇人,一头乌发至少白了一半。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是真真喜极而泣。傅氏幼年时父母早逝,是兄嫂将她抚养长大的。后来兄嫂遭奸人杀害,就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苗。在傅氏的心中,比起亲儿子叶知寒,傅红雪才是她的命根子,“呜呜呜……太好了!太好了!”
“姑母,”丸子拍拍她的后背,“我没事,我回来了。”
傅氏抱着丸子哭了好一通。难得哭够,才可算是止住了眼泪。
她此时满心失而复得的侄女,哪里还记得不情不愿娶回家的儿媳妇?看都没看蹲在地上脸色极其难看的苏婉莹,赶紧就将丸子往屋里带。只是这一抬头,看到廊下还未拆除的红绸子,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尽。猛地转头去看丸子,那样子似是慌得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丸子当然没忽略她的神色,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走。她瞥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站起来,憋着嘴委屈巴巴跟在两人身后的苏婉莹。脸上闪过疑惑,但还是体贴道:“有事进屋再说吧。”
“是是是,”傅氏连忙应和:“咱们有话家里说去。”
一行人边往屋里走,傅氏就边打发仆从去叫叶知寒父子回来:“快点!叫知寒那小子快别喝了,回家里来!红雪还活着,自己回来了!”
脸色本就难看的苏婉莹身子不禁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看向傅氏:“母亲!”
傅氏扭头看了她,心情复杂。当初找到知寒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知寒那孩子会跟个姑娘青天白日赤.身.裸.体地抱在一处。虽说江湖儿女出门在外有时会顾不上这些繁文缛节,但有些事还是得注意分寸。事后了解了内情,傅氏实在很难看得起苏婉莹这个儿媳。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是没错。但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就得避嫌。救命之恩傅氏领情,但情理上,苏婉莹在已知知寒有未婚妻的情况下脱干净亲身去暖,傅氏还是觉得苏婉莹不太检点。
看不起归看不起,明媒正娶回来的儿媳妇,这也算是自家人了。况且苏婉莹对人也挺体贴,总的来说,认了。
“红雪与知寒就算不是未婚夫妇了,也还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傅氏拧着眉头,有些语气不善地训斥道,“你做弟妹的度量别这么小,亲人都容不下!”
苏婉莹心口一顶,眼眶里又包了泪:“儿媳没有容不下,只是,只是相公如今的状况,怕是……”
“怕是什么?”傅氏眉头高挑。
怕什么?当然是怕,看见了傅红雪,叶知寒的眼里就更没有自己。但是这种话,她如何好意思当着傅红雪的面挑出来?傅红雪是她的救命恩人,自己相公还是她自幼定了亲的未婚妻。若是没有山洞里那次意外,她根本就进不了红叶山庄的大门。
苏婉莹说不出来,憋得眼泪染湿了睫毛,耸着肩膀一抽一抽地抽泣。
傅氏看到她哭得可怜,心里也不是很高兴。不管怎么样,这儿媳妇已经娶进家门了。况且年纪不大,很多道理不太懂。事已至此,没办法重来,只能接受现实。侄女跟苏婉莹水火不容对红雪不好。毕竟红雪孤身一人,往后还是得在山庄里待下去的。
“行了行了,你别哭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哭哭啼啼的,谁能知你心里想什么!”
苏婉莹心里想什么?当然是想将傅红雪赶走。可这种话别说傅氏还在跟前,就算叶氏夫妇年老入土她当家做主了,也不敢明目张胆说出来。
“儿媳只是心中羞愧,无法面对姑姐。”
“羞愧什么?”傅氏只知他们在回程的途中遭遇了截杀,侄女不慎掉落悬崖。后面的事情,是儿子不甘心放弃侄女,跳下悬崖去寻找。知寒因摔伤又淋雨高热不退,苏婉莹则奋勇相随跳下悬崖,救了自家儿子。虽说救人的方式挺令人诟病,但确实救了儿子的命。
苏婉莹喉咙一哽,意识到自己说错,连忙摇头:“羞愧我嫁给了相公,原本她才是相公的妻。”
丸子突然扭头看向她,似笑非笑。
“那你为何还嫁?”正当这时候一道沙哑的男声破空穿插了进来。浑身酒臭味蓬头垢面的叶知寒出现在花厅的门口。虽说才十六周岁,但他身形高大,清隽修长。介于少年人与青年人之间的消瘦,朗朗地逆光站着,“苏家父母逼迫红叶山庄给你一个交代的时候,你为何不拒绝?”
苏婉莹眼泪都忘了流,她从位置上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唤道:“相公……”
叶知寒却没再看她,目光直直地落到坐在傅氏身边的丸子身上。不得不说,吃了洗髓果的丸子跟往日的模样气度有了天差地别的区别。她的肤色、发丝和唇色、甚至是瞳仁的色泽都极为纯粹,那种干净到画出来的美丽,是普通人无法企及的。
丸子转过头的瞬间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间竟然怔住。
傅氏当然也早就感受到丸子的不同,但她知道这就是她的亲侄女,如假包换:“红雪你在涯底是有什么奇遇吗?为何突然变了一幅模样?”
“被野兽拖进深山,侥幸吞了几个模样古怪的果子。”丸子嗓音清凌悦耳,落地如玉碎,“那果子似乎有再生的能力。我吞吃了一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掉了重长过。”
她低头捏了一把手背的皮肉:“当初我浑身的皮子被虫子野兽吃得坑坑洼洼,如今这身皮肉和这一头乌发都是吃了那果子重生的。”
“这可真是老天保佑!”这一番话,傅氏既惊又喜,想想又觉得不对:“你被野兽拖进深山?”
叶知寒已经走进来,正面看到人脸,丸子才注意到他有一张妖孽般令人轻易沦陷的容颜。目若寒星,唇如朱染,气度皎皎如空中之月,色若春晓之花。老实说,比起上个世界娱乐圈里的当红流量来,叶知寒都敢说胜过好几分。丸子终于了解了苏婉莹人群中只攥住叶知寒衣袖的缘由。
这样的脸,无论站在哪里,都是被人一眼看到。
“因为我们没有及时去找她。”丸子没回答,叶知寒替她回了,“我跳下悬崖便重伤昏迷,醒来后已是四五日过去。身上骨头和四肢断裂不能起身,等稍稍能起身,却已是半个月之后。”
傅氏没想到是这样的缘由,苏婉莹低下脑袋,不敢与叶知寒对视。
叶知寒醒来后没有当众问责过苏婉莹为何不去找丸子。但今日看她低头沉默不语,一幅逃避的姿态,他突然嗤了一句:“你是醒着的,毫发无伤,你为何也没有去呢?”
苏婉莹脑袋往下压,傅氏听着听着,觉得不对。
虽然站在亲人的立场,傅氏听到这里也会膈应苏婉莹没能及时去找人。但情理上却知道,苏婉莹与傅红雪非亲非故,她见死不救并不是十恶不赦。
却听叶知寒讥诮地吐了一句:“红雪还是为了救你才摔下悬崖,你为何没有去呢?”
一句话吐出来,苏婉莹身体剧震,摇摇欲坠。
苏婉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呜呜地哭出来:“我,我,我害怕啊……我不会武功!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已!没有人从旁保护,我根本就不敢往深山老林里走!那时候你也高热不退,我怕你死了!你若是死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你就在我身边,一动不动的,随时都会死去。比起不知道掉落到哪里的傅红雪,我当然是选择先救你的命!你一直怪我,一直怪我,我先救你是我做错了吗!”
叶知寒被她哭得梗住,难以言喻地看着哭得天斗塌下来的苏婉莹。傅氏听她一番苦楚吐出来,虽然心里感觉到膈应,但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苏婉莹的做法。
仔细想想,救人先救急没错。眼前之人快死了,弃之不顾,去找一个不知道在哪的人,确实……
“你没有救我,我不怪你。”丸子笑了一声,“但你为何会嫁给我的未婚夫?”
苏婉莹哭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