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鹤又“无意”间提起自己的几篇“大作”,冯道皆是对答如流,甚至还引经据典说出其中蕴含的古意,有些连孙鹤自己作时都没想到。
于是,没过两盏茶的功夫,孙鹤对冯道的称呼,就从冯掾属变成了冯可道。
“可道,不知你来找老夫有何事?”孙鹤虽然觉得自己和冯道相见恨晚,可还是知道两人阵营不同,所以始终抱着一丝戒心。
冯道摇摇头,“晚辈钦慕孙公已久,以前身份低微,不敢拜会,如今正好借着上任之初,特来一见,现在心愿已了,晚辈正打算回家去。”
说着,冯道起身,对孙鹤行了一礼告辞道:
“今日多蒙孙公教导,晚辈受益匪浅,晚辈家住景城冯家村,孙公若再有诗作,晚辈斗胆请孙公派下人通知晚辈一声,晚辈希望能抄写一份,用来典藏。”
孙鹤起身送冯道,大笑着说:“难得你如此喜欢,老夫岂能不成人之美,这你放心,老夫若作出新作,定然派人去通知你,景城冯家村是吧,老夫记下了,等等,怎么是冯家村,你不是应该在二公子府里么?”
冯道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慌忙说:“孙公留步,晚辈告辞!”
说完,转身就匆忙往外走。
“等等,站住!”孙鹤高呼一声。
门外的茶博士立刻拦住冯道。
孙鹤看着明显心虚的冯道,“你如此慌张,可是有事欺瞒老夫?”
“没,没有……”冯道尴尬的说。
“还敢狡辩,若无事欺瞒老夫,何必如此慌张!”
冯道叹了一口,转身对孙鹤拱手谢罪道:“孙公在上,晚辈敬您如长辈,如何敢欺瞒于您,只是晚辈可能很快就要丢官去职,恢复白身,晚辈若成了白身,只是一农家子,如何好再舔脸登贵门求作,是已想着避开这事,谁想到您老心细如发,居然察觉到了,晚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想着离开。”
孙鹤一听原来是这事,顿时不以为意,忙扶起冯道,和他一起回榻上坐下,反而安慰道:“你就算是白身,出身农家,凭你的才学,也是一方才俊,入我门有何不可,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冯道顿时感激不已,“天下门户之见由来已久,晚辈虽有些许才华,却因不是世家出身常遭轻视,想不到孙公身为名门望族之后,却能如此海纳百川,实在让人敬仰,晚辈之前居然还担心被孙公看轻,实在是羞愧不已。”
孙鹤自得的抚了抚胡须,“老夫向来以德才识人,岂是那种只重家世门第的迂腐之人。”
“孙公英明,晚辈佩服。”冯道立刻赞道。
“对了,你之前说丢官,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才刚被聘么,难道是二公子不喜你?”孙鹤随口问道。
刘守光不喜文人已是整个幽州官员都知道的事,孙鹤听到冯道说要被免,其实并不是很意外,在孙鹤看来,冯道被聘已经是奇事,要是冯道再能在刘守光跟前晃悠一个月,那才是天下奇闻!
“晚辈并不清楚二公子喜欢不喜欢晚辈。”冯道实诚的回答说。
“呃?”
冯道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因为晚辈还没见过二公子。”
“没见过??”孙鹤满头雾水。
“嗯,晚辈只是收了元行钦将军的聘礼,然后元行钦将军就说让晚辈来沧州帮忙转运粮草。”
孙鹤脸色霎时有些怪异,不动声色的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慢喝起茶来。
冯道却恍若未觉,自顾自的说下去,“您说这不是难为人,一不给晚辈人手,二不给晚辈身份信件,三不告诉晚辈来沧州需要见哪些人交接,晚辈来了之后,像无头苍蝇一般,不但没找到人,反而打探到大公子和二公子不合,唉,晚辈算是看透了,这活压根没法做。晚辈本已经放弃打算回去,结果突然想起您,想着既然已经来了,总不好白来,就来见见您,如今见了您,心愿已了,晚辈打算等会就回老家去。
唉,这次转运粮草,不能按时完成,使君肯定要处罚,虽然负责转运粮草的是大公子二公子,可人家毕竟是亲生父子,哪怕有天大的错,最多不过挨顿骂,就是苦了咱这些公子的手下,到时成了替罪羊,轻则鞭笞,重则免职,晚辈倒还好,平素没什么名声,又刚被聘,还年轻,无论是鞭笞还是免职,不过是受场罪,就是有些同情和晚辈一起转运粮草的那些官员,你说对方万一要是位德高名重的大儒,被当着众人的面鞭笞一顿或者免职,您说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在沧州地界上立足……”
“啪”
孙鹤手一抖,茶盏落地,在地上摔的粉碎。
冯道忙住嘴,起身告罪道:“晚辈一时失态,不该在长辈面前抱怨,还望孙公宽恕。”
孙鹤此时却顾不上冯道,他失态的看着地上的茶盏,突然起身,匆匆朝使君府走去。
冯道直起身,端起旁边的茶盏,走到窗边,望着孙鹤慌忙进了使君府,慢慢喝起来。
*
县衙后院 书房中
孙六将自己在沧州打探的消息详细说了一遍,然后双手把名帖呈上。
孙县令收回名帖,“你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小的谢过明府君。”孙六一喜,匆匆下去。
等孙六走后,孙县令拿着名帖揣怀里,朝夫人住的内院走去。
“明府君安,”门口打帘子的丫鬟看到孙县令过来,忙行礼,然后掀开帘子。
孙县令低头进去,就看到屋里榻上,自家娘子和闺女正头对头看着一卷书在那乐。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孙县令走过去,笑着问。
“这不正看《世说》么,郎君来了。”
母女俩从榻上起身,孙夫人过来帮孙县令把官袍脱了,孙茹从旁边丫鬟那接过茶水,递给她爹。
“这是什么,咦,这不是你的名帖么!”孙夫人拿着脱下来的官袍本来想抖抖放架子上,却不小心抖出一张名帖,还想着是谁的,结果一打开居然是他夫君自己的。
在自己怀里放自己名帖,他家郎君这是犯什么病了?
孙县令却一手端着茶一手接过名帖,在她女儿面前晃了晃。
孙茹看着她爹戏谑的表情,转身走到旁边,拿起《世说》,回榻上接着看她的小说去了。
“哈哈哈”孙县令开怀大笑。
孙夫人看着打哑谜的父女俩,满头雾水,把新袍子往孙县令手中一塞,“你们父女俩这是打什么哑谜?”
孙县令把袍子穿上,笑着说:“这不是笑你闺女关心则乱么!”
说着,将之前的事给夫人讲了一遍。
“那现在冯家大郎怎么样了?”孙夫人忙问道。
“好着呢,也不知道冯道那小子给孙鹤说了什么,回去孙鹤就去面见刘守文,倚老卖老把刘守文训斥了一顿,说他只顾和弟弟争胜,却罔顾使君的命令,实在是不忠不孝,刘守文素来喜欢做孝子,愣是被训的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只好让孙鹤快点督促粮草转运的事,现在孙鹤已经把冯道请到了节度使府,相信转运粮草的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冯道居然能说得动孙鹤!”孙夫人惊讶不已,景城和沧州不远,身为县令夫人和世家女的她可是知道孙鹤那老头有多迂腐。
“不仅说动,孙鹤那老头还对冯道那小子一见如故,大赞冯道才华横溢,是咱沧瀛两州百年一见的俊才,拜他所赐,冯道这小子这次可算出名了!”
孙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孙鹤向来不是最注重出身的么,上次还嫌咱们瀛洲一位才子不是世家出身,把人家变着花样羞辱了一番,这冯家小子给他灌了什么迷汤,让他连冯家小子的出身都不在意了?”
“这我哪知道,”孙县令也想不明白,“不过冯道那小子素来人缘好,这么些年,我还从没听过有谁和他不合或者说他不是的。”
“那是,冯道这孩子孝顺、懂事、又节俭,还才华横溢,文章写的也好,还不花心,谁见了不喜欢,和咱闺女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孙夫人立刻赞道。
孙县令无语,心道夫人你还说别人,你自己原先不也是最重家世的,还放言咱闺女非世家子不嫁,这才多久,你就将自己说的话忘的一干二净了。
不过他夫人喜欢总比不喜欢好,毕竟他也很中意冯道,就说道:“娘子既然也中意冯道这孩子,那我过些日子就和冯良建露个口风,毕竟是咱闺女嫁,总得他家三媒六聘才显得有诚意。”
“那是自然,咱家养这么大的闺女,他自然得拿出些诚意才行。”
孙县令和夫人说定,又转头看表面正在看书,实际上一直听他们说话的女儿,笑着说:“我家闺女意下如何?”
孙茹放下书,起身对孙县令微微行礼道:“女儿任凭父亲做主!”
孙县令嘴角一抽。
闺女啊,做人要实诚,三个月前,为父给你介绍李家嫡子时,你不是还说:
爹,女儿年幼,想再侍奉您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