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都到东部战线的科耐城,全速前进也需要四五个小时的车程。
因为战火的洗礼,靠近前线的路途变得十分颠簸难行,一路狼藉,碎石满地,几乎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乱跳。
艰难忍过了几个小时,卡车不得不暂时停了下来。
五辆卡车上的学生全都呼啦啦地一涌而出,脸色苍白地各自乱步跑到路边疯狂呕吐,一时间,听取哇声一片,气味也瞬间不友好了起来。
这里离战场已经很近了,连绵不绝的炮火声从远处传来,让人不难想象战况的激烈与艰难,得以窥见战争的冰山一角。
车上没有水喝,闻人意只能徒劳地拍着毛曦的背,然后拉着他自己的衣角给他擦了擦嘴:“这才刚刚开始,一会儿还有得你吐呢。”
话音刚落,毛曦的脸色更白了。
完全是被吓得。
“你就不能说点安慰人的话骗骗我们?”侯子琦的脸色虚得像鬼,自从军训以来他吐过太多次,估计自己都快习惯且吐出经验了。
于是他很快直起身来不要脸地拉着毛曦的衣角擦嘴,“趁现在吐干净了也好,好过上了战场再掉链子。”
这话倒没说错,只是一路上都情绪高涨慷慨激昂的学生们因为严重晕车此时也蔫巴下来了,战意与精气神减弱了一大半。
独眼军官帕特里奇从车窗处伸出头来望了他们两眼,看着学生们一个个萎靡不振脚步虚浮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两口气。
“长官,我们应该快点……”
年轻男兵看起来很焦急,有些坐立难安:“伤员们还等着医疗物资,战场上一刻也不能缺卫生员,我们不能耽搁了。”
“我知道。”
帕特里奇沉默一秒,沉声道:“……罗伊,我们正在把这帮孩子送往地狱。”
罗伊张了张嘴,神色有些悲哀。
看大家吐得差不多了,帕特里奇才将手伸出窗外,大声招呼了一句:“勇士们!咱们该继续出发了!”
学生们听到吆喝,即使再难受也互相搀扶着爬上了大卡车的后厢。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十分急促与迅速,一车物资开向简陋的战地医疗营,其余满满五卡车“新兵”直接被拉到战线后方。
听说这波防御抵抗战已经持续了两天两夜,才刚刚告一段落,这让三天没合眼的士兵们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他们大多抱着枪在壕沟里睡得七倒八歪,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灰败与疲惫。
到处都是黑色,灰色,硝烟遮天蔽日,透不进一丝阳光,天重得像是要塌下来压在身上。
鲜血,战火,残骸,和想象中差距不大,只是真实发生的场景远比电影中的特效更加露骨与血腥,真正身处其中的压迫感与恐惧感更是难以形容的。
毛曦和侯子琦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想拔腿就跑的退怯怎么压都压不住。
转头看了看其他学生,他们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害怕,更多的是一种单纯懵懂却坚定的视死如归。
他们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战斗,战斗,卫国,卫国。
闻人意脸色有些凝重,其余三人的心里也不免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仿佛他们此刻的胆怯与退缩是什么羞耻的罪过。
那点纠结全写在脸上了。
真的没必要啊。
他们这些“考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第一层爱国信念与归属感就不能和这些原住民相提并论,第二层,他们也没有经历过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步沦陷那种痛与怒,缺少一个月的心态变化与心理准备。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们唯一该做的就是尽到自己的本分,完成必修课考核。
她伸手揩了一把唐小暖眼里包着的眼泪,轻声安慰:“记得教官说的话吗?可以害怕,我们都是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不退缩就好了。”
唐小暖轻轻点了点头,乖巧地拢起袖子擦干了眼泪,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说不准什么时候下一波攻击就会到来。
这种情况由不得他们慢慢适应,独眼长官很快吩咐着他们的去向:
“我们每隔三十米都有一个站点,体弱者优先分配至炊事点、通信点、战时安置点,强壮有射击经验者、有急救经验者分配最前方火线。”
虽说是这样分配,但事实上一开战情况混乱起来,开枪应敌、冲锋抢救伤员、搬运伤员与物资、人工通讯等等什么都得干。
闻人意他们很快被分配到了火线最前方。
战壕有着相邻的两条,每隔一段距离有通道相连接,靠近战火的最前方战壕较浅,便于士兵射击与冲锋,后面那条壕沟更深也更坚固,不易被水淹被浮土埋,用来安放弹药物资和暂时安置伤员。
一路上,说不出的逼仄与局促。
绵延向远方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战壕里趴满了灰头土脸的军人,黑色的硝烟灰烬与浓浓的血腥味铺头盖脸地袭来,那种沉重绝望的压抑感,让人难以呼吸。
闻人意坚持和最高大强壮的男生一起留在前沟,将唐小暖、毛曦和侯子琦赶到了相邻的后壕里,严肃叮嘱道:
“我们的职责只是救人,你们就待着这里,有人抬来伤员就在这里急救。”
毛曦一下子急了:“可是你……”
“我们四个里面,如果非要有一个从壕沟里冲出去拖回战场上中弹的伤员,那个人一定是我。”
闻人意远眺了一下不远处狼藉的战场,很快收回了目光:“别忘了我们的考试内容,一线战场、救助一百名伤员,还有,全员生还。”
这里已经是一线战场最前沿的火线。
救助一百人,待在壕沟里救助就行。
闻人意想要当个冲锋卫生员,主要是想提高他们完成救助的效率,以及,最大程度的提高全员生还率。
“放心,我的命比你们想象中硬多了。”
闻人意轻轻一笑,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别摆个苦瓜脸了。答应我,就算情况紧急必须要到前面来一趟,也不能往战场上冲,知道吗?”
三人纷纷点头。
经过新兵速成训练的十天洗礼,亲眼见识过她有多“超人”,他们已经唯闻人意马首是瞻。
草草说了几句,闻人意便和其他几个分配到这里的男学生一起去了前沟。
一个看起来起码五十岁的老兵很费劲地抬起浮肿的眼皮望着他们,气若游丝地提醒道:“孩子们,腰再弯着一点。”
其他兵都没空理他们,只有老兵和他们搭话。几人闻言干脆猫着腰领了枪,在老兵周围挨个坐了下来。
闻人意看他脸色青白嘴唇干裂,额头还浮着一层虚汗,不由得皱起眉:“大叔,你是不是受伤了?”
老兵像是没听见似的,好几秒之后才强打起精神抬起头,声音嘶哑:“姑娘,你说什么?”
反应迟滞,非常明显。
意识已经不是非常清醒了。
闻人意的眼睛飞快地在他身上扫了扫,除了肮脏的水渍和污垢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破损和外伤,于是她很快把目光落在了他的鞋子上:
军靴很脏,但一只鞋带系得松松垮垮,另一只却系得非常紧。
紧的让人怀疑。
她貌似不经意地伸手蹭到了那只军靴的鞋面,抬手一看,指间是暗红发黑的半凝固的血渍,腐臭味明显。
因为前线的味道又熏又呛,臭得发慌,不凑近根本不能分辨异味具体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
“大叔,您需要治疗。”闻人意皱起眉,伸手指着他鞋带紧系的右脚,“您已经没办法站起来了吧?”
老兵一愣,没有反应。
她不由分说地解开了一半鞋带,瞬间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周围的男学生们都被臭得面色一滞,下意识脑袋后挪了一下,又有些懊恼自己的反应,很快担忧地一齐凑过来。
刚刚掀开鞋舌的一角,闻人意就看见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有半腐烂的一块黏糊糊的皮肤组织很轻易地脱离了肢体,像块烂菜叶一般黏在鞋面上。
闻人意立马停住了动作,伤处完全没有处理过的痕迹,而且这种程度已经回天乏术。
她想,被裤腿掩盖的小腿估计也早就发黑坏死,或许已经产生了其他感染病症,此时只剩一口气吊着罢了。
“您……您受伤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人帮忙处理一下呢。”
闻人意觉得,如果处理及时清洁到位,应该不至于恶化到这个地步,也不知这样的痛苦他默默忍受了多久。
看着年轻孩子们脸上如出一辙的善意的担忧与难掩的不平与遗憾,老兵忽然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
只是他的牙龈也已经血糊糊的成了深红色:“我这点小伤,用不着占用医疗资源。”
医疗兵多么紧缺啊,一批批地分配过来,一批批地牺牲,每时每刻忙的脚不沾地直到死去,可就算这样也是杯水车薪。
“还有许多更年轻的、更英勇的、伤更重的孩子得不到救治。”老兵用枯槁的手指慢慢地摸了摸枪杆,“我一把老骨头了,死了就死了,可就是死也得死在最前面。”
“我没用啊……”
老兵忽然把瘦弱的背一躬,哭的一颤一颤,他连哭都哭得很艰难,刚躬背一会儿就已经喘不上气,无法自己挺直身体,身旁两个男生反应很快地将老兵的上半身扶正。
他一抬头,视线落在闻人意身上,昏黄的眼睛里忽然掉出两颗浑浊的泪水,再一次重复:
“我没用啊……我的小朵妮就和你差不多大,可你这样的小姑娘怎么也到了这种地狱来呢……”
闻人意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只能沉默地握紧了他颤抖着伸过来的手。
非常瘦,粗糙的掌心硌人,可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将她的小手攥在掌心握得非常非常紧,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很快的,老兵没了声息。
可他明明眼睛睁着,嘴巴张着,上一秒还在说话,还有残余的泪滚出来。
身旁的男生伸手探了探老兵的脉搏,然后摇了摇头。
闻人意有些怔忪,旁边的男生试探着伸过手来,想要掰开老兵紧攥着闻人意手掌的手,但他掰了几次都掰不开,又不敢太用力怕把老兵手指掰断,急得满头是汗。
“我自己来吧。”
闻人意低下头,手指最大程度地往手心聚拢,像是有缩骨功一样用力一扯就将自己的手拉了出来。
老兵的手仍然是紧握的姿势,但手臂却像面条一样无力地垂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
双方暂时休整,此刻战场只有火焰燃烧的刺啦声,一些伤员的哀嚎,以及零零散散的鸣枪,前所未有的寂静。
这就是战场。
这就是……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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