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现在便去!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未央脑海,将原本占据在她脑海的纷扰念头尽数驱除。

未央微微一怔,心脏顷刻间便软了下来。

很软很软的那一种。

眼前的这个人,果然是她认识的少将军。

雍州城外的风霜刀剑不曾磨去他的热枕与赤诚,华京城的勾心斗角让他的野心与梦想越发明朗。

他知道自己想要甚么,在做甚么,亦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可他还是去做了。

他就是他,他永远锋芒毕露,永不妥协,清凌傲气逼骄阳。

看着面前眉眼似剑气质如刀的英气男子,未央软了心肠,温声说道:“少将军,你且等我一等。”

“下次,下次见面,我再带着美酒,与你一同上明月楼。”

但将痛饮酬风月,莫放离歌入管弦。

他永远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感伤与惆怅与他无关。

金乌跃出云层,阳光越发浓烈,灿灿金光掠过院中葱郁枝叶,斜斜落在秦青羡肩头。

鲜明衣甲折叠着徐徐而来的晨曦,他滚动着的喉结清晰可见。

“未央,”他斜了一眼未央身旁的织锦,说道:“你知道她会带你去哪么?”

饶是织锦心思缜密,此时听到他的话也不免脸色微变,稳了稳心绪说道:“秦将军,您这是哪里话——”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见秦青羡目光骤冷,如出鞘的刀剑,杀人不见血,须臾间便能取人性命。

织锦呼吸一滞,后面的话不敢再说。

眼前的这位主儿,是大夏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性子上来时,天子面前也敢抽刀。

桀骜如他,杀她比碾死一只蚂蚁简单。

织锦脸色白了白,其他丫鬟大气也不敢出,院子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未央抬手捋着被清风浮动的发带,向秦青羡道:“少将军,你的脾气又大了。”

“你都知道我会去往何处,我又怎会不知?”

“那你还跟她走?”

“少将军,你有你的阳关路,我有我的独木桥,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

未央说道。

织锦看了一眼满面固执的未央,心中忍不住好奇,究竟何晏做了何事,竟让未央这般信任于他?

她得到消息,是何晏生死未卜。

纵然何晏天纵奇才,能在重重堵截中逃出生天,前来华京城救未央,可太子早有准备,等待着他的,是自投罗网。

何晏的局面,无论怎样看,都是有死无生,也不知未央是怎么想的,竟将身家性命交托在何晏身上。

世人都道未央聪明透彻,但她看来,这般行事的未央,委实算不得聪明。

甚至能说上一句愚蠢。

织锦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秦青羡蹙眉,似乎在斟酌如何反驳未央的话。

未央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少将军,我的路,未必是错误的。”

秦青羡闭了闭眼,片刻后,他又睁开眼,直视着未央秋水似的潋滟眸光,道:“如果他——”

“没有如果。”

未央斩钉截铁打断秦青羡的话,笃定道:“我的选择不会错。”

她信自己的选择,更信何晏。

天边日头温暖,迎面的而来的微风亦是清逸可人的,可秦青羡却只觉得身上极冷。

冷到让他的手指跟着颤抖。

未央竟这般信那个人。

那个为权利不择手段,眼中没有丝毫生而为人应有的热度的人。

秦青羡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叫嚣着的戾气,道:“我信你的选择不会错。”

如果未央的选择错了,他会替她拨乱反正。

总之,他手中陌刀,会护她一世安宁。

“多谢少将军的信任。”

未央言笑晏晏,笑着与秦青羡道别:“那么少将军,我先走了。”

“明月楼的东西可不便宜,你下次见我时,要记得多带银钱。”

未央眨了眨眼,声音揶揄。

秦青羡抬手按了按眉心,面上冷色淡了几分,道:“我记下了。”

原本积压在心头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挣扎不安,似乎全部随着未央的这句调皮话消失不见。

未央辞别秦青羡,与织锦一同往外走。

爷爷是四镇之首的镇南侯,府邸比寻常公卿朝臣的更大些,飞檐翘角层层叠叠,气势恢宏不输藩王家。

只是她到底是女儿家,她的院子更为轻盈活泼,四季不败的花,青葱的常青树,望之让人心情愉悦。

她穿过花枝缠绕着的长廊,隔壁是母亲的院子。

母亲被姜黎的蛊毒所伤,疯疯傻傻,认不得人,爷爷怕母亲见到熟人,会勾起往事,刺激母亲的病情,让她越发痴傻,故而母亲自海外荒岛回来后,爷爷便将母亲安置在院子里,轻易不许母亲外出,更不许旁人来探视。

母亲的记忆停留在韶华正好的十五岁,终日待在院子里也不觉得烦闷,与丫鬟们玩闹荡秋千,快乐的笑声时常从院子里传出。

而今日,院子里的笑声似乎掺杂了其他东西。

未央停下脚步,看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她的母亲喜梅,花墙洞是菱式穿梅花的,将天际倾泻而来的阳光剪成梅花状。

花墙后种着许多梅花,此时梅花未开,只有嶙峋梅枝虚映着花墙。

梅枝太多,她看不真切院内的光景,只依稀瞧到母亲与往日一般在荡秋千,秋千旁边,似乎立着一个紫衣锦袍男子。

那男子推着母亲,母亲衣决飘飘,男子又俯身与母亲说了甚么,引得母亲笑了起来。

未央眉头微动,神情若有所思。

下一刻,她身后响起织锦催促的声音:“姑娘,咱们该走了。”

未央收回目光,懒懒瞥了一眼织锦。

织锦眼底闪过一丝紧张。

“就走。”

未央冷笑一声,转身离去,不在长廊处继续停留。

那位贵人,竟还有脸来看她的母亲。

未央快步走出长廊。

院门外,织锦早早安排了软轿在等候。

未央扶着从夏的手,上了软轿。

轿帘放下,平稳地行驶在宽阔大路上。

未央靠着软枕,闭目思索着。

或许是忌惮从霜会武,织锦留下了从霜,只让从夏一人跟在她身边。

这样也好,她正愁找不到借口将从霜支走——她被县主请君入瓮后,她所安排的人便没了主心骨,这种情况下,从霜必须留下,来做这些人的联络点,甚至在紧急情况下,替她发布命令。

不知道行了多久,街上遭杂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只能听到车轮滚到的声音。

马车终于停下,未央睁开眼,扶着从夏的手,踩着脚凳自马车走下,打量着县主给她准备的院落。

这是一个她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院子比之萧府并不大,也远不及萧府的气势恢宏,是个颇有幽静闲雅的院落

未央继续往里走,侍从们低头垂眸立在两旁,叠放着的双手带着薄茧,不用想,也知是些会功夫的人。

未央心下了然,在织锦的引路下走进房间。

勤快的小丫鬟捧来茶。

未央接过茶水,茶香四溢,正是她所喜欢的茶。

未央笑了笑,轻啜一口茶。

县主为了她,也是煞费苦心。

织锦道:“姑娘可还有甚么不满意的?若是不满意,只管告诉婢子,婢子再遣人换上姑娘喜欢的。”

“满意。”

未央颔首浅笑道:“县主费心了。”

将未央送至小院后,织锦并不多留,略与未央说上几句话,便起身离开。

未央也不送她,悠哉悠哉饮着茶,自此在小院中住下。

院中的卫士们监视得极严,未央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如何,只是数着时间,算着自己的谋划进行到了哪一步。

如果她所预料不错的话,明日的现在,多半会有贵人前来。

金乌西坠,月兔东升,眨眼又是一日。

次日清晨,未央临窗而立,看到院中海棠花开得灿烂。

微风袭来,海棠摇曳着腰肢,甚是可爱。

未央托着下巴看了一会儿,忽听抄手回廊处隐有细碎脚步声传来,便回身对从夏道:“沏一壶新茶来,贵客到了。”

从夏有些疑惑:“什么贵客?”

自她与姑娘来到这个院子后,苍蝇都不曾飞来一只,其严密程度不亚于京中的诏狱,这种情况下,哪里会有甚么客人前来?

她的声音刚落,回廊处便响起男子温润声音:“难得你会将孤当做贵客。”

她微微一怔,便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晨曦微薄,金光散淡,男子紫衣锦袍,穿花拂柳而来。

他的年龄不过三十岁左右,寻常人极难穿得好看的紫色锦衣,在他身上尽显贵气,衣缘与袖口处金银线交织,细密的针脚绣着祥云纹,将他微微露着的一截皓白肌肤,衬得越发雪白,近乎病态一般。

再往上看,便是他好看面容。

他的轮廓极其干净,眉目含情,蕴着水光,让人很容易便想起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这句俗语来。

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气质,倒也的确配得上“贵人”两字。

而现在,那位贵人的目光落在未央身上,似乎在看未央鬂间的点翠凤簪。

奇怪。

一个大男人,怎会盯着姑娘家的发饰看?

这般的行径,再怎么好看的脸,也叫人欣赏不来。

从夏白了男子一眼,去耳室沏茶。

从夏沏好茶,端着茶出来,男子已进了屋,与未央相对而坐。

从夏捧上茶,男子温声谢过,声音如潺潺溪流一般,甚是好听。

“殿下今日过来,是为阿晏罢?”

未央道。

殿下?

从夏耳朵微动,余光偷偷打量着面前的男子。

看了一会儿后,从夏忽而发觉,眼前的这个人,似乎与何晏有几分相似。

只是何晏的气质更为阴鸷厌世,而男子更为温柔,让人如沐春风,两种完全相左的气质,让人很难将两人联系到一起,故而她第一眼见到男子时,并没有发觉他与何晏的相像。

从夏又看了几眼,后知后觉想起,这个男人刚才的自称,是“孤?”

能够用“孤”自称的人并不多,大夏的储君方有资格。

算一算时间,自当今天子登基后,大夏统共出了三位储君,这三位储君,一位死于宫变,一位死于病患,还有一位自刎身亡。

三位储君死得干干净净,哪里又冒出一位敢自称“孤”的人来?

从夏心中越发不解,面前的男子再度开了口:“是,也不是。”

“孤只是想见见,阿衡的女儿是个甚么样的人。”

从夏眼皮跳了跳。

阿衡,不是她家乡君的名字么?

这个男子究竟是谁,竟这般亲密唤着乡君的名字?

“让殿下失望了,我没有母亲那般天真。”

未央神色淡淡,话里有几分嘲讽。

“你这个模样,倒是像极了阿衡。”

太子低头浅浅一笑,再抬头,略显苍白的面孔上闪过一抹怀缅之色,道:“可惜了,现在的阿衡,不再执拗刚烈了。”

未央目光骤冷,直直盯着矮桌另一端的太子,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般,道:“全拜殿下所赐。”

她的母亲自幼在宫中长大不是秘密,很得太子的生母丽妃的喜爱。丽妃在世时,时常将母亲带在身边,太子比母亲小上一些,二人便在一起玩闹,算得上青梅竹马。

按理讲,丽妃那般喜爱母亲,太子又对母亲颇为上心,正常情况下,多是丽妃会求天子赐婚母亲与太子,成全这一堆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情人。

但丽妃并没有这样做,甚至大张旗鼓,为太子选妃。

世人都道,说丽妃并非真心喜欢她的母亲,不过是看萧家势大,天子又宠信镇南侯,才对母亲有三分喜爱。

她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重生后,她拿着母亲珍藏在首饰匣深处的鎏金凤簪,想起幼年从夏打听出来的话,方明白丽妃真正的良苦用心——萧家一门两侯,优秀儿郎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是藩王们择婿的第一选择,列侯与藩王们结亲,本就是天子大忌,更何况,市井上已经有流言戏称萧家为萧半朝。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是当时的太子能够招惹的东西。

毕竟那时候,先废太子仍在,且地位稳固,若是丽妃的儿子娶了萧家的独女,无疑是向废太子宣战。

丽妃不敢冒这个险,更不敢挑战一个生性多疑的天子的底线。

谁都可以做丽妃的儿媳,唯独萧家的女儿不可以。

这是保护太子,更是保护萧家。

太子想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所以他送她的母亲出嫁,十里红妆,在所有人都觉得母亲为严睿与萧家决裂委实不值得时,他仍是站在母亲这边,甚至还动用自己的关系,给严睿在朝中安排了官职。

可太子也不明白这个道理。

母亲嫁人之后,他使尽手段,让萧家一败涂地,再不复当年威威赫赫的萧半朝之势。

甚至默许自己的姬妾加害她的母亲,让母亲疯疯傻傻,神智永远停留在十五岁。

而母亲与严睿的貌合神离,其中也少不了太子的手笔——给严睿安排官职,本就是太子计划破坏二人感情的一步棋。

“你毁了我母亲的一切。”

未央心绪翻涌着,声音微哑:“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畅想,全被你毁了。”

母亲朝夕相伴的亲人,母亲情窦初开的爱情,被他一手撕碎,血淋淋地摆在母亲面前。

所以才有母亲得知自己大限将至,要与严睿和离,要葬回兰陵萧家,回归萧家女的举动。

太子轻轻一笑,不置可否道:“能够被离间的感情,本也算不得爱情。”

“是阿衡痴了。”

幽静小院中有着一池清泉,波光粼粼折射着阳光。阳光路经万穿海棠的风窗,被剪得斑驳,丝丝缕缕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面上明明暗暗,长叹一声,唏嘘道:“她本是极其通透的一个人,唯独在这件事情上犯了糊涂,可见情字一事,最是磨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极低,也不知在说萧衡,还是在说自己。

“是,我母亲的确是痴人。”

未央冷笑一声,抬手将鬂间的点翠凤簪拔/出/来,扔在矮桌上,冷声道:“殿下可还记得这支簪子?”

太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未央道:“殿下以为,母亲从来不戴这支凤簪,是为了避嫌,还是心中意难平?”

太子抬眉,第一次认真审视面前女子。

那张似极了萧衡的脸,说话的声音也与萧衡有几分相似,只是她的声音更冷,且满是嘲讽:“殿下说得对,母亲一生刚烈执拗又通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可惜这个聪明人,唯独在感情上犯了迷糊。”

“我的母亲,实实在在喜欢过殿下。”

“然母亲的一番苦心,全被殿下糟蹋了。”

太子瞳孔骤然收缩,手指微颤,想要去拿矮桌上的凤簪。

然而他刚刚伸出手,凤簪便被未央夺走了。

未央抓起凤簪,随手扔向窗外。

窗外清泉叮咚叮咚,荡起层层波澜。

“你不配。”

未央道:“先废太子一家含恨九泉,雍城秦家阖族被灭,雍城白家满门抄斩,兰陵萧家家破人亡,朝□□臣宿将凋零过半,以致藩王四起,蛮夷势大,九州百姓挣扎于水深火热之中。”

“殿下,这样的你,配不上母亲的喜欢。”

母亲喜欢的,是那年哪怕身体孱弱,却待人极其温柔,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暖少年。

而不是功于心计,为了虚无缥缈的皇位,将无数人送入地狱的蛇蝎男子。

“阿衡……”

太子轻轻闭上眼,似乎在叹息。

许久后,他低笑一声,道:“罢了。”

“孤只是,不甘心罢了。”

凭什么他事事要为皇兄让步,甚至连感情一事也由不得自己。

明明他比皇兄优秀许多,明明他与阿衡——

“罢了。”

太子低叹。

万般算计,都抵不过造化弄人。

那个执拗刚烈的少女,与她不曾宣之于口的心思,全都被他糟蹋了。

未央冷眼看着面前闭目而叹的男子。

屋内的熏香缭缭绕绕,太子起身,离开房间。

他的身体极瘦,宽大的锦袍穿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的,如三月暖阳时天上的风筝一般。

院外传来刀剑相撞的嘶哑声。

一代天子的落幕,昭示着另一位天子的崛起。

显赫的家族,战功累累的悍将,从崛起到落幕,于史书不过三五行。

而繁荣昌盛的朝代,励精图治的圣明天子,也不过一两卷。

儿女情长,从不值得滚滚青史着墨。

生而为人,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华京城的鼓声再度唱响,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未央看着面前眉头依旧微蹙着男子,伸出手,抚平他的眉峰,温声说道:“人活一世,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阿晏,我们一同走罢。”

何晏颔首,被未央拂过的眉眼舒展开来。

阳光正好,他抬起手,握住未央柔软手指,轻轻放在胸口。